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極速應對:美國應對2007—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背后的邏輯
- (美)本·伯南克等
- 9203字
- 2024-01-30 11:11:37
譯者序
《極速應對》是本·伯南克、蒂莫西·蓋特納、亨利·保爾森和梁內利等人于2019年聯手組織力量編寫的一本書。全書分為18章,各章的作者基本親身參與了當時的危機應對。他們以一線作戰時的一手信息為基礎,全面復盤了危機演變歷程、當時的應對措施以及這些政策措施背后的考量,總結了應對中的經驗教訓,提出了反思建議。由于本書技術細節較多,下面從譯者的角度摘選了書中部分觀點,以方便讀者。
2007—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的演變過程及應對措施
像傳統危機一樣,這場危機也始于房地產泡沫和信貸繁榮。出現抵押貸款泡沫的主要原因是對房地產市場過度樂觀。評級機構給了抵押貸款證券化產品AAA評級,認為全國房價不可能同時下跌,因此只要底層抵押貸款分布地域足夠分散,風險就足夠分散,就不會出現嚴重損失。但這種假設最終被證明是錯誤的,很快美國全國范圍內房價暴跌超過30%,處于或接近違約狀態的次級貸款占比從6%增至超過30%。系統性風險不僅在于房貸損失超出預期,還在于相關證券化產品已成為現代金融的支撐,整個金融體系的健康取決于房貸市場的狀況。證券化產品本應是降低風險的工具,現在卻使整個體系更易遭受信心危機的影響。
金融機構的高杠桿導致金融體系在面對意外沖擊時格外脆弱。不是所有泡沫的破滅都會威脅金融體系的穩定。20世紀90年代末互聯網泡沫破滅后,投資者也出現了損失,但并沒有產生過多的連鎖反應。只有當泡沫被借來的錢吹起來時,市場才會出現恐慌。抵押貸款泡沫時期,許多金融機構從短期和隔夜融資市場借入大量資金,押注房貸相關資產。這種杠桿的積累使金融體系在面對意外沖擊時極為脆弱。而且許多高杠桿機構是非銀行金融機構,即“影子銀行”,它們不受存款保險保障,未受到有效的監管約束,在遇到融資困難時也無法向美聯儲求助。美國金融體系的快速擴張已把監管體系甩在了后面。
監管體系的漏洞和碎片化問題增加了金融體系的脆弱性。危機前,傳統銀行業在美國金融體系中占比很小,金融體系一半以上的杠桿都轉移到了非銀行金融機構,但監管體系對應的還是大蕭條時期由商業銀行主導的金融體系。即使對于商業銀行,監管也是碎片化的:監管責任分散在美聯儲、貨幣監理署、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儲蓄機構監管局以及州一級的銀行監管委員會等機構之間。對商業銀行以外的領域,監管更是參差不齊:對房利美和房地美(簡稱“兩房”)這類有政府背景的企業,監管機構形同虛設;證券交易委員會負責監管投資銀行,但未采取任何措施限制投資銀行的加杠桿行為。盡管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可以有序關閉商業銀行,但監管機構沒有權限救助大型非銀行金融機構使其免于無序倒閉,也沒有權限向非銀行金融機構注資或擔保其債務。
危機早期的癥狀看起來像是典型的流動性問題。為應對危機,美聯儲通過公開市場操作向市場注入資金,鼓勵商業銀行使用貼現窗口獲得資金,隨后又啟用定期拍賣工具。當時這些措施被批評為反應過度,擾亂了金融機構的去杠桿進程。有人認為,政府在危機早期階段就出手救助,會鼓勵激進的投資行為,很多時候倒閉是正?,F象,應為幸存者灌輸市場紀律。但在真正的危急時刻,政府不作為或延遲作為會導致危機進一步惡化。決策者需要判斷當前的危機是局部山火,還是系統性動蕩。
貝爾斯登處置過程暴露出監管機構權限不足。2008年3月貝爾斯登出險后,政府找到摩根大通收購貝爾斯登,同時美聯儲動用緊急貸款權限向摩根大通提供資金支持。有人認為用納稅人的錢來救助一家冒進的機構存在道德風險。但在危急時刻,過度關注道德風險并不理性。貝爾斯登的債權人確實獲得了全額償付,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他們停止擠兌,并防止那些和他們處于類似境遇的其他債權人進行擠兌。貝爾斯登本身沒有獲得救助,股東權益幾乎清零。納稅人的錢也沒有白花,對貝爾斯登的救助最終獲利25億美元。許多人認為這次救助凸顯了美國政府的巨大權限,但這一事件其實暴露出危機處置機構的權限不足:成功是因為走運,如果不是摩根大通愿意收購貝爾斯登,金融體系可能早就崩潰了。
