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868-1945 女性意識萌芽
- 無隱:日本女性發(fā)展物語
- 徐杭
- 22315字
- 2024-01-31 17:33:22
富國強兵的明治維新,對日本女性是把“雙刃劍”,它一面將女性的從屬性、依附性更加固化,一面又讓女性意識萌芽開出幾朵小花,稍后再將其泯滅在刀光劍影之中。
誰憐一身節(jié)烈
一個國家,某個時期女性的集體意識,不是孤立產生的。
日本女性意識萌芽的產生,要追溯到使日本走上近代國家道路的明治維新(1868年),而此前推翻德川幕府的倒幕運動,正是女性意識的開端。
這場運動中,女性所發(fā)揮的作用,恰好印證了她們當時的地位和處境。
倒幕運動的發(fā)起者,清一色都是男性,他們大多出身顯赫,主體是武士階層,屬于世襲的半貴族。武士階層的人數(shù)占當時人口的百分之七,鄙棄任何生產和經濟活動,卻熱衷左右國家的命運。對這場運動影響最大的女性,則是專侍服務男人的——藝伎。
那時,德川幕府已統(tǒng)治日本二百余年,想要將其推翻,將大政奉還天皇,實現(xiàn)尊王攘夷,性質等同于謀反。天皇本身不具實力,倒幕武士全靠單薄之力抗衡,早期活動冒著極大風險。
藝伎館比較隱蔽,倒幕武士將其作為“地下活動”主要據(jù)點,整日躲在其中密謀,隨時可能遭到逮捕。身處恐怖氛圍的人,最渴望尋求精神寄托,與他們廝混的藝伎儼然是最佳寄托對象。久而久之,藝伎做了他們的情人,甚至妻子。
那時的武士崇尚游樂,醒來,談論天下大事;醉后,枕在美人膝上,正是志士本色,也是武士追求的境界。對這些男人來說,與女人之間的纏綿和改變歷史的豪情,相互交織。他們享受性愛之樂的同時,又用性愛去激勵視死如歸的斗志!
自詡開明的武士,對待女人的方式,卻和千年以前的平安時代如出一轍。
經典文學《枕草子》當中,對此有著細膩描寫:“古舊的木屋、紙拉門,燭光閃爍,身穿和服的武士、發(fā)髻高簪,對著他的情人哼了一聲,那女人頭頸低垂到完全看不到臉,迅速爬了過來,武士矜持地坐下,然后……”
一個“爬”字囊括一切,此字多用在嬰兒身上,現(xiàn)在特指武士的情人。有女性主義者曾這樣諷刺:“當女人用媚態(tài)來操縱男人,嬌媚地依偎在男人身上,以45度的傾斜往上看時,男人的鼻孔正好位于女人視界的正中。”
男人喜歡成為英雄,女人喜歡英雄的男人。武士和藝伎這種特殊的情感寄托,自然被利用和服務于現(xiàn)實當中。
“維新三杰”之一,木戶孝允的妻子就是藝伎出身,她多次利用藝伎館為掩護,幫助丈夫躲過幕府追殺。
藝伎君尾則直接“投身”敵方陣營。她本是維新武士井上馨的情人,兩人好得難舍難離,可偏偏她又被負責追捕維新派的幕府高官島田左近看中。為了愛情,君尾堅決不從。井上馨卻派人找到她,希望她為維新大業(yè)考慮。君尾便含淚嫁給島田,以身體做誘餌,借機刺探幕府機密,套出大量情報,幫助許多維新志士逃脫。
后來,維新派武士根據(jù)她的情報,成功刺殺了島田,除去了維新路上的心腹大患。
維新志士高杉晉作彌留之際,最迫切的愿望就是看藝伎表演。他去世后,寵愛的小妾削發(fā)為尼,終身守在晉作的墓旁,四十多年青燈黃卷,直至去世。幫高杉找藝伎的伊藤博文,他的妻子梅子夫人也出身于伎館,相識于倒幕運動期間,聚少離多,伴隨終身。
倒幕運動中,日本女性默默隱藏在男性身后,關鍵時刻出手,偶爾露崢嶸,用身體和性來激發(fā)男人原始的本能,也用智慧和犧牲,為男人要達到的目的服務。像中國的秋瑾、唐群英(注解)那樣,與男性并肩投身革命的女性卻是沒有的。日本女性以一種被動和隱晦的方式,參與到歷史當中。
藝伎為明治維新燃燒了自己。有人戲稱,“如果沒有藝伎,日本的歷史恐怕將要改寫。”
然而,這些女性的價值是由男人的選擇決定,男人的價值卻不是由女性的選擇來定。對絕大多數(shù)女性而言,她們只是歷史的旁觀者。倒幕運動時,日本女性的思維非常傳統(tǒng)。
開眼看世界
明治維新后,隨著西方技術和文化的引進,女性主義思想開始傳入日本。
