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黑暗籠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

下午四點已經到了。

由于不可抗力的因素，這下午四點以后幾乎是所有人的休息時間。

但這不包括部分監控者。

布萊恩倚靠在墻壁邊，看著隆重的黑暗又一次地籠罩了全城，天穹上的景象，讓他越發懷念起那七日前的景象。

黑暗里頭，破開一束燦爛而瑰麗的天光。

盡管那到底是不是真的神跡，還有待商榷……

布萊恩無法判斷，那時候的光，到底是軍事基地的新式照明彈，還是艾赫的神跡，可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艾赫有著一種超乎他們想象的責任感，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一樣。

“真是神跡嗎？”

布萊恩低聲問著。

但沒有人能給他一個確切的回答。

想要證明“神跡”是神跡，簡直極其困難又異想天開。

因為神跡擁有著某種獨特性，是普通人所無法做到，又難以想象的事。

甚至連神跡本身都不能證明它是一個神跡。

這樣想著的時候，布萊恩將目光投向那所公寓，而后又投回到漆黑的大街上。

艾赫以及海德薇現在就待在里面，等待著監控者們帶回總部的消息。

正如艾赫所料，因為維羅妮卡想要表達善意，所以這次監控公寓的人手只有兩個人，一個就是他，另一個則是露易絲。

說是保持監控，可懷抱馬燈的布萊恩覺得，他是不會跑的。

嘶。

突然，布萊恩的寒毛豎起，一種難以描述的靈性上的預感一閃而逝。

“什么情況…有什么東西在靠近？”

可怕的念頭油然而生，布萊恩立即站起身來，將目光投向公寓。

只見一個監控者裝束的男子，正在搖響門鈴。

…………

家里的門鈴被搖響，海德薇立即轉過頭去。

艾赫慢慢站了起來。

“是監控者…過來給答復了嗎？”

海德薇小聲問道，除了監控者，她想不到別人。

“應該是吧。”

艾赫道。

他摸了摸腰間的左輪。

那是他偷偷去槍械鋪買回來的，以防萬一。

屋門推開，一個監控者打扮的男子站在門外，他看了看艾赫，手臂微微前傾，而這時海德薇站了起來，發覺有別人在場，他又將手收了回去。

“A12，跟我來一趟吧，總部已經給出答復了。”

男人彬彬有禮道，

“我是維克多。”

艾赫點了點頭，示意監控者先走。

維克多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去，抬腳走下了鐵樓梯。

艾赫皺了皺鼻子。

這個人的身上，怎么有那種消毒水的味道。

難道監控者還會去醫院當醫生嗎？

雖然不是不可能，但是…也有點奇怪。

而且，他怎么不帶馬燈，他有夜視能力嗎，是直接從黑暗里走過來的嗎？

艾赫腳步緩慢地跟在維克多的身后，那一絲涌起的懷疑，讓他保持著與維克多的距離。

不管怎么樣，多留個心眼總沒錯。

不知不覺間，艾赫和維克多已經走到一樓的樓梯上。

嗒、嗒、嗒…

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艾赫斜過眼去，發現趕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布萊恩。

“艾赫！”

“那個不是監控者！”

說時遲那時快，“維克多”剎時間轉過身來，手里遞出一根針筒，對準著艾赫衣領后的脖頸。

就在他剛好轉過身來的時候，艾赫的鞋底已經到了臉上，一腳狠狠地踹在“維克多”的臉上，空氣中，響起了骨頭破碎的聲音。

“維克多”的鼻骨剎時碎裂，面容扭曲狼狽，印上了一個鞋印，身體因失去平衡而從樓梯墜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艾赫發現，他的臉龐意外地脆弱，像是得了軟骨癥一樣。

正常人是不會那么脆弱的，除非…這是某種道途特性！

布萊恩的左輪瞄準“維克多”，按動擊錘，直接開槍。

槍火迸發在黑暗里，格外明亮，“維克多”瞬間中彈，發出嘶啞的痛嚎，他陡然趴在地上，身體竟然如液體般融化了起來，而子彈也在這過程中被吐了出來。

肉色的液體飛快躍動，竟爬上樓梯，朝著艾赫撲過去。

艾赫抓住護欄，縱身一躍，直接掉下了樓梯，而后飛快地蹬了起來，朝寬闊的街道跑去。

那液體里劇烈地蕩漾起水波，發出一聲憤怒的嚎叫，緊接著液體凝聚，又化成醫師模樣的人形。

而他不再是剛才的那一張臉，那張監控者維克多的臉被印在他的手臂上。

看見這一幕，對奧秘者有一定了解的艾赫，瞬間判斷出他的道途。

血肉道途，二階，食尸醫生！

其道途的特性在于，對于血肉極強的操縱性和控制能力，可以隨意改變身體的骨骼，二階的食尸醫生更是能通過吞食他人血肉，恢復自身的傷勢，暫時獲得他人的面貌、身形、以及最重要的記憶，像極了詭異傳說里的食尸鬼或是血族。

