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朱由桹已經閃現進入了衡州城內，隨同他渡過湘江進入衡州城的，還有數千近衛軍兵丁。

白良輔、武自強這二人，雖然飛揚跋扈，輕視他們的上官盧鼎，但他們在身份上，終究還是大明朝的官軍。

因此，對于大明皇帝，尤其是朱由桹這樣不久之前親自擊敗過清軍打過大勝仗、有著頗為雄厚軍事實力做后盾的實權皇帝，他們心中還是存了許多敬畏的。

事實上，在得知皇帝即將進入衡州城，并且隨同皇帝的，還有數萬裝備精良、不可小覷的大軍之后，不用別人說，白良輔、武自強就第一時間自覺去對其部下軍隊嚴加約束，不僅禁止丘八們繼續對衡州的平民百姓進行殘害，還命令各自麾下的那幫丘八們去從事義務勞動，把衡州城內的“桂王府遺址公園”給好生打掃一番，以迎接皇帝陛下的大駕光臨。

顯而易見，白良輔、武自強此輩，皆是欺軟怕硬之徒，不同于郝永忠那樣對士紳百姓一視同仁、都要重拳出擊的“公平”之人，白、武二人在洗白成了官軍之后，也狠狠地做起了大明官軍理所應當去做的事情：

他們往往只是剛禍害好欺負的平民百姓，連有背景的士紳都不怎么敢出手，就更不用說去洗劫現任實權皇帝的老巢桂王府了。

當然了，類似于被李自成燒過一遍的京師紫禁城，被張獻忠給燒過一遍的衡州桂王府，現在基本上也已經是一片廢墟，其實并沒有什么被洗劫的價值。

雖然朱由桹一歲的時候出生在京師，但五歲之時，他便隨其父朱常瀛前往衡州，此后一直到二十一歲張獻忠入侵湖廣為止的這十六年，朱由桹的人生，基本上都是在衡州桂王府度過的，因此，在朱由桹的記憶中，有很多很多片段和桂王府有關系。

桂王府名為王府，實際上卻是衡州的一座城中之城，其坐北朝南，中軸線由南至北依次有七進，偌大的王府被城墻包圍，其城墻高二丈許，周長三里有余，整個桂王府，不僅占據了衡州府城的中心位置，還占據了衡州府城大約三分之一的面積。

這還只是衡州一城，類似這樣面積龐大的藩王府城，在大明境內很多重要城市都有，數量以幾十計，可謂遍布大明天下，其后的大清之所以會在各地起那么多滿城，或許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從“珠玉在前”的大明朝這里，汲取了靈感吧。

不過相比較于大明朝長期用于“養豬”、然后最終把豬交給闖獻之類流寇吃肉的藩王府，大清的滿城，總歸還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起到了不小的軍事作用，這就又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由于桂王府乃是朱由桹記憶中的老巢，他難免對此地頗有感情，于是，甫一入城，他便在一眾侍衛兵丁的護衛之下，首先前往了桂王府，進行參觀游覽。

因為不太好燒的緣故，桂王府的城墻，保存的相對來說還算完好，因此，站在外面看，這王府還是有幾分輝煌時期的氣場和派頭。

但正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進入王府中之后，映入朱由桹眼簾的，便只是一片一片又一片斷壁殘垣，這些昔日桂王府宏偉建筑的殘留物，現在就如同被歲月啃噬過的鯨魚骨架，橫亙在這片曾經尊貴豪華的土地上，桂王府昔日的輝煌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是滿目瘡痍的破敗景象。

雖然白良輔、武自強先前已經命令麾下丘八們對桂王府好生打掃，以備迎接皇帝陛下的到來，但朱由桹一行人參觀桂王府遺址公園，又肯定不會交什么門票錢，就此無利可圖的丘八們自然不會聽話去好好干活，況且桂王府太大、時間又倉促……