1871年,在內政尚未穩(wěn)定的情況下,明治政府派出巖倉具視率領的使節(jié)團出訪歐美,其中就包括五名女性,她們全部系出名門,年齡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只有六歲。她們的原藩主都曾忠于德川幕府,反對明治政府,在戊辰戰(zhàn)爭(注解)中被擊敗,身為戰(zhàn)敗方武士的女兒,構成她們“自愿”出洋的原因。
臨行前,專門安排五人覲見皇后,皇后通過女侍傳話,你們將來要成為全國女性的榜樣。她們被任命為女性啟蒙的先鋒。五人要留在美國生活和學習十年,成為跟男人一起開眼看世界的代表。
使節(jié)團乘坐的“亞美利加”號蒸汽輪在海上持續(xù)航行,氣氛沉悶。日本男性精英中竟有人按奈不住,一名男士醉酒后,突然闖入年齡最大的女孩吉益亮子的船艙,撲了過去,若不是四個女孩回來及時,亮子差一點遭遇性侵。那名男士只受到象征性的審判,此事沒有被正式記載。男人在暗處進行的勾當被認為是小事。
當使節(jié)團抵達美國時,日本男人卻吃驚于美國開放的男女關系,放眼望去,男女肆無忌憚地在街上摟抱,甚至親吻,最讓他們受不了的是女士優(yōu)先,幾個日本人跟美國女人搶電梯差點被群毆。
深入觀察后,日本人更感驚訝。在家庭內,即使是日本貴族婦女也很少拋頭露面。當男人們在茶室議事,女人不許進入。武士妻子的職責就是為丈夫管理家政。在日本,女性不是遵從男性,就是供男性娛樂。
但是,看看美國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她們對事物有自己的見解,并能毫不猶豫地表達。她們陪伴丈夫出席社交活動,還能主持酒會。男性為女性讓座,向女性脫帽行禮,甚至幫女性做雜務。
為什么會這樣?部分日本男人認為,是教育的差別。美國上層女性閱讀很多書籍,見多識廣,能夠成為丈夫和孩子智力上的伙伴。然而,使節(jié)團里的男人并不渴望擁有美式的妻子,他們還會堅定選擇日式的。
使節(jié)團來到歐洲,便不再拘謹,考察了各大妓院,痛感日本色情業(yè)的落后和含蓄。他們歸國后,明治政府頒布了“娼妓解放令”,開放色情業(yè),公開的妓院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
日本可供出口的物資匱乏,“解放”只為增加稅收,政府把女性的身體當成賺錢工具,有意識地向中國東北、上海、南洋等地輸出妓女,賺取外匯用來擴充軍備。相比中國古代很早便宣揚三從四德,日本對女性貞操的重視較晚,平民女子的性禁忌更少。許多年后,“南洋姐”的公墓散落在東南亞,墓碑無一例外背對自己的祖國矗立。
同時,明治政府將“文明開化”作為基本國策之一,仿效歐美教育體制,設立中小學和大學,讀書成為國民必須履行的義務。
但是,政府規(guī)定男生和女生學習目的不同,男孩是為了富國強兵,服務大眾;女孩學習目的則是擔任賢妻良母,培養(yǎng)科班出身的家庭主婦(今天日本的大學仍保留家政專業(yè))。教導女生為社會及男性犧牲安寧和幸福是女性的美德。
有一點則是相同,就是給年輕人灌輸軍事思想,培養(yǎng)尚武精神,提倡忠君、愛國、順良、信愛、威嚴等封建道德。告訴學生們,日本乃神之國度,天皇是活著的神!服從天皇是最大的榮耀。樹立忠君愛國思想,是國民道德教育的基本使命。
明治政府成立初期,時局一度動蕩。統(tǒng)治精英內部互相傾軋,出現(xiàn)嚴重分裂。為鞏固政權,政府大樹特樹天皇權威,力度超過以往歷朝歷代。政治家重新打造舊的偶像,以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
直到1889年,《明治憲法》頒布后,政局趨于穩(wěn)定,政府更加注重運用統(tǒng)治權,掌控國民內在精神,包含宗教、文化、藝術等各個領域,過程潛移默化,表面波瀾不驚,內部暗潮涌動。偶爾也展現(xiàn)出一定包容性。
自由民權思想和神道教,軍國主義的灌輸重疊交織,是明治維新后,日本人思想領域的一大特點。
女性教育先河
明治政府認識到,要追趕西方,就要建立近代教育體制。1871年,政府設立最高教育行政機構——文部省。該省成立后開始關注女子教育,1872年,建成東京官立女子學校,至1885年日本開設了八所女子學校。
