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位一體

這是夫婦倆蜜月之后的第一次旅行,出錢的是一位他們稱為“叔叔”的老人。其實他們和叔叔并無血緣關系。過去十一年間,他名義上是道恩娜的雇主,事實上道恩娜和基思更像他領養(yǎng)的一雙子女。他們住在他的家里,照顧他;但在另一層意義上,他也在照顧他們,而他總是不失時機地提醒他們?!澳銈冏钚枰氖菐滋烨锶盏年柟?,”他說,并讓基思去收集度假宣傳冊,“你們的臉色白得跟床單一樣。”

他們生活的點滴都滲透出叔叔的氣息。老人會仔細聆聽他們的每一句話。他被夫婦倆的興奮之情所感染,滿心歡喜地翻閱起五顏六色的宣傳彩頁,一本接一本地在餐桌上攤開。他驚嘆于湛藍的愛琴海和圣雷莫的鮮花市場,沉迷于尼羅河和金字塔,還有西班牙的陽光海岸、巴伐利亞的寶藏。最讓他魂牽夢縈的還是威尼斯,他一次又一次說起它動人的橋梁和運河,以及圣馬可廣場的雄偉莊嚴。

“我太老了,去不了威尼斯,”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悲戚,“我太老了,哪兒也去不了?!?/p>

他們連連反對,試圖說服他同行。但他顧慮的除了年齡,還有自己的報刊店。他不能留下威瑟斯太太獨自看店,她一個人應付不了。

“給我寄一兩張明信片,”他說,“那就足夠了?!?/p>

他為他們挑選了一個價格合理的度假套餐:從倫敦蓋特威克機場出發(fā),入住康卡迪亞旅館,在夢幻城市度過十二晚。旅行社職員告訴基思和道恩娜:旅行團的其他成員來自溫莎(1)的一個意大利語班,一位“班契尼先生”為他們授課。“你們可以自愿參加班契尼先生的導覽活動,”職員介紹,“當然,在午餐和晚餐時間,你們將享有獨立的餐桌?!?/p>

老人得知溫莎意大利語班的事十分欣慰。他感嘆道,能和這群人一起體驗意大利語老師的授課,哪怕只是管中窺豹,也是意外的獎賞?!奥眯心荛_闊人的眼界,”他說,“可惜我從沒遇上這么好的機會?!?/p>

然而,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要么在旅行社或者蓋特威克機場,要么在某臺無法查明的電腦里,一個微小的錯誤產生了。道恩娜和基思最終入住了一間名為“雪絨花”的瑞士旅館。在蓋特威克機場,他們把機票遞給一名身穿“夢幻假期”黃紅色制服的女孩。她親切地稱呼他們的名字,仔細檢查了客票,告訴他們一切正常。一小時后登機,他們的身邊滿是操著英格蘭北部口音的老人,這讓他們頗感意外,因為旅行社職員特地提到溫莎班契尼先生的意大利語班。道恩娜露出幾分憂慮,但基思說,一定是意大利語班取消了行程,或者他們搭乘了另一個航班。“那是機場的名字,”當機長在廣播里宣布的目的地不太像“威尼斯”的時候,基思自信地解釋,“就像人們說蓋特威克或者希思羅機場一樣。”他們要了兩杯杜林標酒(2),那是道恩娜的最愛,之后又添了兩杯?!拔覀儗⑥D乘大巴,”飛機著陸時一個戴眼鏡的敦實女人大聲說,“大家別走散了。”雖然宣傳冊里沒說要在途中過夜,當大巴在雪絨花旅館停下時,基思再次信心滿滿地宣稱:他的同事曾講過,旅行社就是靠“航班+大巴”的組合來降低成本的。下車時已臨近午夜,經過一路舟車勞頓,他們已經無力質疑迎接自己的舒適床鋪。但到了第二天早晨,當兩人發(fā)現(xiàn)自己將在這間旅館的212房間度過整個假期時,他們終于感覺不對勁了。

“我們這里有湖泊,有水鳥,”旅館前臺微笑著介紹,“還可以乘汽船去因特拉肯?!?/p>

“你們搞錯了。”基思說。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聲調,因為保持鎮(zhèn)靜至關重要。妻子焦急的呼吸聲在他耳邊起伏。當意識到出了問題的時候,她一下子癱坐在地,現(xiàn)在她已經緩過來了。

“我們不能為您調換房間,先生,”前臺不假思索地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您是跟團的,對嗎?”