總之，在朱由桹進入桂王府之后，還可以清楚地看到正殿之前殘破的石階上，布滿了厚厚的灰燼和碎裂的琉璃瓦片。

它們仿佛在無言地訴說著曾經的輝煌與現在的落寞，偶爾一陣妖風吹過，卷起陣陣塵埃，引得朱由桹及其隨從侍衛都不得不捂住口鼻。

白良輔、武自強部下的那幫丘八，顯然是打掃了個寂寞。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終于想到一句應景詩詞的朱由桹，故作高深地嘆息一聲，心中卻想著這正殿居然還保存的相對不錯，雖然破敗，但至少沒有完全成為廢墟。

越過正殿，朱由桹帶著手下跟班繼續向北，果然看到后進大多數在朱由桹記憶中曾經十分精美的亭臺樓閣，如今只剩下了一些斷壁殘墻，仿佛在那里默默訴說著張獻忠那廝的殘酷和無情。

在那片原先是王府后宅的廢墟之中，朱由桹偶爾還能見到一些破碎的玉器和陶瓷碎片，他甚至可以認出其中似乎有自己小時候用過的夜壺！

朱由桹曾經的夜壺碎片，現在正靜靜地躺在角落里，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顯然既是昔日桂王府繁華的見證，也是戰亂留下的殘忍痕跡。

搖了搖頭，朱由桹一行人沉默著繼續向前，進入原本的桂王府后花園，朱由桹看到記憶中原本蔥郁的花木，也早已化為灰燼，只剩下焦黑的樹干和光禿禿的枝椏，凄涼地指向天空……

游覽了一番“桂王府遺址公園”后，朱由桹總結發現，記憶中那個富麗堂皇的桂王府，現在竟然僅剩正殿、寢宮等三五處地方，還勉強算的上完整。

親眼目睹了打小生活過的豪華、富貴的老巢，在張獻忠的一把火之后，就成了現在這樣一片廢墟，基于自身的立場，朱由桹順理成章、理所應當、自然而然地在心中，對張獻忠那幫狗一樣的賊寇產生了非常多的怨恨和厭惡。

不過，至少目前為止，朱由桹還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進行換位思考的，他轉念一想，想到了大量包括但不限于張獻忠、李自成這類的，一開始是大明良民的底層百姓，在大明官府以及各路地主士紳的諸多苛捐雜稅等逼迫之下，被害的家破人亡最終官逼民反之時，或許也是因為對大明官府有著刻骨銘心的怨恨吧……

想到這里，朱由桹心中才多少有些釋然。

在寬宏大量而又是非分明的朱由桹看來，只要那些曾經參與“闖獻之亂”的反賊，能夠棄暗投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保證之后不再和大明朝作對，那么之前的賬，完全可以一筆勾銷；而若是他們執迷不悟，或者招安之后得到好生安置卻還要降而復叛，那就只能新賬舊賬一塊去算了！

說起來張獻忠，朱由桹早已經得知確切情報：張獻忠已經于去年年底，在四川北部與清軍作戰時，被清軍擊斃。

和主時空歷史類似，張獻忠身亡之后，孫可望、李定國等“獻賊余孽”，率領大西軍殘部急速南撤，暫時甩開了清軍追兵，于永歷元年初在四川南部的遵義府境內安定了些許時日。

在遵義期間，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這四個張獻忠義子，聯合起來將其名義上的“義母”，也就是張獻忠的偽皇后，以及張獻忠的偽宰相汪兆齡等人處死，徹底推翻了張獻忠晚期大概是因為精神疾病發作而推行的諸多瘋癲政策，就此在大西軍余部中，形成了四將軍領導的體制。

無論怎么說，這至少是一個可以讓人以常理度之的體制。

再然后，眼看著清軍繼續追了過來，大西軍余部四將軍聞風喪膽，便進而轉進貴州，俗話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大西軍是殘部，但把貴州本地的那些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明軍吊起來打，還是綽綽有余的。

孫可望等人很快占領了貴陽一帶地區，而追擊的清軍在占領遵義一帶之后，因為補給不足，就沒有繼續向貴州追擊，就此大西軍殘部，得以有機會在貴州整頓內部和休養士卒。

在貴州稍加喘息的同時，孫可望等人還在為大西軍未來何去何從而疑慮，張獻忠在世的時候，尤其是在成都稱帝之后的那一段時間，雖然行事堪稱瘋癲，但他們總歸還是有個主心骨，現在張獻忠沒了，未來的路，只能完全由他們自己去選擇了。