隨著社會自由度的增加,教育沒有被壟斷。一些受過西方思想影響的人開設私塾,私立女校紛紛創(chuàng)立。這期間,從日本宮廷中走出了一位近代女教育家——下田歌子。她出身武士之家,自幼熟讀漢文經典,十歲前便會作俳句,寫和歌,才華橫溢。因其父受到明治政府重用,下田歌子成年后進入皇宮充當女官,她氣質端莊,能歌善文,很快受到皇后賞識,“歌子”便是皇后賜名。
她利用宮廷之便主動結交男性權貴,據(jù)傳與伊藤博文有私情,在伊藤等掌權友人援助下,歌子創(chuàng)辦“桃夭女塾”,專門招收政要人物的妻女,側重于培養(yǎng)新娘,學習吟詠和歌及講解《源氏物語》,博得了士族家庭的歡心。此后,日本第一所華族女子學校成立,歌子作為籌建人之一,統(tǒng)管學校教務,還被選為兩位皇族公主的老師,由此獲政府委派,赴歐美考察女性教育。
歸國后,她意識到平民女子的教育才是“國家隆盛之基”。1899年,歌子開設“實踐女子學校”及“女子工藝學校”,兼任兩校校長。開始大力推廣其“賢妻良母”理念。她將教學目標定為“傳授修身齊家所必需的實學,培養(yǎng)賢妻良母。”并在全國各府縣陸續(xù)設立協(xié)會支部和附屬工藝學校,為普及平民女子教育做出突出貢獻。
歌子心中“完美婦女”的標準是:有愛國心;有身為國民的品德;有一定的知識技能;有健康的體格。
她所著《家政學》是其理念的集中體現(xiàn),書中強調婦女“如果能管理好家務經濟,就足以成為相夫教子,富國明世的基礎。”該書上卷包括總論、家內衛(wèi)生、家事經濟、飲食、衣服、住居等,下卷涵蓋幼兒教育、家庭教育、養(yǎng)老、醫(yī)病、交際、避難、使役婢仆七章,介紹淺近的科學知識和操作方法,具有很強實踐性。
此書影響波及海外。1902年至1903年間,該書出現(xiàn)三個中文名家譯本,其中包括曾國藩之女曾紀芬的譯本。當時清政府正欲廢除科舉,實行新式教育,它成為此間最早的教育類官方推薦書籍,用于清末女子學堂教學。
教育事業(yè)需要極大投入,又不會立刻見到產出。歌子游刃有余地從掌權的男性那里獲取資源,以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她提出的“和魂洋才”賢妻良母主義,與明治政府的主流教育理念吻合。1890年,明治天皇親自簽發(fā)《教育敕語》,以涵養(yǎng)貞節(jié)、孝悌淑靜的婦德倫理教育取代明治初年的智育教育作為女子教育的核心。這使她本人被奉為楷模,影響甚至延續(xù)至今。
總體而言,她倡導的教育仍多半根植于儒家思想。至于背誦英文、法文,學習科學、歷史和哲學只是成為優(yōu)質家庭主婦的點綴。她雖有赴歐美考察的經歷,但未留在那里深入學習。
歌子自己的人生豐富多彩,渴望培養(yǎng)的卻是大量一生循規(guī)蹈矩的“賢妻良母”。
如果要面向女性傳播西方理念和文化知識,需要受過先進教育的女性投身其中。隨巖倉使節(jié)團出訪的五名女性,境況又如何呢?她們中年齡大的兩位到美國后不久便返回日本,年齡小的三位完成學業(yè)。永井繁子和山川舍松歸國后結了婚,繁子嫁給留學時認識的,在美國讀海軍的男生瓜生外吉,此人后來是日本海軍大將,日俄戰(zhàn)爭時任戰(zhàn)隊司令。舍松作為第一位獲得學士學位的日本女性,成為政壇元老、陸軍元帥大山巖的繼室,年齡相差17歲,她堅持要先和對方相互了解(約會),才能談婚論嫁。兩位女性實踐了美國式的婚姻觀,也由于家庭的建立,使她們未能充分踐行自己的使命。
年齡最小的津田梅子,卻希望創(chuàng)立自己的學校,永遠不結婚。她留美學習十一年,所在的布林茅爾學院校長曾對學生說:“我們之中,除了婚姻外一無所有的女性將是失敗者。”歸國后,她感受到西方和日本對待女性的巨大差距,即使面對已算西化的父親,仍強烈體會到男尊女卑意識。
在華族女校任教的同時,她在報刊上發(fā)表見解:沒有文化修養(yǎng)、教育和經驗積累,女性在丈夫的生活中只是卑微角色,這與賢妻良母相距甚遠。她鼓勵所有女性擁有一技之長,一旦形勢所迫,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任何愛好和擅長之事都可以發(fā)展成一項技能。