基思搖了搖頭。不是這個團,他說,應該是另一個團,另一個地方?;紓€子不高,自認為常遭人冷眼——各種政府職員,或是商店店員——他們一看他的五短身材就覺得他好欺負。前臺用基思很反感的語氣說:

“這里是雪絨花旅館,先生?!?/p>

“我們本該去威尼斯的??悼ǖ蟻喡灭^。”

“我沒聽過那間旅館,先生。這里是瑞士?!?/p>

“應該有大巴送我們去威尼斯。飛機上的工作人員是這么說的。她昨晚也在這兒,那個女的。”

“明天我們安排了奶酪火鍋派對,”前臺禮貌地聽完了他關于“工作人員”的描述,繼續(xù)介紹道,“星期二我們會參觀巧克力工廠。之后我們會乘汽船去因特拉肯喝下午茶。因特拉肯的紀念品價廉物美?!?/p>

道恩娜還沒開口。她的個子也不高,臉上涂著淺橙色粉底,臉色顯得格外蒼白。“看你的可憐樣兒?!崩先顺U{侃,還叫她多臥床休息。

“啊,這地方真漂亮!”基思身后響起一個興奮的聲音,“你們喂過水鳥了嗎?”

基思沒有回頭。他一字一頓地對前臺說:“我們的度假套餐被搞錯了?!?/p>

“你們的旅行團在雪絨花旅館預訂了十二晚住宿。先生,如果您現(xiàn)在想改變主意的話——”

“我們沒有改變主意。是你們搞錯了。”

前臺搖了搖頭。沒人告訴他搞錯了。他很愿意幫他們,但也無能為力。

“幫我們預訂的人,”道恩娜打斷他,“是個光頭,戴眼鏡、留胡子。”她還報出了那間倫敦旅行社的名字。

前臺保持著微笑,報以職業(yè)的同情目光。他用手指摸了摸柜臺邊緣?!傲艉??”他問。

三個昨日同機的老婦人穿過旅館大堂?!澳銈冏⒁獾搅藛??”其中一人說,“床單下面居然是橡膠襯板?!薄爱斈憬洜I一間旅館的時候,”另一個和藹的婦人說,“再小心也不為過。”

“看樣子出了什么問題?”一個滿面春風的女人問基思。她正是基思口中的“工作人員”。她今天換了鮮亮的藍綠兩色衫褲套裝,粉色眼鏡上裝飾著仿金的金屬渦卷,一頭灰白的波浪鬈發(fā)打理得很精致。在蓋特威克機場,他們曾看見她與穿黃紅制服的女孩交談。在飛機上,她沿著過道來回走動,不住地朝大家微笑。

“我姓弗蘭克斯,”她說,“那個腿腳不方便的男士是我的先生。”

“你是這里的負責人嗎,弗蘭克斯太太?”道恩娜問,“我們的旅館被搞錯了。”她再次提到旅行社的名字,并描述了光頭職員的長相,還特地說到他的眼鏡和胡子。基思打斷了她。

“看樣子我們跟錯團了。當時我們在‘夢幻假期’的女柜員那兒簽到,之后就全聽她的了?!?/p>

“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不是溫莎人的時候就應該意識到了,”道恩娜補充說,“我聽見他們說起達靈頓(3)?!?/p>

基思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他希望她閉嘴,讓他來說。達靈頓或者職員的胡子對于解決問題都毫無幫助,只會把事情搞復雜。

“我們在蓋特威克見過你,”他對敦實女人說,“我們知道你是負責人?!?/p>

“我也見過你們。我確實見過你們,這顯而易見。我清點過旅行團的人數(shù),我敢打賭你們沒有注意到。莫妮卡檢查機票,我清點人數(shù)。這樣才能確保一切正常。讓我向你們解釋一下:‘夢幻假期’為顧客提供各種度假勝地、旅游項目和套餐,價格也分各種檔次。明白嗎?無論你有多少預算,無論你有什么愛好,總有一款旅行適合你。比如說,有為三十五歲以下、愛獵奇的年輕人定制的別墅假期;有土耳其徒步;有適合獨自旅行者的喜馬拉雅徒步;有葡萄牙自助旅行;有十一月去卡薩布蘭卡或者二月去比亞里茨的折扣套餐;有托斯卡納的文化之旅;有索倫托的陽光之旅;有尼羅河觀光;還有肯尼亞的野生動物園私人探險。我想對兩位說的是,所有機票和標簽看起來都一樣,全是黃色票面加兩道紅杠,”弗蘭克斯太太咯咯笑起來,“所以說,假如你們只是低頭跟著手里拿紅黃兩色機票的人,最后完全可能走進一個野生動物園!”弗蘭克斯太太的話像連珠炮似的,從齒縫間你追我趕地滾落。“當然了,”她最終安撫道,“那種事一百萬年才會發(fā)生一次?!?/p>

“我們要來的不是瑞士。”基思絲毫不為所動。

“好吧,讓我查一下,請稍等?!?/p>

話音未落,弗蘭克斯太太已經轉身走開,留下他們兩人立在原地。旅館前臺也不見了蹤影,只隱約聽見打字聲。

“她看起來人很好,”道恩娜耳語道,“那個女人?!?/p>

基思覺得這完全是句廢話。在目前的情形下,弗蘭克斯太太這個人怎么樣無關緊要,就跟旅行社那個男人的相貌一樣。他努力在腦海里回想每一個細節(jié):把票遞給女孩,坐下來候機,被女孩領上飛機,機長在廣播里歡迎大家登機,梳著光亮黑發(fā)的空姐逐一檢查乘客的安全帶是否系好。

“他叫斯奈思,”道恩娜說,“他戴了塊胸牌,上面寫著‘斯奈思’?!?/p>

“你說什么?”