由于道途那近乎邪祟的能力和特性，這也是奧秘界公認的，最容易導致墮落的道途之一。

此時此刻，另一位監控者露易絲聽到響動，這時跑了過來。

她立即拔出信號槍，朝天射出信號彈。

耀眼的信號彈急速升空。

接著，她分辨了一下眼前的局勢，然后瞬間在心中默念秘文。

臨時召喚。

轉瞬間，地面浮現起無形的靈性之門，片刻之后，一只巨大的長滿肉瘤的蒼白之手伸了出來，朝著食尸醫生直撲而去。

食尸醫生擰過身來，手里的指甲急速伸長，五厘米、十厘米、二十厘米…一米！尖爪宛若刀鋒，在監控者們馬燈下散發寒光，他雙手交叉，朝前一斬，蒼白之手頓時被撕得粉碎。

布萊恩此刻再度按下擊錘，扣動扳機。

子彈出膛，空氣中傳來爆鳴聲，然而卻落在了墻壁上，砸出一個彈坑，布萊恩訝然地看著這一幕，他明明是對準食尸醫生的身軀開槍的！

原來，在即將擊中的那一剎那，食尸醫生的血肉自行張開了一個大洞，子彈轉瞬就從洞中掠走，根本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食尸醫生擰過頭來，他在那一瞬間的交手中，知道了露易絲的道途是不擅長正面戰斗的神秘學家，所以他將注意力重新放到了布萊恩身上。

夜色下，他的頭發從腦袋延長到了腳踝，根根粗壯如同雨林蟒蛇，風聲凄厲，那是黑發蟒蛇狂舞的聲音。

布萊恩正欲飛快后掠，可蟒蛇在半空中急速轉彎，陡然間朝著艾赫掠去。

他錯愕了一下，意識到剛才不過佯攻，急忙上前回援，心中吟誦秘文。

近衛之旗。

虛幻的旗幟不知何時出現在戰場之上，繪制絢爛耀眼的紋章無風而飄揚，食尸醫生的注意力隨著它的出現，而不由自主地聚集在旗幟之上，仿佛那意味著唾手可得的無盡榮耀，狂舞的蟒蛇也再度拐彎，朝著布萊恩而掠去。

布萊恩的道途，帕拉丁，或者說…圣騎士。

街道上的風陰冷呼嘯，狂舞的蟒蛇頃刻而至，布萊恩再度默念秘文，左手一抬，腳下的地板脫離地面，形成堅固的盾牌。

這個秘文，可以讓范圍內的死物充當盾牌。

蟒蛇撞擊盾牌，空氣中爆發巨響，然而，還不待布萊恩松一口氣，盾牌就在蟒蛇的撞擊下寸寸碎裂。

露易絲意識到布萊恩的危局，她朝食尸醫生開了一槍。

這一次食尸醫生沒有來得及反應，子彈在他的身上炸出血花，蟒蛇在空中失力地墜落，布萊恩也舉起左輪，準備補槍。

而就在這時，食尸醫生張開大口，他從腰間掏出巨量的黑色火藥，一口將之連同右手都吞入腹中。

布萊恩嗅到硫磺的氣味，錯愕地看著這一幕，一時警惕下，沒有開槍。

可露易絲卻在慌忙之中，扣動扳機。

砰！

擊錘撞擊，子彈出膛，急速掠過空氣，食尸醫生不躲不避，嘴巴露出獰笑，他膝蓋彎曲，身體以詭異地扭曲成弓形，子彈驟然擊中，剎時間，所有吞下去的火藥都在此刻被引爆了出來。

轟！爆炸聲剎時擠滿了街道，腳下的地板碎裂，猩紅扭曲的血肉朝著兩位監控者炸裂而來，如同密密麻麻的箭雨，狂暴的血雨腥風之下，兩人都發出凄厲的悲鳴，露易絲直接昏迷不醒。

一陣狂風在地上涌起，無數血肉匯聚，食尸醫生又轉身凝聚成形，朝著遠離戰場的艾赫廝殺過去。

布萊恩強撐著從地上站了起來，按下擊錘，朝著食尸醫生又開一槍。

子彈擊中食尸醫生的背部，血花四濺，食尸醫生發出一聲痛苦的怒號，可他沒有回頭，而是將目光死死盯著艾赫。

“你必須死、你必須死！”