梅子希望培養(yǎng)一批兼具日本文化傳統(tǒng)和西方文明與宗教精髓的優(yōu)秀女性。于是,她創(chuàng)辦“女子英學塾”(女子英文私立學校),對女性教育走一條更純粹的路,但并不完全突破世俗,也不疏遠權貴。
為贊助學校,她的美國友人慷慨解囊,有出國經歷的日本女性自掏腰包。最初的校舍,只是一棟租來的房子中的一間小屋,還有一架破舊鋼琴,梅子的藏書就是簡易圖書館。她提醒學生,一所成功學校最重要的是教學質量、師生熱情、耐心和努力,以及追求人格和知識培養(yǎng)的精神信念。梅子希望這里成為學生的家,在一個屋檐下,師生同吃同住,實行小班授課。她悉心對待每個學生,就像每個人長相不同,腦力和道德水平也不同。學校注重鍛造學生的性格,培養(yǎng)女性尊重彼此個性的學風,讓她們學會思辨,成為獨立思考的個體,而非只知死記硬背的玩偶。
時至今日,學校已改稱:津田塾大學,仍在蓬勃發(fā)展。梅子的骨灰埋在校園一處安靜的角落,周圍栽種著一片梅樹林。
正是這些私立女校,讓部分中上層女性獲得了學習自由民權思想的機會,萌生了日本早期的女性意識。
少女們進入學校,穿上前所未有,仿水兵服樣式設計的校服,披肩領的顏色和條紋用來區(qū)分學校和年級。與厚實嚴密的和服相比,“水手服”清新大方,窈窕多姿,成為女性競相追捧的流行裝扮。1902年,第一本以少女為目標人群的雜志《少女界》創(chuàng)刊發(fā)售。集中展現(xiàn)少女迷思、幻想與欲望的少女文化,悄然發(fā)芽。
此后,日本近代女子教育經歷了從重視智育到加強修身,直至將女德教育引向極端的過程。
自由民權與女權
明治時期,隨著西化的開展,女性獲得了更多就業(yè)機會。女性不得進入寺廟神社和爬山等禁忌逐漸廢除。婦女有了離婚訴訟權。但社會整體而言,女性被視為男性附屬物的傳統(tǒng)文化未被觸動,社會仍習慣認定女性的最終歸宿是丈夫和家庭。“制服時代”反而成為青春女性自由度最大的階段。
為了沖破保守意識,包括岸田俊子、福田英子、楠瀨喜多等著名女權活動家開始在全國組織團體,發(fā)表演說呼吁男女平等,婦女參政議政。
為了壯大聲勢,女權活動家與自由民權運動(注解)結合,和主張自由民權的男性政治家形成同盟。自由民權運動的主要活動方式包括集會演講和上書請愿。女權活動家通過參與自由民權運動要求改革。1870年代末至1880年代初,婦女領袖非常活躍,在各種自由民權運動的集會上,宣傳自己的主張。
岸田俊子口才極佳,她公開指責“蔑視婦女,獨尊男性”的觀念,并描繪出一個文明進步的社會藍圖,女人和男人有平起平坐的政治及經濟權利,在家庭內部男女關系平等。
她舉辦巡回演講,大批家庭婦女聚集到麾下,終日操勞的主婦們聽得如癡如醉,按捺不住心中的恨意與憤怒,連家務活都忘記了。一場一場隨著她奔走,跟追星族一樣。幻想自己當家作主的那一天,全然不知距離那天還有多么遙遠。
這批女權活動家普遍家境殷實,會嫁給門當戶對的男性,她們最痛恨男人三妻四妾。老公一旦納妾,正室就可能淪為公開場合的擺設,家庭內部變成以小妾為中心。老公去世后,小妾堂而皇之地跟正室爭財產,正室還要忍氣吞聲,因此強烈要求廢除一夫多妻!隨著女權問題的討論逐漸深入,言語開始轉為行動。
1871年,政府要求武士放棄傳統(tǒng)的月代,改留西式發(fā)型,東京的女性聞風而起,成立了組織,也要留短發(fā),呈現(xiàn)爽潔形象。政府馬上予以取締,還特意頒布法令,規(guī)定女性不得留短發(fā),如果頭發(fā)里長虱子,要向政府申請,批準后才能去理發(fā)。
歧視政策激起女性更多不滿,男性也參與到呼吁男女平權的運動中,最典型的是植木枝盛。他眉目俊朗、身姿挺拔,作為自由民權運動急進派的代表,演說極富熱情,鼓吹必須以血為代價去爭取自由!而他的日常卻是這樣度過:
白天,他在各地舉辦演講會,慷慨激昂地呼吁男女平權,支持女性參政,甚至提議禁娼,主張相當前衛(wèi)。夜晚,他跑到妓館嫖妓。
并非有人跟蹤,不是刻意栽贓,是他自己承認。植木有記日記的習慣,他寫道:“明治十三年九月十七日,夜,在千日前席上演說,講男女權論,召菊榮妓。”
此類事干多了,后來的女權主義者批判他言行不一。可對植木來說,他的頭腦中娼妓和女性是“不同人種”,前者根本不能成為“同權”對象。他還表示,將來的妻子必要是德才兼?zhèn)渲档米鹁吹呐浴?