“旅行社那個男的叫斯奈思。全名是G.斯奈思。”

“那人不過是個職員?!?/p>

“但訂錯行程的是他。他應當負責,基思?!?/p>

“即便如此?!?/p>

他早晚會丟出這句“即便如此”,道恩娜心想。這是他慣用的伎倆,只為堵上她的嘴。你隨口說句話,只是單純地想幫忙,完全沒有責備的意思,他卻還以一句“即便如此”。你以為他會接著把話說完,他卻沒了下半句。那四個字孤零零地懸在空中,顯得他很沒有教養(yǎng)。

“你會給那人打電話嗎,基思?”

“哪個人?”

她沒有作聲。他很清楚她指的是誰。他只需撥通客服電話,查詢旅行社的聯(lián)系電話。眼下這間旅館的前臺與此事毫無關系,向他抱怨等于對牛彈琴;至于那個女“負責人”,她負責的根本不是威尼斯旅行團。向不相干的人投訴毫無意義。

“團里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真好,”一位老人說,“我叫諾蒂奇?!?/p>

道恩娜禮貌地笑笑,像在報刊店里回應客氣的顧客一樣?;碱^也不抬,他不想卷入任何對話。

“你們看見鴨子了嗎?我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鴨子?!?/p>

老人身邊是他的妻子,兩人都已入耄耋之年。他夸鴨子的時候,她也頻頻點頭。她說他們一覺睡到天亮,好多年沒睡得這么香了,這當然歸功于湖畔的清新空氣。

“真好。”道恩娜說。

基思走出大堂,道恩娜跟在他的身后。兩人走在旅館庭院的礫石上,分別意識到這次不幸經歷中的一種諷刺意味。這是兩人蜜月之后頭一次出遠門,初衷在于暫時擺脫身邊的老人——當兩人勸說叔叔同行時,老人用不容反駁的語氣強調了這一點。沒想到他們竟一頭扎進了老人堆里。

“你應該給斯奈思打電話。”道恩娜的話讓基思愈加煩躁。她無法理解的是,即使她說的那人確實出了錯,當時的小錯到現(xiàn)在已經滾成了雪球,那人早已無能為力。基思是“通用保險公司”的柜臺銷售,對這類問題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最小的疏漏經過電腦網絡的放大也會變得無比復雜。問題就是這樣產生的,但要向道恩娜解釋需要很長的時間。道恩娜是個無可挑剔的收銀員,她熟知報刊店里瑪氏巧克力、香煙和煙草的價格,報紙雜志的定價也一清二楚。但在其他方面,基思覺得她反應偏慢,常連一些簡單道理也聽不懂。

“嗨!”弗蘭克斯太太高喊道。他們回過頭,看著她踩著礫石穿過庭院。她的手里攥著一張粉紙?!拔也榱税胩?!”她揮著手里的紙,邊走邊說,“看看這個。”

那是一張電腦打印出的名單,每個名字都帶著一串小點(4)。他們念道:K.和H.比伊爾,T.和G.克雷文,P.和R.法恩曼。后面列著許多名字,包括B.和Y.諾蒂奇。他們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按照字母順序排在J.和A.海因斯同C.和L.梅斯之間。

“問題在于——”道恩娜說,基思把頭扭到一旁。喋喋不休的妻子告訴弗蘭克斯太太,度假的費用是由一位好心的老人支付的。他們和老人住在一起,在他們搬進他家之前他曾是她的雇主,現(xiàn)在依然如此。他們稱他為叔叔,盡管他并非親叔叔,而只是朋友——當然,比朋友更親密?,F(xiàn)在的問題在于,他們沒去威尼斯,叔叔會很生氣,因為他說過他們應該去威尼斯。另一件惹他生氣的事是他們加入了一個老年團,而他恰恰想讓他們暫時擺脫老人——雖然她自己并不介意照顧叔叔,將來也不會。旅行社職員說那群溫莎的人很年輕?!拔矣浀们迩宄钡蓝髂茸詈笳f,“他叫斯奈思。G.斯奈思。”

“哦,原來如此?!备ヌm克斯太太答道。她沉吟了片刻說:“事實上,道恩娜,我和我先生都只有五十多歲。”

“即便如此,”基思說,“我們從沒訂過瑞士度假套餐。”

“但是你看,你們的名字就在上面。在蓋特威克機場,你們遞給我的機票上寫得明明白白。跟比伊爾夫婦和梅斯夫婦的機票一樣,也跟我和我先生的機票一樣。沒有一點區(qū)別,基思?!?/p>