房利美和房地美出險,國會授權政府向它們直接注資?!皟煞俊奔悠饋沓钟谢驌5牡盅嘿J款超過5萬億美元,同時它們還發行了數萬億美元的證券,投資人遍布全球。不可否認的是,“兩房”具有系統重要性。美國政府并沒有救助“兩房”的常備權限,財政部長保爾森向國會申請無上限的注資權限,理由是如果國會給予財政部廣泛授權,市場恐慌會平息,政府可能就不需要動用這些授權,“如果你的口袋里裝了一把水槍,那么你可能確實需要把它拿出來;但如果你裝的是火箭筒,而且大家知道你有火箭筒,那么你可能就不需要拿出來了”。不幸的是,“兩房”已經資不抵債,政府確實需要動用授權,財政部向“兩房”各注資1 000億美元,并實施強制托管。對“兩房”的擠兌很快平息,但恐慌沒有結束。
雷曼兄弟破產引爆危機,美聯儲出手救助美國國際集團。許多人認為美國政府是故意讓雷曼兄弟倒閉的,但事實并非如此。美國政府希望像處置貝爾斯登一樣由私人部門收購雷曼兄弟,但這次買家沒有出現。除非國會給予授權,否則政府部門沒有能力阻止雷曼兄弟倒閉,還會有更多的“雷曼兄弟”倒在路邊。雷曼兄弟申請破產幾個小時后,比它體量更大、危險性更高的美國國際集團出險。第二天,美聯儲給了美國國際集團一筆850億美元的貸款。貸款條件較為嚴苛,包括很高的懲罰性利率以及獲得美國國際集團所有權的79.9%,以確保美國國際集團活下來以后納稅人獲利最多。在雷曼兄弟倒閉第二天就救助美國國際集團,美國政府看似搖擺不定,但其實兩家機構的情況不一樣:雷曼兄弟沒有成熟的收購方,且有毒資產規模過大;而美國國際集團資本充足水平較高,有優質抵押品,政府救助更有可能收回成本。
危機持續升級,金融機構接連出險,國會最終通過問題資產救助計劃。政府需要一種方法來阻止整個金融體系的災難,而不是一家機構接一家機構地應對。為此,必須得到國會授權和相應的財政資源,首要任務是向國會營銷問題資產救助計劃,即由政府收購那些有毒的、失去流動性的資產,以此提振對出險機構的信心。在財政部與國會協商問題資產救助計劃時,華盛頓互惠銀行倒閉。聯邦存款保險公司促成了摩根大通對該銀行的收購,但處置過程中優先級債權人損失慘重,換句話說,處置使銀行發生債務違約。債務“打折”在平常時期是有道理的,但在恐慌時期適得其反,因為它讓債權人相信,最安全的選擇就是去擠兌。毫不意外,第二天美聯銀行又發生了擠兌。在華盛頓互惠銀行和美聯銀行接連出險、股市暴跌后,2008年10月國會終于通過了問題資產救助計劃。
問題資產救助計劃是危機應對的轉折點,政府開始動用財政資源去解決資不抵債的破產性問題(償付能力問題)。剛開始籌劃問題資產救助計劃時,保爾森認為購買資產的效果優于注資,因為注資會讓私人部門認為金融機構將被國有化,從而加速撤離。但危機以驚人的速度惡化,國會通過問題資產救助計劃后,決策者一致認為向金融機構直接注資是更快速、更有效和成本更低的做法,但要大銀行帶頭接受注資才行。經引導,美國銀行、摩根大通、花旗等9家美國最具系統重要性的銀行都接受了政府注資,隨后近700家小銀行也接受了政府注資。至此,危機應對從主要依靠美聯儲解決流動性問題,轉向動用政府資金解決深層次的償付能力問題。決策者仍擔心僅注資不足以驅散恐慌,決定由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對銀行新增債務進行全額擔保。問題資產救助計劃取得了成功,邁出了恢復穩定的重要一步,但問題資產救助計劃成功的因素也恰恰導致它不受民眾歡迎,民眾將其視為對那些破壞經濟的銀行家毫無道理的饋贈,用公共資金為“華爾街壞蛋”買單。