丈夫可以隨意買春,卻要求妻子德才兼?zhèn)洌@是當時的現(xiàn)實。
對植木來說,言行并不矛盾,這種思想也并非他獨有。將其視為言行不一,是在平等思想,即一切女性不分階級皆為同等之人的觀念普及以后的事。
近代戀愛觀
明治時期,雖然政府打壓和無視女權運動,但男女平等畢竟是社會發(fā)展趨勢,連西方的戀愛觀也傳入日本。
當時,知名女性刊物《女學雜志》(注解)發(fā)表近代戀愛觀,提出“靈與肉分離”的觀點,認為靈魂是戀愛不可缺少的要素,精神高于肉體,形成重視精神性的神圣戀愛觀(戀愛至上主義)。
這對千百年來以生育為基礎的愛情觀,構成嚴峻挑戰(zhàn)。眾多風華正茂的青年受其影響。
1892年,浪漫主義詩人北村透谷(注解)在《厭世詩人與女性》文中表達得更為清晰,他說:“戀愛乃人生之秘鑰,先有戀愛而后有人生……”這詩意的形容,短短數(shù)語,猶如大炮轟開心靈。體現(xiàn)了日本近代打破封建倫理桎梏,實現(xiàn)戀愛解放的呼聲。
透谷否定封建家庭的夫婦關系和花街柳巷里的愛情,主張獨立人格相互吸引產生的戀愛。然而,戀愛一旦走向婚姻,女性往往會轉瞬間從美妙優(yōu)雅的精靈變?yōu)槿碎g俗世的代表。透谷本人熱烈追求戀愛和自由,又因現(xiàn)實撞擊而感到幻滅。他的人生,正是現(xiàn)實對理想主義者的戲弄。
1889年,明治憲法頒布前夕,政府發(fā)布了一連串歧視女性的法令,包括禁止婦女參加政治組織、政治集會、更不得發(fā)表演說,連旁聽國會議事也不允許。
女性解放運動先驅清水紫琴、矢島楫子嘲笑政府,不許女性旁聽是因為男性精英了解自己行為不堪,怕被目睹。部分男性政治家和媒體也訴求不滿,政府只好讓步,準許女性旁聽國會。
不過,即便是女權主義者的盟友,自由民權運動中的大部分男性,也不太情愿女性參政,傳統(tǒng)禁忌仍有巨大作用。
1889年,明治天皇將憲法授予當時的首相黑田清隆,樞密院議長伊藤博文。確立日本近代天皇制,日本成為一個“君主立憲”制的帝國。國民的基本人權得到有限承認。這部憲法有個最大缺陷:沒有制衡軍人的規(guī)定。表面上,天皇集大權于一身,可以指揮軍隊。但是,如果天皇缺乏駕馭能力或不愿行使這種權力,狂放不羈的軍人便可以為所欲為。
1890年,日本舉行首屆國會選舉,女性被完全排除在外。選舉人為25歲以上男性,繳納直接國稅15元以上者;被選舉人為30歲以上男性,納稅規(guī)定相同。當時的日元比現(xiàn)在值錢得多,能繳納規(guī)定賦稅可以投票的男性,僅占日本總人口的1%。
那位親手接過《帝國憲法》的黑田清隆,曾陷入毆殺妻子的傳聞。他是第一批開眼看世界的日本男人,很早便向政府提議讓女性接受現(xiàn)代教育,巖倉使節(jié)團招收五名女孩赴美留學,正是他的提議。
然而,黑田嗜酒,他的妻子患有肺病。傳言說,黑田醉酒后將病中的妻子毆殺。為此,警視總監(jiān)川路利良掘開了其妻的墳墓,開棺驗尸,確認為病死。時至今日,這仍是一樁謎案。
不論真假,留言本身就極不尋常。這突顯了日本人性格中的兩面性,一個對妻子去世有嫌疑的人,照樣可以出任首相,被授予帝國憲法,讓他帶頭維護憲法秩序。
明治時代的政治,男性精英壟斷權力,暗箱操作的特質明顯,確實不太適合女性參與。
梧桐一葉落
在憲法壓制下,部分女性團體仍繼續(xù)爭取女性參政權,但未有重大突破。女性的興趣逐漸轉移至教育和文學領域,社會活動也主要傾向于非政治性。
那時絕大多數(shù)日本女性以婚姻為“終身職業(yè)”,缺乏屬于自己的社會角色,阻礙了女性能力的發(fā)揮和地位提升。
正當此時,涌現(xiàn)出一位女性職業(yè)作家,她短暫的一生集中體現(xiàn)了明治時代女性的抗爭與無奈。
赴日旅行的人會發(fā)現(xiàn)5000日元紙幣上印著一位女性肖像,她就是樋口一葉。首位出現(xiàn)在鈔票正面的女性。這位才華與男性比肩,卻終身陷于窮困的女性,去世100余年后,變得極為“富有”。
一葉原本家境小康,自幼喜愛讀書,十四歲時,父親送她進私塾“荻之舍”,學習和歌、書法和古典日文。十六歲時,突遭連串家變,長兄病弱亡故,次兄離家出走,父親經商失敗負債累累,一病而逝。繼而未婚夫毀約,家中陷入困頓。
一葉還有個妹妹,為維持生計,她被迫突破傳統(tǒng)外出謀職,做過洗衣、縫補等諸多雜工,生活艱難。此時,她的女友田邊花圃在報上發(fā)表一篇小說,獲得豐厚收入。一葉受到啟發(fā),決定以筆養(yǎng)家。