“我們應該被送到正確的地點。應該有人來負責。”

“問題是,基思,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你們現(xiàn)在和威尼斯之間隔著半個歐洲大陸。另一個問題是,我并不是‘夢幻假期’的員工。我也是度假的游客,旅行社給我打了個折,讓我?guī)兔ш?。我的頭銜是‘領隊’?!备ヌm克斯太太還說,她的先生也仔細看過那張粉紙,結論與她完全一致。她問基思是否見過她的先生——就是那個腿腳不太好的人。他曾做過會計,現(xiàn)在仍以獨立會計師的身份承接各種業(yè)務。雪絨花旅館很棒,她說,“夢幻假期”對旅館的甄選非常嚴格。

“我們要求你們和倫敦總公司取得聯(lián)系,”基思說,“我們不屬于這個團?!?/p>

弗蘭克斯太太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她一言不發(fā)地舉起粉紙。她的神情分明在說,事實擺在面前,誰也無法反駁紙上劃線的名字。

“我們的名字不該出現(xiàn)在上面?!?/p>

一個男人一瘸一拐地穿過院子。他身材高大,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身上的海軍藍條紋夾克與棕色褲子很不協(xié)調,折斷的眼鏡腿上纏著透明膠帶。他一步步走近,呼吸聲逐漸可聞,唇間還隱約飄出吉爾伯特和沙利文(5)的音樂劇旋律。

“兩只迷途的羔羊,”弗蘭克斯太太說,“基思和道恩娜。”

“你們好,”弗蘭克斯先生伸出手,“遇上不順心的事了?”

最終是弗蘭克斯先生建議基思給“夢幻假期”打電話。出乎意料的是,克羅伊登的客服電話居然一下子就接通了?!吧缘??!甭犕晁慕忉專头⒄f。他聽見女孩對身邊的人說了什么,那人大笑起來。女孩的聲音再次在電話里響起,她依然笑意未消。你們不能中途改變主意,她說,無論如何都不行。“我們沒有改變主意。”基思抗議道。當他試圖從頭解釋時,通話中斷了——硬幣用完了。他在前臺兌了一張旅行支票,換了一堆五瑞士法郎的硬幣。當他重新?lián)芡娫挄r,他再也找不到剛才的女孩了,只得向另一個女孩重復了一切?!皩Σ黄穑壬?,”女孩說,“如果游客到達度假地之后還能隨意更改的話,用不了幾天我們就破產了?!被紝χ捦泊笕缕饋?,道恩娜在電話亭外輕敲玻璃,手里舉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那個人叫G.斯奈思?!澳X子有點兒毛病。”雖然客服女孩捂住了聽筒,基思還是聽見了她的話。電話里又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然后掛斷了。

這不是基思和道恩娜第一次陷入困境:他們早已習慣了多舛的命運。結婚幾年后,基思嘗試過瓶裝小船的手工活兒,卻因為購置原料的失誤陷入債務泥潭;在那之前——早在兩人認識以前——道恩娜曾被“羔羊與旗幟”酒吧解雇,原因是她違規(guī)收取小費。基思曾在修理房屋時鋸錯水管,導致樓下公寓的天花板垮塌,業(yè)主向他開具了一張高達兩百英鎊的賬單。道恩娜離開“羔羊與旗幟”之后,叔叔給了她一份店里的工作,后來叔叔還幫他們還清了瓶裝小船生意的負債。最后他說服他們搬進他家。他說,如此對三個人都有好處。他的姐姐死后,他越發(fā)感到獨居的不便。

他們在因特拉肯為他挑選了一張明信片:一座曾在“007”系列電影里出現(xiàn)過的山峰。然而他們不知該寫些什么。假如他們坦陳自己的遭遇,回去后必定要面對老人無聲的嘲諷——他會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們,眼中閃爍著鄙夷的目光。幾年前他曾當著他們說過——盡管只有一次——他倆天生走背運。道恩娜追問時,他解釋說,他們屬于人群中倒霉的那一類;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軟柿子”,天生命不好,并非自身的錯。從那以后,老人的這一判斷只在眼神中浮現(xiàn)。

“去柜臺選好蛋糕,”道恩娜說,“他們會放在碟子上遞給你。之后服務員會過來問你點什么茶。我看別人都是這么做的?!?/p>

基思選了一塊澆糖漿的青梅蛋糕,道恩娜選了草莓餡餅。落座時,女服務員走過來,微笑著站在桌前?!凹t茶加奶?!钡蓝髂日f。之前她對報刊店的一個顧客說起要出國旅行,那人提醒她,必須說清楚茶里要加奶,否則端上來的只是一杯加了茶包的熱水。