通過開展銀行壓力測試并公布測試結果,進一步穩定市場信心。盡管接受注資后銀行的情況有所好轉,但危機仍未結束。市場懷疑問題資產救助計劃是否足夠堵上金融體系的窟窿,銀行股票仍在被拋售。為恢復市場信心,時任財政部長蓋特納決定開展壓力測試,確定單家銀行在壓力情景下的資本缺口,并給銀行6個月的時間補充資本。2009年5月公布的壓力測試結果好于市場預期:19家大型銀行中有9家資本充足,其余10家共需補充約750億美元資本。市場認為此結果可信,為金融機構違約提供擔保的成本迅速下降,私人部門恢復了對銀行投資的信心,銀行很快就籌集到所需資本。市場對金融體系償付能力的信心逐步恢復。
大規模貨幣寬松和財政刺激政策重啟經濟引擎。整個危機期間,美聯儲大幅放松貨幣政策,以支持經濟復蘇。由于經濟持續低迷,2009年初美聯儲開啟了量化寬松,剛開始時購買抵押證券,隨后購買國債,以降低長期利率。量化寬松最終為納稅人帶來了可觀的收益,美聯儲將購買資產的利息上繳財政部。奧巴馬政府也出臺了美國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財政刺激法案。事后看,刺激計劃規模越大,將越有助于經濟恢復。
關于危機中的監管體系
監管最大的問題不是要求過松,而是覆蓋范圍太窄。危機發生前的幾十年,美國非銀行部門業務規模、業務范圍和復雜程度迅速上升,證券化、衍生品和貨幣市場的發展使投資銀行能夠更有效地與存款性機構開展競爭。但監管機制卻并未跟上金融體系變化的步伐,危機爆發前美國監管機構可用的政策工具針對的仍是由商業銀行主導的金融體系。應考慮擴大央行最后貸款人的權限,使非銀行金融機構也能及時使用這一工具,同時賦予監管機構對非銀行金融機構進行有序清算的權限。
金融監管體系割裂,監管機構存在地盤之爭。危機前,美國金融體系的監管權被分給了許多聯邦層面和州層面的監管機構,金融機構甚至可以通過修改公司章程自行決定由誰監管。結果是,美國國際集團及其子公司名義上由儲蓄機構監管局監管,因為美國國際集團有一個小型儲蓄協會。但美國國際集團深度參與證券借貸和衍生品交易,其子公司——美國國際集團金融產品公司的主營業務就是出售信用違約互換產品,這就導致危機爆發前美國國際集團及其子公司的大部分業務都處于無人監管狀態。華盛頓互惠銀行是次貸危機中倒閉的規模最大的銀行,儲蓄機構監管局作為華盛頓互惠銀行的主要監管機構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風險總是沿著最脆弱的路徑蔓延,應重整陳舊的、割裂的金融監管體系,裁撤冗余機構和重復的監管職責,減少地盤之爭。危機后,《多德-弗蘭克法案》重構了監管體系,撤銷了儲蓄機構監管局。儲蓄機構監管局被裁撤后,相關職能移交至美聯儲和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此外,在很多情況下,擁有政策工具的監管機構,例如美聯儲和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并不是問題機構(如貝爾斯登)的主要監管者,無法獲得這些機構的經營信息。因此,開展監管合作至關重要。
缺少評估和化解系統性風險的機制。危機前,美國監管體系內沒有一個機構負責保障或監測金融體系的整體安全和穩健,監管機構更多關注的是單一機構的安全性和穩健性。沒有哪個監管機構的目光能夠覆蓋整個銀行和非銀行金融體系。沒有人評估衍生品、隔夜拆借等跨機構產品的安全性及其對金融穩定的潛在威脅。危機后,《多德-弗蘭克法案》設立了由多個監管機構組成、財政部牽頭的金融穩定監管委員會,盡管沒有成立單獨機構,但至少建立了一個機制來負責系統性風險的評估和化解。金融穩定監管委員會有權將非銀行金融機構認定為系統重要性機構并要求其接受審慎監管,同時可以將一些行為認定為系統重要性行為。
關于危機應對的權衡與思考
危機應對要快速有力,干預措施出臺過晚可能會適得其反。在危機早期,很難預判這是一場超級火災,還是一場局部火災。政府此時就趕來救助,確實可能會鼓勵激進的投資行為,存在道德風險。但這是微妙的平衡。危急時刻,政府不作為或延遲作為可能會導致問題進一步惡化。在這場危機早期,許多人認為住房市場應該進行調整,此時出臺干預政策只會延長調整時間。直到2008年春天,監管機構還在猶豫不決,尚不清楚問題是僅出現在次貸市場或部分地區,還是整個經濟都面臨災難。鑒于危機演變的巨大不確定性,決策者應迅速采取行動,對沖不利的尾部風險。干預措施出臺過晚可能會影響政策的效果,甚至會適得其反。金融危機的應對講究時效性,一旦形勢嚴重惡化,可選政策的范圍就會大幅縮小,后續可能就要采取更極端的干預政策,大幅偏離公眾預期,而且會使公眾產生更為強烈的不公平感。根據譯者的總結,次貸危機期間,美國財政部、美聯儲和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等通過注資、流動性支持(含與外國央行的貨幣互換)提供貸款和擔保等方式,投入約5萬億美元(粗略加總)用于危機應對,而2009年前后美國國內生產總值規模約為15萬億美元。