究竟何去何從？

選擇還是很多的，向北打回四川、或者留在貴州、或者向東進入湖廣、或者向東南進入兩廣，或者向西南進入云南……

首先，北邊肯定是不能去了，孫可望等人已經見識過了清軍的厲害。

雖然大西軍在川北被清軍擊敗，是有著很大的偶然性因素，比如劉進忠反叛當起了清軍的帶路黨，比如張獻忠這位大西天子，可能出于非常想念他那位已經歸天的“老伙計”大順天子李自成的緣故，所以想要嘗試和李自成類似的死法……

但無論如何，在孫可望等人看來，哪怕拋開諸多對大西軍極為不利的偶然性因素不談，清軍的戰斗力，原本也肯定是要強于大西軍的，此時若是率領殘軍北上回四川，只是壽星公上吊——活的不耐煩了。

北邊的四川肯定不去，而孫可望又堅持認為貴州又小又貧瘠，先天發展空間就受到極大限制，為長遠計，不可久留，所以，還是要選擇一個目標方向進軍。

在孫可望等四將軍看來，剩下的進軍目標只有三個地方：

一個是東邊的湖廣，那里據說有何督師的百萬大軍；

另一個是東南邊的廣西，那邊有陳邦傅之類亂七八糟的家伙，但背靠廣東，其地兵力總體上來看似乎也頗為雄厚；

最后一個是西南方向的云南，相對來說，這個方向則是有頗為可靠的情報，張獻忠義父，也就是孫可望四人的“義爺爺”龍在田，乃是云南本地土司將領，當孫可望四人在貴州捉棋不定之時，龍在田爺爺已經派人向這四位“義孫”告知了沙定洲之變，并且邀請他們前往云南打沙定洲。

孫可望四人在深思熟慮了一番之后，認為湖廣和廣西因為依然都是處于大明朝廷的控制之下，所以也可以視為一個方向；而云南，因為當地土司沙定洲已經發動叛亂，控制了云南許多地區，可以說已經脫離了明朝控制。

在被清軍一頓暴擊之后，孫可望等四將軍其實是很沒有自信的，雖然通過擊敗四川、貴州一帶的明軍，比如重慶總兵曾英、貴州按察使張耀、布政司參議曾益、都指揮使陳瑞征等諸多臭魚爛蝦，四將軍多少找回了一點點自信，但也只是一點點了，從這些廢物弱雞身上實在難以刷到太多自信，因此四將軍此時的自信心，還是很匱乏。

于是乎，孫可望等四將軍還是想要找個軟柿子去捏捏。

依然據有數省之地、根基深厚、兵員眾多、并且還擁有正統名義的殘明，和偏居云南一隅之地的小破土司沙定洲，誰是軟柿子，自然是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大西軍四將軍，多少也是有些諸如華夷之辯這類比較樸素的民族主義意識的，對于關外的東虜，他們心中有種先天性的排斥，尤其是之前被清軍擊敗張獻忠也死于清軍之后，就更是有著深仇大恨。

更何況在清軍強大的壓迫下，本著弱弱聯合以抗擊強敵的原則，他們心中多少也是有著聯合明朝官府一同抗清的期望，只是這種期望，暫時還沒有表露出來的時機，但這也足以保證他們可以以抗清大局為重，不在這種時候繼續主動向著東方殘明控制區域進攻。

從這一點上來看，至少目前，孫可望這些“賊寇”，還是要比左大帥這類“官軍”，要有節操的多的。

在孫可望等四將軍，徹底確定了向云南進軍的計劃，并且先行往云南派遣間諜之時，朱由桹派遣的使者，才跋山涉水，姍姍來遲地抵達了貴陽，找到了孫可望、李定國等人，并給他們帶來了朝廷想要對他們進行招安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