1891年,一葉成為《朝日新聞》記者。作為明治時代女性社會角色轉變的先驅,她投入舊派大眾作家半井桃水門下,學習小說的寫作技巧。隨著交往加深,兩人日久生情。但人言可畏,一葉聽信了一個暗中傳聞,加上對愛情的圣潔與生俱來的執(zhí)念,這段師生戀無果而終。失去半井的協(xié)助,一葉的生活更加困頓。
1893年,一葉全家搬往貧民區(qū),開了一間雜貨鋪,店鋪靠近煙花柳巷,緊鄰東京最大紅燈區(qū)吉原。來店的人全是最底層貧民、妓女、窮孩子。這段時光,使她對下層民眾的困苦有了深刻體會,對貧苦人的命運產生了深切同情。
她了解到一些少女為生活被迫賣身,看到她們在“火坑”里仍堅強努力地生活,一葉深受觸動。通過觀察社會和自己的人生,她終于發(fā)現(xiàn),不論地位和處境如何,只要身為女人,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某種束縛而不能自拔。
22歲,一葉重返故居,再次提筆創(chuàng)作,文風隨之發(fā)生劇烈變化,慣有的脂粉氣消失了,代之以簡潔有力的肺腑之言。
然而,現(xiàn)實不容她有一絲幻想。母親竟以一葉尚未寫出的作品稿費為擔保,四處借錢。為了糊口,她不得不拋卻女性的矜持,硬著頭皮去求一個江湖騙子、中年色鬼。當此人提出非分之想時,樋口一葉寧愿餓死,也不肯失去潔白之身,并毅然堅持創(chuàng)作。
1894年12月至1896年1月,短短十四個月內,她相繼寫出《青梅竹馬》《大年夜》《濁流》《岔路》和《十三夜》等一系列佳作,轟動文壇!
她特別善于對女性復雜而細膩的內心世界進行剖析,通過生動的人物形象刻畫,控訴了女性無論順從還是反抗,怎么也不行的生存困境,以及生為女人而產生的性和生存的悲哀。
然而,她即使成名也未能擺脫貧困。長年困苦生活和感情挫折令她身心交瘁。
“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1896年11月23日午后,樋口一葉因結核病過世,年僅二十四歲。
明治時期女性作家、翻譯家輩出,出現(xiàn)過“閨秀文學時代”。創(chuàng)作數(shù)量僅次于平安王朝的女性文學。她們的共同點是出身富裕家庭,受過高等教育,她們的作品與現(xiàn)實矛盾對抗的思想很弱。她們誰也沒像樋口一葉那樣,發(fā)出一道璀璨的光輝后陡然隕落。
如果沒有文學,她落葉一樣的人生就這樣過去了。一葉曾說:“我是為了撫慰世間女性們的病苦和失望而降生到這個世上的。”
女性原本是太陽
明治時期很多平民女性,她們被時代裹脅,終生勞作卻什么也未換回,只留下無盡的感傷。
十九世紀后半期,隨著日本近代工業(yè)發(fā)展,棉紡織業(yè)、繅絲業(yè)趁勢崛起,資本家數(shù)量大增,日本被稱為“亞洲工廠”。作為后進國家,出口產品要具競爭力,關鍵因素是可以招募到大批廉價勞工,主要是青少年女工。
她們大多來自入不敷出的農村家庭,許多地區(qū)收成一旦變差,女孩會被輕易變賣。在東北地區(qū),村公所張貼提醒告示:“歡迎來村公所咨詢,以免賣女兒時被不良商販欺騙。”這還是人活的世界嗎?由于教育程度低下,女權運動與她們無緣,接受更多的是官方“為國奉獻”的灌輸。
女工們翻山越嶺來到工廠的沿途,廠方就教她們傳唱歌謠:“翻轉又翻轉的生絲,紡動中連串成線,它是帝國的財源,出口價值超逾億元……婦人貢獻效果高,帝國自身兩皆好,艱難辛苦不在乎。”
到工廠后,老板以各種愛國名義和嚴厲的賞罰制度,驅使她們加班加點拿命換錢,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工資卻不及男工的一半,比同期的印度女工還要低得多。女性在惡劣環(huán)境下忍受殘酷勞動,由于近代紡織機械產生大量粉塵,廠主又不給女工配發(fā)口罩。一些工廠女工肺結核患病率高達10%。一旦病重,便被老板無情辭退,她們再把病菌傳回家鄉(xiāng)。
工廠領導對女性的騷擾更令她們難以掙脫,其中容貌姣好者會成為資本家小妾,被同事羨慕,而她們的結局往往不幸。另一些女工索性離開工廠,走向色情業(yè)。十九世紀后期,日本的娼妓人數(shù)僅次于紡織女工人數(shù),合法妓女有5萬多人,該職業(yè)成為很多失業(yè)婦女的無奈選擇。