“就說遇上了罷工?”道恩娜建議,“你經常聽說機場因為罷工而關停?!?/p>

基思仍然怔怔地盯著空白的明信片。他不相信說謊是個明智的選擇。在老人面前說謊并不容易。他總能讓你渾身不自在,并最終吐露真相。但另一方面,他的責難會持續(xù)好幾個月,尤其考慮到他為這次旅行支付了“一大筆錢”——這話他會反復說上幾百遍,“基思總是這樣?!彼麜┼┎恍莸貙Φ昀锏目腿酥v,絲毫不在乎道恩娜也能聽見。到了晚上,道恩娜會在枕邊把他的話告訴基思。叔叔說過的話她總是一句不落地告訴丈夫。

基思默默吃著青梅蛋糕,道恩娜嚼著草莓餡餅。兩人都沒有開口,心里的想法卻如出一轍。“你們倆沒有一點兒商業(yè)頭腦?!痹谄垦b小船生意泡湯之后,老人曾如此評論;后來道恩娜的裁縫店也無果而終,他再次拋出那句話?!耙前褬窍陆唤o你們,我估計撐不過一個禮拜。”他喜歡用“樓下”指代自己的店。每天清晨五點,他會準時下樓簽收最新的報紙。這樣的生活他已經重復了五十三年。

由于罷工,基思寫道,飛機無法在意大利降落。因此行程臨時做了調整。其實這樣也不錯,我們同樣見識了一個陌生的國家。希望您的感冒已經痊愈,道恩娜又添了一句。這個地方真的很美!吻你

他們能夠想象他把這張明信片遞給威瑟斯太太?!拔乙稽c兒也不驚訝?!彼麜f,威瑟斯太太會賠著笑上兩聲,并提醒他不要過于刻薄。威瑟斯太太很樂意多掙點兒錢,當老人問她是否愿意做兩周全職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罷工是常有的事,誰都可能遇上?!钡蓝髂日f,不知不覺扮演著威瑟斯太太的角色。

基思咽下最后一口青梅蛋糕?!叭ナ访芩孤蓭熌莾喝∫粡堖z囑?!彼胂竽莻€暴躁、不悅的聲音對威瑟斯太太說,那時明信片已被他塞進大使館牌書架上。第二天早晨當她取回遺囑,他會假裝一整天都沒看見,直到她下班時他才把遺囑攥在手里?!罢媸莻€怪老頭?!敝笸固珪@樣告訴道恩娜。

“其實在這兒度假也不錯?!钡蓝髂冉K于鼓起勇氣,湊過來小聲說,“在瑞士度假也不錯,基思?!?/p>

他沒有回答,轉頭打量起茶屋。用作柜臺的長玻璃柜里展示著琳瑯滿目的糕點果品:杏、李子、蘋果、胡蘿卜蛋糕、黑森林蛋糕、浸滿糖漿的水果蛋糕、切片杏仁餅、迷你檸檬撻、橙味手指餅干、咖啡翻糖蛋糕。妻子的話讓他有些惱火,他決定不搭理她,讓她難受一會兒。他的目光緩緩游移在精心布置的圓桌之間,打量著每一對夫婦平靜的面孔。他漫不經心地望著女服務員微笑的臉,她們深紅色的圍裙與深紅色的褶邊桌布相映成趣。他刻意表現(xiàn)出對她們饒有興趣的樣子。

“這地方真的挺不錯。”道恩娜再次小心地試探。

其實他對此并無異議。這地方確實挑不出一點毛病。本地人講德語,但能聽懂英語。伊諾克·梅爾喬去年曾去了意大利的某個小地方,語言上的麻煩層出不窮——據(jù)說有一次他自以為點了豌豆,結果端上來一個魚頭。

“我們可以說自己很喜歡這個地方,于是決定留下來?!钡蓝髂冉ㄗh。

她似乎到現(xiàn)在還沒明白,他們是無權做任何決定的。叔叔為他們挑選了威尼斯的十二日假期,他也為威尼斯的十二日假期掏了腰包?!斑B個臭水溝也不如,”伊諾克·梅爾喬曾這樣評價威尼斯,盡管他自己并沒去過,“簡直臭氣熏天?!钡@并不重要。叔叔預訂的是威尼斯的回憶,他們帶回的也必須是威尼斯的回憶。一并帶回的還應有威尼斯著名的玻璃雕像,它將被放置在叔叔的壁爐上。道恩娜會把康卡迪亞旅館的菜單和餐廳樂隊彈奏的旋律一五一十地寫進日記。威尼斯此刻正沐浴在溫煦的陽光里,報紙上說這是多年以來最美的秋天。