食尸醫生瘋狂般嚎叫著，濺出的血液化作利刃，驟雨般朝艾赫襲擊而去。

原本持續后退的艾赫卻陡然站定在原地，拔出手槍，朝著食尸醫生的腿部扣動扳機。

嘩！

不遠不近，最好瞄準的距離下，他的左小腿瞬間被打穿一個小孔，食尸醫生朝左邊一崴，瞬間就跌倒在地。

艾赫面無表情地看著食尸醫生，側身躲開了絕大部分掠出的血液。

當然…只是絕大部分。

極少數猩紅銳利的血液穿刺過艾赫的衣服，而他的臉龐和手指上也被劃開了一個口子。

身中數顆子彈，經過長時間的纏斗，兩位監控者都已經失去了戰斗能力，而食尸醫生同樣已經傷痕累累。

然而，他的臉龐上卻沒有面臨死亡的一絲惶恐，而是在黑夜里勾起一抹瘆人的微笑。

仿佛勝券在握。

因為，他看到，一滴艾赫的血液，飛濺到他自己的臉龐上。

食尸醫生，最大的特性就是通過吞食他人血肉，暫時獲得他人的面貌、身形、以及最重要的記憶，同時，也能恢復自身的傷勢。

只要喝下這滴血，他就能治好小腿的創傷，然后…

給我死吧！A12！

食尸醫生抹下嘴角的血液，朝他的嘴唇放去。

緊接著，他感受到一束自上而下的目光。

“你確定，要喝下它嗎？”

艾赫面無表情地看著食尸醫生。

食尸醫生露出猙獰的笑容，他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話一樣。

他一邊狂笑著，一邊張開血盆大口，將血液連同手指一并咬掉。

喝下這滴血，意味著恢復傷勢，意味著站起來，撕碎這個自稱救世主的禁物！

他怎能不喝下呢？

血液匯入到食尸醫生的血肉之中，他感覺到小腿的傷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著，A12的血似乎有著出乎意料的療效。

食尸醫生張開手，尖長的指甲煥發著寒光，他下意識地以為面前的青年要逃跑。

然而，艾赫依舊冷冷地看著他。

“你喝下我的血，也喝下我的記憶。”

深沉的黑暗里，只聽這人緩緩問道：

“只是，”

“我所見的景象，你能見嗎？”

“我所聽的聲音，你能聽嗎？”

食尸醫生不以為意，而后他感受到有什么在腦海中涌起，有什么在擠占著、有什么在涌動著，好像…有什么在燃燒，對，有東西在灼燒自己的腦袋！

轟！

食尸醫生感覺到某處大門被推開了，他的雙眼迅速泛白，一切都介乎于朦朧與清晰之間，景象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變化，一座宏偉輝煌的殿堂，頃刻在眼前佇立，那最高處的寶座上坐立著唯一又唯一的君王。

此時此刻，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在艾赫的記憶里，

豁然之間，

目見了神靈的殿堂！

燦金色的光輝陡然在他的腦海里迸發出來，那仿佛跨越了永恒的時間，在醫生看見殿堂之時剎時間把他吞沒了，舉目所見都是熾白一片，理性、記憶、智慧、思想…所有事物都被燃燒殆盡，所有！

食尸醫生的軀體，無力地跪倒在了地上，雙目失神著。

“你會懺悔嗎？”

遠遠地，布萊恩看見，A12這樣問道。

緊接著，他又像是回答，

“不會是嗎？”

“那就到地獄去吧。”

地上的血肉，失去了活性，食尸醫生的軀體徹底栽倒在地上，他的手臂上，監控者維克多的那張臉，默默地對著漆黑的天空。

布萊恩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他喘著粗氣，朝那邊看去。

視力不錯的布萊恩，看見那張面熟的臉，意識到了什么，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他低下頭，像是在準備無聲地默哀。

可這時，街道上卻響起了聲音。

“維克多，”

“你起來吧。”

布萊恩困惑地抬起頭，看向了那個方向，而后他的眼睛不禁地慢慢瞪大，指尖不由自主地顫抖，他感覺到膝蓋在發軟，動物本能在命令他現在跪下來。

...............

十年之后，踏入瑞登的調查人員們從已經淪為廢墟的瑞登監控局里，發現了一批未曾上報的資料，

那被發掘出的監控局日志顯示：

【第二紀元1678年10月11日，

B組2號監控者布萊恩，疑似又一次地，見證到A12的“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