“女詩人如紫花,事務員即如楊柳。女教師如蘭花,女工即如路邊草。”這首女工自編的歌謠,飽含心酸與苦楚。其實,與底層女性相比,上層女性也不過是充當攀附權勢、豪門聯(lián)姻的工具。德富蘆花的小說《不如歸》,一經發(fā)表即引發(fā)極大關注,正是它戳中了現(xiàn)實中女性無論身份貴賤,都無法左右自身,聽由天命的狀態(tài)。富有戲劇性的是,小說中被歪曲的繼母原型正是留美歸來的山川舍松。
隨著近代民權意識的覺醒,1910年至1930年間,日本出現(xiàn)了第一波女性解放運動,在女權主義者和民權運動家推動下,女性意識如萌芽生長。
這個階段,剛好與“大正民主”時期(1912-1926)重合。相比明治天皇和昭和天皇,當中的大正天皇最沒存在感。他曾因屢有“出格行為”被傳患有“精神病”。在這位“不正常”天皇領導下,日本社會發(fā)展反倒是最正常的。
大正時期,涌現(xiàn)出頗具個性的女權運動領軍人物平冢雷鳥,她氣質高貴、五官清新,柔和中透著堅毅,整齊的衣冠加上適度修飾,體現(xiàn)出柔美的情調和魅力。大學畢業(yè)后,她從旅歐的文藝評論家那里,了解到歐洲婦女解放運動和女性文學潮流,受到很大啟迪。由內向的女性轉變?yōu)榉e極行動的女性。
1911年,平冢雷鳥經歷了一段“殉情”之后,邀集五位女作家,共同創(chuàng)辦了日本第一本女性雜志《青鞜》。刊名源自18世紀的歐洲,那時在爭取婦女解放的沙龍里,藍色長筒襪成為女性自我覺醒的象征。日語將其譯為:“青鞜”,彰顯新女性的自尊和決心。藍色長筒襪穿在靴子里,并不輕易示人,也蘊含著內在爆發(fā)的力量。
青鞳社匯集了多位女作家和詩人,著名浪漫主義詩人與謝野晶子,以贊助會員身份參與其中。她贈送的贊辭,放在發(fā)刊詞卷首,“群山震,紅日升,所有沉睡的婦女如今將清醒,行動起來。”
平冢雷鳥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重磅文章《女性原本是太陽》。
文章開頭寫道:“日本誕生之時,原始女性是太陽(日本古代有漫長的母系社會),是真正的人。現(xiàn)在的女性成了月亮,依靠別人生存,依靠別人的光才能發(fā)出光輝,是有著病人那樣蒼白面容的月亮。”
她充滿信心地呼吁:“女性中潛藏著偉大的可能性。我們要沖破舊的封建社會非人性的束縛,用我們自己的力量把隱沒的太陽再次喚醒,毫不動搖地確立自我,重新奪回自由和尊嚴!”
雷鳥的發(fā)刊詞作為最早出自女性的解放宣言,對日本男女平等思潮的萌發(fā),起到劃時代作用。
1916年,與謝野晶子和平冢雷鳥就“母性保護”展開了一場激烈論戰(zhàn)。兩人都肯定女性肩負“母親”這一重要角色。但是,“母親”角色屬于個人還是國家?該由誰來保護“母性”?“女性獨立”與“母性”之間的關系如何平衡?兩人產生重大分歧。
與謝野晶子認為,母性應以“個人”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為基礎,生產、妊娠、養(yǎng)育子女等一系列與母親相關的經濟支持,不應該依賴男性和國家,應由女性自己承擔。這樣女性才能徹底實現(xiàn)經濟獨立。她同時強調,男女應同工同酬,女性不應為養(yǎng)育子女承擔過度勞動,從而失去自身社會價值。懷孕和教育孩子是夫妻共同責任,鼓勵女性通過經濟獨立和精神層面自主,保護自己的母性。
平冢雷鳥則主張,女性最優(yōu)先的價值是“母親”,母親角色兼顧社會穩(wěn)定、培養(yǎng)人才的重任,是超乎個人的重要職責。她存在于社會及國家層面之上,子女教育是國家的重要事業(yè)。所以,母性保護應成為一項社會權利,政府有責任擔當。地方政府理應為女性提供工作上的便利及優(yōu)質社區(qū)服務,以撫慰她們的心靈。
她甚至認為,以當時條件,女性要實現(xiàn)經濟獨立完全是空想。女性獨立和母親角色,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養(yǎng)育子女完全依賴于男性的經濟條件和國家的經濟支持。