他們走出茶屋,街道上寒風乍起,刺痛他們的眼睛。他們在陳列著各式手表的櫥窗前漫步,依次造訪每一間標著“免費參觀”的紀念品店。有一只座鐘上雕了一個女孩,會在整點時刻蕩起秋千;另一只鐘上有一男一女在合力拉動長鋸;還有一只鐘上有人在給牛擠奶。形狀各異的八音盒里流淌出多彩的旋律:《莉莉瑪蓮》《藍色的多瑙河》、電影《日瓦戈醫(yī)生》的主題曲《拉娜之歌》《命運華爾茲》。還有用英文印著明年日歷的烤箱手套,以天鵝絨為襯底、加框的干花擺設。巧克力店里的陳列也讓人目不暇接:瑞士蓮、瑞莎、雀巢、甘耶……口味方面,有果仁巧克力、葡萄干巧克力、牛軋蜂蜜巧克力、白巧克力、牛奶巧克力、黑巧克力、軟糖夾心巧克力、灌了干邑或者威士忌或者查特酒的酒心巧克力,還有巧克力做的老鼠和風車。

“太有意思了?!钡蓝髂扔芍缘刭潎@。他們走進另一間茶屋,這一次基思點了栗子蛋糕,道恩娜點了黑加侖蛋糕,兩塊蛋糕上都裝飾著奶油。

傍晚時分,他們走進旅館的餐廳。木質墻面漆成淡雅的灰色,格調十足。坐在他們周圍的是來自達靈頓的老人,兩人一桌,如旅行社承諾的那樣。雞湯面是他們熟悉的味道,隨后的豬排也是英國風味,配了蘋果醬和土豆片?!安蛷d懂得我們的口味?!备ヌm克斯太太風一樣掠過每張餐桌,興奮地重復道。

“真不錯。”道恩娜點點頭。最初意識到行程出錯時,她覺得胃里一陣翻騰。她只想沖進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祈禱一切只是個噩夢。她忍不住責怪自己,因為是她注意到飛機上有那么多老人,而旅行社的人說過同機的是溫莎的年輕人。當廣播里宣布機場名稱時,也是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伎偸菍λ囊蓱]嗤之以鼻,比如有一次床墊推銷員上門,道恩娜只是多問了幾句,基思就不假思索地付了定金?;嫉膯栴}在于他總是表現(xiàn)得胸有成竹,似乎他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拔覀冊谶@兒只住一晚。”當時他說。她以為他一定在行程單上見過或者旅行社職員告訴過他。他無法控制自己,天生就是這個脾氣?!澳愕哪X袋里裝的是棉絮嗎?”叔叔曾不客氣地數(shù)落他——那是八月的一個公休日,可憐的基思訂錯了車,結果三個人多花了一個小時才到達布萊頓碼頭。

“這地方并非一無是處,基思。”她把頭微微一側,緊繃的面容松弛下來,化作一個微笑。晚餐前他們在湖邊漫步。她稍一彎腰,一群水鳥就朝她游過來。之后她還換上了為此行特意買的淡黃褐色新連衣裙。

“明天我再打一次電話?!被颊f。

她看得出他依然憂心忡忡。他機械地吃著食物,對身邊的一切無動于衷。只要她一提威尼斯,他就會發(fā)火,因此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十天之后他們才需要面對叔叔的冷眼,現(xiàn)在不如及時行樂——這句話她也沒說出口。

“如果你想打電話的話,基思,”她最終說,“你就打吧?!?/p>

不難理解,他比她更想打這個電話,因為身為男人,他將承受更多的責備。不過整件事到最后也不會那么糟,冷眼與責難總會過去。他們至少有奶酪火鍋派對作為談資,以及巧克力工廠。此外還有水鳥、茶屋,以及在宣傳頁上看到的山巔火車之旅。

“香蕉船怎么樣?”服務員推薦道,“要嘗嘗威廉姆斯酥皮卷嗎?”

他們有些茫然。威廉姆斯酥皮卷是加了梨肉和冰激凌的蛋白酥皮卷,服務員解釋說。非常美味,他個人十分推薦。

“我來一份。”道恩娜說?;家惨艘环?。她想提醒他,每個人都很和善,弗蘭克斯太太很同情他們的遭遇,體貼的餐廳經理專門過來詢問晚餐是否可口,服務員也和藹可親。但她沒有開口,有時基思就是這樣郁郁寡歡。像個“耷拉的抽屜”,叔叔有時會說,或是“掉進陰溝的倒霉蛋”。

周圍充斥著老人們的喃喃低語。道恩娜看得出,他們的歲數(shù)比叔叔還大,有些甚至要老十歲到十五歲。她不知基思是否同樣注意到了,也不知這是否讓他倍感憂慮。她聽見他們談論白天購買的紀念品和造訪的茶屋。他們看上去精神矍鑠,像叔叔一樣充滿活力?!罢f不定哪天我一蹬腿就去了?!彼0腴_玩笑地說。道恩娜看著一勺又一勺的香蕉和酥皮卷被送進那些飽經滄桑的嘴,它們慢慢地咀嚼,吮吸其中的甘甜。她忽然意識到,叔叔完全可能再活二十年。

“只是運氣不太好?!彼f。

“即便如此?!?/p>

“別這么說,基思。”

“別說什么?”