政策廣度很重要,不要過分看重救助時可能存在的浪費和道德風險。危機早期,決策者采取非系統性的、零散的應對措施可能會成功,但若要最終取得勝利,必須采取全面的應對方案。伯南克的話是,消防員撲滅一場兇猛的火災時通常會浪費大量的水,這是可以接受的。審慎和減少浪費的想法可能導致結果不盡如人意,甚至使問題惡化。事后看,相比有人呼吁的大規模減記個人房貸本金,美國政府的住房政策確實更節約財政資金,但考慮到不同政策在幫助家庭部門紓困時各有所長,現在來看政府也可以采取更激進的措施,直接減記個人房貸本金,減輕家庭部門的償債負擔??紤]到危機演變和政策應對效果的不確定性,以及直接救助房主的政治可行性等因素,兩屆美國政府采取的措施都過于溫和,現在來看沒有達到危機應對所需的力度。有聲音表示,大規模救助蘊含著很高的道德風險。事實上,被救助的金融機構和企業的股東與高管也付出了代價,貝爾斯登的股東權益幾乎清零,美國國際集團、房利美和房地美、通用汽車的所有高管均被撤換。事后看[1],在危機結束后近10年的時間里,美國政府因金融機構在發放次級貸款和出售抵押支持證券等活動中的違法違規行為,向金融機構收取了1 500億美元罰金,同時,超過300名來自抵押貸款發放機構、貸款中介機構和房產中介機構的相關人員已經被認定有罪。
政府的危機應對可能被指責是“為壞人買單”,但剝奪救助權限不會使風險自動消失,不會使損失自動消失,不會阻止救助的發生,只會延誤救助,使救助成本更高?,F在看來,美國政府對于這場危機的應對還是有效的,但卻不被民眾認同。問題資產救助計劃出臺時,很多人認為這是對華爾街的救助,是在縱容華爾街銀行家的冒險行為。有人認為,問題資產救助計劃下授權的7 000億美元已經花光而且再也沒有收回,政府不應該浪費納稅人的錢去救助那些導致危機的罪魁禍首。事實上,包括問題資產救助計劃在內的一系列干預措施在穩定金融體系的同時,也維護了普通民眾的利益,因為金融體系的穩定對美國經濟的健康至關重要,這種價值不可估量。問題資產救助計劃的總支出大約為4 450億美元,已收回4 330億美元,納稅人的凈成本僅為120億美元,只看政府對金融機構的注資部分,納稅人甚至還獲利了??傮w看,問題資產救助計劃以及其他所有政府干預措施共為納稅人帶來了約2 000億美元的收益。
政府的危機應對權限不足,很多救助工具都是臨時創設的,而且危機后不少權限被國會收回。危機無法避免,但這場危機的后果如此嚴重,主要是因為各部門缺乏滅火工具,應對危機的政策措施太無力、太落后。危機發生時,美聯儲只有一個主要應對工具,即通過貼現窗口以優質抵押品為條件向銀行提供資金,而財政部則基本沒有什么權限應對危機。如果政府一開始就有充分授權,恐慌就不會這么嚴重,損失也不會這么大。危機后,美國國內對政府的危機救助存在強烈的政治抵觸情緒,《多德-弗蘭克法案》限制而非擴大了政府權限,財政部的注資權限和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對銀行債務進行大范圍擔保的權限均被撤銷,美聯儲向非銀行金融機構提供貸款的靈活性也受到很大限制,國會還拿走了財政部動用外匯穩定基金提供擔保的權限。
