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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哪里來的倭寇?(2章并1章)

距離朱梓率兵趕到崖縣,已經大半天過去了。

此刻日落西斜,殘陽散盡。

整個崖縣,斷壁殘垣。

陳川在幸存的府衙官員的攙扶下,挨家挨戶地確認傷情。

這已經是他走訪的第四百三十幾戶人家。

整個崖縣不過九百多戶常住家庭。

此刻,竟有近半數家中無人。

不知是日出破城之時逃難離開,還是已經不在人世。

陳川拄著木頭拐,倚著垮塌的院墻怔怔地看著眼前這戶人家。

說是人家,眼前只剩下這一堆燒的熏黑的焦炭。

這戶人家原本崖縣西頭渡口的野戶,家里年輕人走得早,只剩下拄著拐有些破腿的老頭兒帶著一個奶娃靠打魚勉強過活。

其實在瓊州府下面這些偏遠的地方,地廣人稀,人口的統計極為艱難。

距離上一次統計人口黃冊已過去八年,當年崖縣在冊人口達到九千余人,可連年遭受??芮忠u之下,到今年,崖縣的實際人口只剩下不到七千人。

不得已,陳川只得發動府衙縣兵和縣里周邊的里長,把這些散落在崖縣四周的百姓都聚集到城里。

而這一戶便是是他親自邀來的,他還清晰的記得他當時的說辭:“縣城遠比郊外安全,我陳川作保,可保你爺孫倆不受??芮謹_?!?

誰曾想。

誰曾想啊。。。

陳川抱著院里燒的只剩下小半截兒的焦黑木拐,老淚縱橫。

朱梓看著前邊無聲哽咽的陳川,也只能哀嘆一聲奈何,沒有多說,拍了拍他的肩頭,便繼續向下一戶人家走去。

朱虎也跟在朱梓身后,挨家挨戶,遞送糧食、衣物。

一直到深夜,整個崖縣的摸排工作才算大致結束。

全縣城,幸存的人數只剩下四千七百余人。

因為此次倭寇襲擊而喪生的百姓達到一千兩百人。

其余找不到尸首,只能算作失蹤的還有一千余人。

府衙門前祭祀儒圣的孔子廣場,尸身堆積成山。

烏黑的血液沿著路邊的下水槽道歪歪扭扭延伸向城外。

陸尤與徐欽輝此刻正帶著人將明確了姓名的百姓尸身裝上馬車,一車一車地運到城外。

徐欽輝的表情早已麻木。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第一次正兒八經帶兵打仗,遇到的竟是如此陣勢。

他的雙手早已脫力,十幾年堅持鍛煉的強壯腹肌也已經酸痛地無以復加,難以支撐他如此連續高強度的彎腰,抬臂。

陸尤比他的狀態稍好一些,雖然內心也難受的緊,但好歹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幫著徐欽輝將他肩上的一具尸體抬上車,便推了推面前這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徐大哥,歇會兒吧?!?

“還有好多,好多。。”

徐欽輝嘴里喃喃自語,不知道是在回復陸尤,還是在痛恨這些倭寇。

“別傷著自己,王爺說了,我們早晚要把這些惡鬼都殺光,給咱鄉親親報仇的!”陸尤搓開了些手掌中已經凝成餅的烏黑血塊,低沉開口。

“嗯,報仇!這仇得報!”年輕軍官輕輕點了點頭,原本顫抖的雙臂中又憑空涌出了些許力量。

他早上在校場聽得朱梓那同仇敵愾的致辭,一開始還不理解為啥八哥說的跟他親身經歷了似的,那么振振有詞。

就算是被大明不斷丑化的北元,也從來沒有給他帶來如此之大的厭惡與震撼。

此刻,他總算懂了。

原來,

這,就是血仇!

十輩子都化不開的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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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他媽的都是惡鬼,為什么還要留著!”

“老子要把他們全殺光!”

朱豹此刻正帶著人看守著被生擒的倭寇,一百余人。

有老有小,最小的竟然還不過十一二歲。

可他竟也滿身是血。

很顯然,這滿臉血漬的小孩兒也成了劊子手。

簡易的監獄就搭建在原先的縣衙獄所旁。

外面此刻早已聚滿了憤怒的崖縣百姓。

哭鬧,叫罵,此起彼伏。

一個包著頭巾的老太兩只手各提著一包素布包裹著的肉塊。

“這是我的大兒,這是我的大孫!”

“你們這群畜生!你們還我兒孫命來!”

士卒們按照上頭的吩咐,阻止著百姓的沖動之舉。

“大娘,您別為難我們,我們也只是聽命行事,我們也想一刀把這些渣滓給宰了,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咱不能胡來。”

領頭的小旗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前邊已經快要哭斷氣的大娘。

“聽誰的命!他不是爹生娘養的?操他媽的,你讓他出來,我不為難你!”