“別再說‘即便如此’了?!?/p>

“為什么不行?”

“求你別說了,基思。”

兩人都在孤兒院長大,都不知父母是誰。道恩娜還記得基思小時候的模樣——當時他十一歲,她九歲,不過那時兩人還沒有擦出火花。長大以后,他們在孤兒院的年度舞會上重逢(那時“舞會”還被叫作“迪斯科”)。“我在一間報刊店上班。”她說。她沒有提起叔叔,因為那時他僅僅是她的雇主,而且他的姐姐還活著。他們結婚一陣子以后,他才對他們的生活產生影響。如今他們不假思索便能預見他想法多變和異想天開,隔老遠都能看到他又跟西默斯神父吵架。他偶爾會去神父所在的教堂。他們曾經盡力勸架,調整心態(tài)面對他的多變,抵制他煩人的怪想法?,F(xiàn)在他們不這么做了。存放在史密斯律師事務所的遺囑和老舊的彈子球室是他用來威脅他們的兩件法寶,后者被他稱為“供男人消遣的最佳場所”。他和朋友在彈子球室見面;他在那里讀《每日快報》,喝“雙鉆”啤酒——他宣稱那是世界上最棒的瓶裝啤酒。他說,如果彈子球室的資金難以為繼,如果老少爺們兒再也無法玩彈子球,那會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弗蘭克斯太太站起身。她請大家安靜,然后宣布了次日的行程。第二天旅行團將游覽詹姆斯·邦德峰,所有人十點半在院子里集合。不想參加的人需要在今晚告訴她。

“我們可以不去,基思,”弗蘭克斯太太坐下后,道恩娜小聲說,“你不想去的話可以不去。”

用餐者的低語再次響起,餐勺激動地揮舞著。假牙、白發(fā)、眼鏡;叔叔完全可以置身其中,但他絕不會這么做,因為他自己也厭惡老人。“這就是你們想告訴我的,是嗎?你們想告訴我,你們一頭扎進了老人堆里?”道恩娜清楚地聽見他的聲音,仿佛他就在她的耳邊故作驚訝地大喊,“你們飛到了錯誤的國家,和一群老家伙一起度假!開什么玩笑?”

好心腸的弗蘭克斯太太沒有再提此事。她明白一對三十出頭的夫婦不會加入一個老年團,她也知道那不是他們的錯。但是在叔叔面前提起弗蘭克斯太太沒有一點好處。基思與旅館前臺以及克羅伊登客服之間的爭吵也毫無幫助。叔叔只會一言不發(fā)地聽完,然后陷入沉默。之后他會說起彈子球室。

“今天過得愉快吧?”弗蘭克斯太太在離開餐廳前問他們,“雖然有點兒小波折,結果還不錯,是嗎?”

基思充耳不聞,埋頭吃他的威廉姆斯酥皮卷。弗蘭克斯先生說起酥皮卷,笑稱每個人都得小心體重了?!安坏貌徽f,”弗蘭克斯太太說,“老天爺對我們還不錯。至少今天沒下雨?!彼廊淮┲翘灼G麗的裙裝。她說自己以“相當優(yōu)惠”的價格買了一些“羅莎夫人”香水。

“我們可以不提這些老人,”弗蘭克斯夫婦離開后,道恩娜小聲說,“忽略這個細節(jié)?!?/p>

道恩娜把勺子伸向玻璃杯深處,去挖梨肉下面的冰激凌。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早晚會說漏嘴。每個星期六她會給叔叔洗頭。洗頭的時候他總嘮叨著必須用溫水,萬一感冒就麻煩了,于是她會隨便說點兒什么逗他開心。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心不能二用,給他洗頭的時候常常忘記自己在說什么。但這次她下定決心不要重蹈覆轍。叔叔常在她清點報紙的時候忽然問個問題,害得她一下子忘了數(shù),她也曾下定決心不重蹈覆轍。

“你們找到溫莎的朋友了嗎?”一個推著助步器的老婦人問他們,“唉,很著急吧?”

道恩娜知道老人沒有惡意,便耐心地解釋。其他老人也停下來聽,其中幾個耳朵有點兒背,不時請她重復剛說過的話?;祭^續(xù)吃威廉姆斯酥皮卷。

“基思,這不是他們的錯,”老人們離開后,她小心翼翼地說,“他們也愛莫能助,基思。”

“即便如此,你也沒必要招惹他們?!?/p>

“我沒有招惹他們,是他們自己過來的。和弗蘭克斯太太一樣?!?/p>

“弗蘭克斯太太是誰?”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那個胖女人。早晨她自我介紹過,基思。”

“我一回倫敦就去告他們?!?/p>

從他的口氣里她能聽出,這才是他一直在想的事情。在他們乘汽船去因特拉肯時,在他們造訪茶屋時,在他們走在微涼的街道或是推門走進紀念品店時,在他們望著琳瑯滿目的鐘表和巧克力時,在他們坐在灰色木質墻面的餐廳里時,他每時每刻都在考慮自己回去之后要怎么講,要在下一張明信片上寫什么。他的答案是:起訴旅行社。回到英國后,他會站在廚房里義正詞嚴地說,自己星期一就約律師在午休時間見面。叔叔會沉默不語,甚至懶得搖一下頭。他知道請律師是要花錢的。

“他們應該全額退款。一分也不能少?!?/p>

“我們不如好好玩幾天,基思。告訴弗蘭克斯太太我們明天也上山吧?!?/p>

“什么山?”