根據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的數據,次貸危機期間,美國倒閉銀行呈現較強的區域集中特點。2008—2013年,美國共有489家銀行倒閉,資產總計約6 860億美元。倒閉銀行數量最多的10個州占全美倒閉銀行總數的比重超過70%,資產占比近80%。倒閉銀行數量最多的州是佐治亞州,危機期間該州有87家銀行破產,占2007年末該州銀行數量的24.6%。資產規模最大的倒閉銀行所在的州是內華達州,資產合計3 157億美元,占全美倒閉銀行總資產的45.4%,其中僅華盛頓互惠銀行一家的資產規模就為3 070億美元,占倒閉銀行總資產的44%。類似的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銀行業危機中的倒閉銀行也呈現區域集中特點,1980—1994年共有1 617家銀行關閉或接受過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的救助,資產規模約為3 170億美元,得克薩斯州、俄克拉何馬州和加利福尼亞州的倒閉銀行數量占全美倒閉銀行總數的比重達50%。當時吸收會員存款、向會員發放住房貸款的儲貸機構也接連倒閉,區域集中特點明顯,得克薩斯州、加利福尼亞州、路易斯安那州、佛羅里達州和新澤西州的倒閉機構數量占重組信托公司處置機構總數的46%。儲貸危機的處置成本為1 600多億美元,其中行業保障基金承擔約300億美元,納稅人承擔剩余的1 300多億美元,按照1990年底1美元兌5.24元人民幣的匯率估算,納稅人承擔的成本合6 800多億元人民幣。
關于危機應對的具體政策
政府應展現出承擔尾部風險的意愿,為不利局面提供保險。隨著危機的加劇,沒有被存款保險覆蓋的存款從被認為陷入困境的銀行加速流失。為提高存款融資的穩定性,聯邦存款保險公司通過臨時流動性擔保計劃對銀行發放的債務和超出存款保險上限的無息存款賬戶進行擔保。這一舉措獲得了公眾的支持。原因可能是擔保計劃被視為存款保險制度的延伸,對無息存款賬戶的全額擔保可以使存款人直接受益。而且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擔保計劃的賠付資金來自參與銀行的繳費,因此一般不被視為政府救助。擔保計劃的結構也更加簡單,類似于存款保險,使這一工具更易被公眾接受。實踐證明,擔保計劃的社會成本相對較低,受到的批評和指責相對較少,對市場和整個經濟的好處很大??梢钥紤]將這種類似事前收費、額外處置成本由行業買單的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模式推廣至整個金融體系,這樣危機管理者就能放心地動用公共基金(行業保障基金),因為損失將由金融機構承擔。
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在危機中主要采用“損失分擔收購與承接”的方式處置倒閉銀行。20世紀八九十年代儲貸危機期間,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和重組信托公司采取的主要處置方式是“輕資產收購與承接”,即收購方只承接倒閉銀行的存款和部分流動性較好的資產,例如現金等價物和證券,而貸款等其他資產則由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和重組信托公司持有,后續慢慢出售。危機期間,私人部門投資者購買意愿不高,資產處置速度不及資產積累速度,導致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和重組信托公司積壓的資產越來越多,被迫花費大量人力和財力管理這些留存資產,最終帶來很高的處置成本。次貸危機時期,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吸取教訓,轉變處置策略,在處置初期就快速向私人部門出售資產,既降低了管理留存資產的成本,又節約了處置所需的現金。為了促成資產快速出售,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在收購協議中加入損失分擔機制,承諾分擔特定資產未來可能出現的部分損失,這種處置方式被稱為“損失分擔收購與承接”。2008年次貸危機期間,剔除處置規模最大的華盛頓互惠銀行(通過“整體收購與承接”處置)后,通過“損失分擔收購與承接”方式處置的銀行數量占倒閉銀行總數的62%,處置的資產占倒閉銀行總資產的82%。[2]此外,為促成收購,聯邦存款保險公司還向收購方提供融資,并允許私募股權機構參與收購競標。