“對!你讓他出來,老子先把他剁了,再剁這些雜碎!”

被罵成孫子的柳繼生此刻正坐在衙內,奏寫著此次的經過。

“洪武23年8月初九,倭寇自東崖上岸,約五百余人,夜襲崖縣。

百戶吳寧戰死,兵卒十不存一。

崖縣百姓死傷兩千余人。

縣城東南損傷嚴重,焚毀殆盡。

崖縣知縣陳川派人星夜趕往崖州報警,瓊王協備倭指揮使司僉事柳繼生趕往崖縣救援。

殲敵四百三十人,生擒一百三十六人?!?

柳繼生有些寫不下去了。

吳寧跟他關系還不錯,也是一員猛將,駐守崖縣五六年,無一過錯。

每每遇見??芤u擾,都是他身先士卒。

唉。。

柳繼生有些煩悶,外頭的吵嚷聲讓他無法專心寫完奏折。

他只得回頭重看了一遍自己剛才所寫,順順思路。

這次的倭寇實在太過反常,根本不像是正常劫掠。

更像是,像是一種宣戰?

柳繼生被自己的這種荒唐想法逗笑了。

??芫退阍賰疵停蔁o根無基的,只要上了岸沒了船,早晚都得死的。

倭寇們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可他們這次為啥這么興師動眾?

劫了城還不走,竟然等著我們來?

柳繼生突然一陣后怕。

是了,要是沒有瓊王這兩千兵馬,不說我就帶了那三百來人,就是我七個百戶所全軍出動,怕也只是狼入虎口。

人家壓根沒在乎我。

或者說人家等的根本不是我?

李顯闖?

想到這里,他的眉頭突然皺了起來。

不對!

他們不跑,定是有所依仗。

而東崖那三艘小破倭船根本不足以帶著他們滿載離開!

距離崖縣最近的海島陸地都在6更(明朝海里計數單位,1更=100里)開外,才十幾丈的矮帆船根本不可能安全航行這么遠!

換句話說,他們的依仗很可能不在海上?

“來人,快來人!”柳繼生突然起身,就往外邊走。

“大人!卑職在。”親衛立馬轉身進了屋內。

“備馬,帶20人,跟我去東崖,另外喊上徐將軍?!绷^生來不及細說,吩咐了幾句便徑直出了府衙。

一炷香后,柳繼生已經趕到東崖,最早追殺倭寇到東崖的徐欽輝此刻也已在場。

“柳大人的意思是,這群倭寇不是從這里上岸的?”徐欽輝有些不解,他下午明明帶兵一路追殺這些四散逃跑的倭寇至此,東崖下就停著三艘倭寇的矮船。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讓手下不著急追殺逃跑的倭寇,先行去截停即將調轉船頭出海的倭船,說不得還真要讓這三艘倭船逃了出去。

“昨夜至今此地是否下過雨?”柳繼生示意眾人不要再往前走。

“這幾日難得的萬里無云,一滴雨星子都沒有落過!”崖縣本地那名漁官小聲回道。

“嗯,我道也是如此,你等就在此等候片刻。”柳繼生吩咐了兩句,便蹲下身子,沿著隨時小路,向著兩側的亂草地中摸了過去。

而他身后的十幾名經驗老道的備倭兵,也分散到各地,同樣蹲了下去,對著草地仔細觀察起來。

片刻之后,柳繼生與一眾兵卒一同回到徐欽輝跟前,他們互看了一眼,同時搖頭。

柳繼生看到此景,仿佛心中有了什么答案,“帶我上船看看!”

他急不可耐地沿著崖邊碎石小路,徑直下崖,上了一艘倭船。

柳大人此刻的經驗充分發揮了作用,他直接下到了船內伙房,左挑右撿,沒過幾息,他眼中便出現了果真如此的神色。

“柳大人是否看出了什么端倪?”徐欽輝還沒想明白柳繼生此刻腦中在想些什么。

“走,另兩艘船也帶我看看?!绷^生不搭話,只是催促著趕往下一艘倭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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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

崖縣府衙內堂。

朱梓、柳繼生、陳川、徐欽輝、朱虎、陸尤等人順次坐在堂中。

“諸位,據我推斷,這伙倭寇并非是從海上來!”柳繼生第一個發話,語氣堅定。

“柳大人何出此言?”陳川甚是不解。

他是昨晚倭寇襲城的親歷者。

倭寇自南城門,東城門攻城。

而東南兩個方向上,南門正對南海,沿海之地皆是灘涂,視野開闊,沒有任何可以容身的隱蔽地勢。

而東門除了通往東崖漁港和南面灘涂之地,其余方位都是深山老林,若沒有本地老民或者生番接應,根本不可能穿林而過。

如果確如柳僉事所說,這伙倭寇不是從東崖漁港登岸。

那。。

便是有叛徒!