“她剛才說的那座山,明信片上的那座?!?/p>

“明天早晨我要給克羅伊登的人打電話。”

“你可以十點半以前打,基思?!?/p>

最后幾個老人緩緩起身,經過時道了晚安。總有那么一天,道恩娜想,他們會自己安排一次去威尼斯的旅行,和溫莎那樣的人同行。她想象著康卡迪亞旅館里滿是溫莎來的人,每個人都比他們年輕。她想象著班契尼先生在他們當中踱來踱去,不時把一兩個詞翻譯成意大利語??悼ǖ蟻喡灭^的餐廳里回蕩著笑聲,餐桌上擺著一瓶瓶紅酒。那些年輕人的名字會是羅布和德西蕾,盧克和安杰莉克,肖恩和艾梅。“我們曾叫他叔叔,”她聽見自己說,“他不久前去世了?!?/p>

基思站起身。服務員嫻熟地收拾桌布,并祝他們晚安。旅館大堂里一個陌生的女服務員朝他們微笑。幾個老人聚在一起,說外面太冷了,最好別出去散步。“你們會錯過電視節(jié)目的。”其中一人說。

彼此身體的溫度是他們熟悉的慰藉。他們沒有孩子,因為報刊店的二樓不適合生養(yǎng)孩子。半夜的哭聲會讓叔叔發(fā)瘋,不用問也知道他的想法。最初搬來與他同住是個錯誤,現(xiàn)在他們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彌補這個錯誤。

他們沒有說彼此身體的溫度是一種慰藉。他們從不說這樣的話。他們的日常對話總是圍繞著基思期待的升職,以及道恩娜渴望的衣服。他們還會討論如何多掙一點錢,或者為老人擦洗地板或釘牢地毯來抵扣房租。

聽過他們的經歷之后,他會提起自己在哈利法克斯銀行的存款、報刊店的良好聲譽以及四年前做過的估值。他會再次說起,無論什么年紀的男人晚上都應該有個地方可去,白天也同樣該有個聊以解憂的場所。他會再次聲明,作為一個受惠的男人,他在必要的時候須為彈子球桌的翻新和租金電費出一分力?!耙源思o念一個謙卑的人,”他會反復說,“一位好心的店主?!?/p>

在黑暗中,他們誰也沒說:假如不是他堅持他們需要幾天秋日的陽光,他們也不會再次陷入被羞辱的窘境。似乎憑借對他們的了解,他精心安排了這一場鬧劇,作為繼續(xù)蹂躪他們的借口。天生的可憐蟲,他的眼睛仿佛在說,不僅沒能力照顧自己,連彼此的需求也無法滿足。

在黑暗中,他們也沒說:他們對他遺產的貪戀恰如他對他們順從的貪戀——正是這種貪戀造就了日益牢固的三位一體。他們也沒說:他的錢,以及錢所代表的自由,是他們生活中的星辰,正如他的殘忍是他余生最后的快樂。在被單下,兩人不知不覺地緊緊相擁。半夢半醒間,他們的耳畔響起他的輕聲嗤笑。在夢中,那笑聲依然如影隨形。


(1) 溫莎,位于英國伯克郡的一個小鎮(zhèn),英國王室官邸溫莎城堡的所在地。

(2) 杜林標酒,一種金色利口酒,由陳年麥芽威士忌、蜂蜜、秘制藥草和香料混合而成。

(3) 達靈頓,英國北部城市名。

(4) 即夫妻共用夫姓,名字首字母旁的下腳點。

(5) 吉爾伯特和沙利文,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幽默劇作家和作曲家,兩人之間有長達25年的合作。

主站蜘蛛池模板: 绥化市| 崇礼县| 曲靖市| 丹棱县| 陕西省| 广宗县| 梓潼县| 萝北县| 怀柔区| 临沧市| 鞍山市| 柳林县| 孙吴县| 兴仁县| 彭州市| 蒲江县| 长子县| 启东市| 延安市| 明溪县| 娄烦县| 井研县| 定州市| 邹平县| 香格里拉县| 大石桥市| 武乡县| 桃园县| 珠海市| 汕头市| 扎鲁特旗| 澄迈县| 阿瓦提县| 怀仁县| 建宁县| 北川| 朝阳市| 芦山县| 道孚县| 雅安市| 安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