政府托管在危機時期能成為有效的政策工具。雖然政府托管并不是所有情況下的最優選擇,但美國財政部對房利美和房地美的托管卻成為此次危機中最有效的工具。托管給予了“兩房”喘息的時間,使它們能夠繼續經營,支持住房金融市場。托管本身并不是永久性的解決方案,但它可以降低“兩房”這類政府資助企業破產所帶來的系統性風險。從選擇托管對象的角度看,與銀行控股集團相比,“兩房”是更好的托管對象,因為其運作模式相對簡單、負債結構不太復雜,而且在政府長期控制的情況下,其負債結構也不易出現大幅惡化。
央行是唯一有能力且有責任提供無限緊急流動性支持的主體,應提前做好規劃,危機時盡早出臺流動性支持工具。央行在危機應對中具有獨特地位,應提前制訂計劃,做好準備隨時提供緊急流動性支持。設計政策工具、評估工具效果均需要時間,因此應在平時就設計好系統性的流動性支持工具,并定期進行測試。危機中,越早推出流動性工具,效果越好,當然也要權衡潛在收益和道德風險。全球金融危機中,在資產支持商業票據市場出現第一次擠兌的四個多月后,美聯儲才啟動了定期拍賣工具,那時已經出現了金融機構快速去杠桿、短期融資枯竭、資產緊急拋售的惡性循環。如果美聯儲能夠更早向市場提供流動性支持,可能會減緩融資市場的惡化速度,為有序去杠桿留出更多時間。
危機期間貼現窗口利率應具有吸引力,但為避免道德風險,危機緩解后貼現率應恢復至懲罰性水平。一直以來,美聯儲的貼現窗口都存在污名效應,銀行即便流動性承壓也不愿向美聯儲借錢,擔心被市場解讀為經營困難。但在危機時期,應鼓勵銀行使用貼現窗口,降低懲罰性利率可緩解污名化問題。2007年8月,美聯儲在延長貼現窗口貸款期限(從隔夜延長為至多30天)的同時,調降貼現窗口貸款利率至5.75%,比危機前的懲罰性水平(6.25%)低50個基點,但比聯邦基金目標利率(5.25%)高50個基點。美聯儲認為這一利率水平既對銀行具有吸引力,又不至于過于優惠導致逆向選擇問題。隨著市場緊張情況緩解,為防范道德風險,即部分銀行在市場功能改善的情況下仍認為從貼現窗口借錢具有吸引力而產生依賴,美聯儲于2010年2月19日將貼現率提高至高于超額準備金利率50個基點的水平,并將貸款期限縮短至隔夜。此后貼現窗口存量貸款逐步降至零。
經濟復蘇和金融體系互相作用,政府應對危機的能力也取決于其宏觀經濟操作的空間。次貸危機發生前,美國凱恩斯武器庫儲備相當豐富。美聯儲有足夠的空間降低利率[3],政府預算也非常充足[4]。次貸危機發生后,美聯儲通過加息逐步補充次貸危機期間消耗的貨幣彈藥,但美國政府卻在本應廣積糧的時候大肆揮霍,可能面臨不可持續的長期赤字,削弱了未來的支出能力。譯者總結了美國應對2020年新冠疫情引發的經濟危機的情況,疫情暴發前,聯邦基金有效利率從次貸危機后的0.15%左右回升至2019年7月的2.4%。但在財政政策方面,2017年特朗普政府上臺后美國實施寬松的財政政策,財政赤字率逐年擴大,從2015年次貸危機后2.4%的低點,一路上漲至2019年的4.6%[5]。新冠疫情發生后,美國出臺了總規模約為6萬億美元的財政刺激措施,規模大于次貸危機期間的財政刺激措施。在財政空間有限的情況下,出臺如此大規模的刺激措施的代價是財政赤字迅速擴大,2020年美國的赤字率達14.7%,是1945年以來的最高水平,遠高于次貸危機期間的赤字峰值(2009年赤字率為9.8%)。
孫天琦
2023年10月
[1] 相關數據來自英國《金融時報》2017年8月9日的報道,“Who was convicted because of the global financial crisis”。
[2] 關于“損失分擔收購與承接”,相關情況和數據來自FDIC,“Crisis and Response: An FDIC History,2008-2013”。
[3] 根據圣路易斯聯邦儲備銀行的數據,危機爆發前(2007年7月)聯邦基金有效利率約為5.26%。
[4] 根據圣路易斯聯邦儲備銀行的數據,危機爆發前(2007年),美國財政赤字率約為1.1%。
[5] 聯邦基金有效利率和財政赤字率的數據來自圣路易斯聯邦儲備銀行經濟數據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