陳川一瞬間怒火攻心,右手忽地猛拍桌案。

右肩剛剛包扎上的紗布瞬間染紅。

然而陳知縣毫無知覺,眉頭已然皺成一根黑炭,對著柳繼生急不可耐地催促道:“還請柳大人速速說來!”

柳繼生倒也沒有打謎語,直接開口:“方才,我與徐將軍一同前往了東崖,探查了倭匪的三艘船只,我發現這三搜船只所攜帶的口糧根本不足以支持這么多倭寇從海上數更之外來此劫掠!”

“另外,不論是伙房,還是寢間,我也沒有發現任何有關這數百匪徒乘坐過的痕跡?!?

“再者,我仔細勘察過從東崖漁港向上的所有可能上岸的路線,沒有找到數百倭寇上岸的任何蹤跡,路面泥地沒有腳印,草地荒山沒有被踩踏,也沒有找到任何倭寇可能的遺留之物?!?

“以本官數十年的剿匪經驗,本官斷定,這股倭寇決計不可能是從東港的倭船上登岸的!”

此話一出,哪怕是朱梓也不禁拍手稱贊。

“可這群倭寇不是從東崖登岸,還能是從哪里來?”陳川的一位幕僚有些難以置信,“總不能是從地里變出來的吧?”

聽到這話,徐欽輝、朱虎竟同時轉頭看了眼朱梓。

朱梓摸了摸鼻子,沒有回應這二人無聊的cue點,出聲說道:“柳大人不好說,陳大人不想說,那便由我來說吧?!?

“我們懷疑,這次倭寇襲城,有叛徒從中協同。”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叛徒,必須得是熟知崖縣東北部密林小路的老民?!?

“并且,這只說明了倭寇來襲的方位而已,他們這一大幫子人究竟是從何處登的島,又如何避開崖州李千戶和柳大人日以繼夜的巡視,悄無聲息的逃遁至密林深處,昨日夜里又為何突然從深林中鉆出來,突襲咱這啥啥都沒有的崖縣?”

朱梓連珠炮一般拋出一大串問題,問的眾人皆是沉思不語。

徐欽輝低頭思索了片刻,這才抬頭出聲:“我想問陳大人和柳大人各一個問題?!?

“徐將軍請將。”陳川和柳繼生都做了個請的手勢,側耳傾聽。

“陳大人,崖縣您比我們都要熟悉。請問,這東北部的密林有幾條小道,分別同向何處,從這幾條小道出去最近的城鎮是哪里?趕路分別需要多久?”

陳川皺著眉,沒有著急開口,他想了片刻,還是起身從身后的桌案上拿出紙筆,將自己腦海中的密林小道逐一畫了出來,并在線條指向的最后終點畫了個圈。

“一共就兩條,但有三個岔路?!?

“一條稍遠,通向崖州城,是附近檳榔客常走的林道,若不下雨,一路不停,過去大約需四日?!?

“另一條有兩個岔路,一條通向山上的藩鎮,是黎族聚地,約莫要三日半的腳程;另一條則指向五指山中,通到一處天然水庫,這條路很難走,很少有人往那里過去,具體腳程,我不曾走過,但聽城里的老人說,這路少說得走六七日。”

徐欽輝看著桌案上的地圖,舔了舔嘴唇,便側頭看向柳繼生,開口笑問道:“柳大人,我做個假設,如果你是這倭寇頭子,我只是假如,大人莫怪。假如你是這倭寇頭子,你大老遠帶著這少說五百流寇,鉆入這深山老林,你能待多久?”

柳繼生聽到徐欽輝將自己假設成倭匪,有些不悅,但隨后聽到后續的這個問題,他一剎那就聯想到了更多的疑慮,隨即開口道:“你是說,這幫畜生在密林中早有準備?”

徐欽輝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還有一種可能?!?

“不可能!”“絕不可能!”

徐欽輝話音剛落,柳繼生和陳川便齊齊駁斥出聲。

顯然,他們都想到了這個可能,但,這太荒唐了!

徐欽輝竟然猜測有人在偷偷給他們運送物資,或者在極端點,他們在密林之中就有一個中長期的據點!

這可是比誅九族還要喪盡天良的罪過!

哪個明人敢做這等背祖離德之事!

如果真的有人給他們運送物資,那就得是足夠大的團體才能做到。

500人的日常消耗,這可是一筆天大的數目。

在崖州的地界上,有誰能這么出手闊綽,每日供養著500個無所事事的閑漢?

更何況,這可是與明人有血海深仇的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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