這種看似“私”與“公”的爭論,折射出大正時期,日本向政黨政治過渡的色彩,雖然沒有成功,但整體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使西方民主思潮泛起,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也波及日本。個人主義與國家主義兩大思潮相互撞擊。
日本女性運動家,很早就意識到女性權益的實現(xiàn)與政治體制、經濟、文化等諸多領域相互關聯(lián)。所以,爭論超越女性權益本身,探討擴及社會發(fā)展的諸多層面,也是日本女性運動的一大特點。
這場爭論,從“女性”和“母性”兩個不同維度,肯定并尊重母性的正當性,詮釋各自的價值觀和定義,擴展了女性權益的外延,提升了女性運動的影響力,有非常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價值。
平冢雷鳥與小她5歲的畫家奧村博史戀愛,但她拒絕隨夫姓加入丈夫戶籍,因而不辦結婚登記。但這并未妨礙她撫育兩個孩子和照顧患病的丈夫。
與謝野晶子嫁給了文學家與謝野鐵干,創(chuàng)作之余,共生育十一個子女,在她的精心撫養(yǎng)下,兒孫人才輩出。
兩人不僅宣揚女權理論,還充分踐行了各自的主張。
《青鞜》逐漸由文學雜志,擴展成女性主義的旗刊,以婦女解放運動為主題,對墮胎,自由戀愛,賣淫和母性等話題進行廣泛深入探討,并增強了政治批判色彩,引起極大反響,得到來自全國各地的聲援。另一方面也遭到誹謗中傷。平冢雷鳥的老師津田梅子,犀利地批評她“激進”的女權主義思想。梅子認為,平冢是自私的新一代女性中的一個。她們受過良好教育,卻忘記了自己的“位置”。梅子認為女性不應將自己置于社會的風口浪尖,如果女性能通過學識證明自身價值,自上而下的改革自會到來。
津田梅子和下田歌子是同代人。兩人曾一起共事,她們對培養(yǎng)“賢妻良母”并無根本分歧。梅子主張女性不應因為婚姻而失去獨立性,要培養(yǎng)女性的自主精神,女性學習西方先進思想不該受到限制,在此基礎上成為賢妻良母。她的理念,在同代女性中已屬超前。平冢雷鳥比她小一輩,時代畢竟在發(fā)展。
梅子告誡,真正的事業(yè)需要以平和的方式進行。然而,平冢她們采取什么激烈手段了嗎?她們之中思想最激進的要屬伊藤野枝(注解)。她和丈夫大杉榮卻在關東大地震后被憲兵隊捕殺,連他們六歲的外甥也未放過。
創(chuàng)刊五年后,《青鞳》被無限期停刊。強大的男權社會,冷酷無情地擋在了覺醒的女性面前。
君主立憲制初具規(guī)模,自由的萌芽便一個接一個隕落。日本現(xiàn)代文學重要流派,與女性主義者理念相通的白樺派作家和藝術家,創(chuàng)辦的《白樺》雜志,也在關東大地震后停刊。
“白蓮”事件
大正時期,也只有規(guī)避政治,不尖銳挑動社會神經的時尚雜志才能長期存活。創(chuàng)辦于1905年的《婦人畫報》,至今仍在發(fā)行。該刊1925年連載柳原白蓮的自傳體小說《荊棘的果實》,道出了令日本人津津樂道的“白蓮”事件之原委。
柳原白蓮,大正至昭和時期女詩人,大正三美人之一。1885年,她生于皇族家庭。父親受封伯爵,曾任駐清和駐俄公使。她的姑姑是大正天皇生母柳原愛子,她自然成為天皇的表妹。
但是,白蓮三歲時,身為藝伎的母親就病逝了。在繼母的膝下,她受盡冷落。九歲那年,白蓮被送往北小路子爵家中寄養(yǎng)。子爵夫人待她不錯,親自調教,引導她喜愛和歌,送她到貴族女子學校。白蓮并不知道,養(yǎng)母真正的目的是要她長大后嫁給自己智障的兒子。
這一切都是家人安排,鑒于子爵夫人的“恩情”,白蓮無奈答應下來。結婚后,白蓮發(fā)現(xiàn)丈夫不但智障還崇尚武力,經常家暴。十六歲的白蓮竟為這個很傻很暴力的男人生下兒子,隱忍五年后,白蓮實在支撐不住,她給娘家寫信,請求把自己接走。
此時,父親已經去世,兄長繼承家業(yè),這位后媽的兒子看出北小路家行將沒落,讓“珍貴的妹妹”荒廢其中實在可惜,不如接回家另做打算。兩人離婚后,白蓮到女校學習西洋文化,開始和歌創(chuàng)作,在詩歌界逐漸打開局面。
白蓮二十六歲時,兄長安排她下嫁九州首富,煤炭大王伊藤左右衛(wèi)門。此人比白蓮足足年長二十五歲。作為回報,伊藤在筑紫修建豪宅,下重金做聘禮,還答應資助其兄競選國會議員。
結婚后,白蓮發(fā)現(xiàn)五十歲的煤老板目不識丁且精力旺盛,不但要她與小妾同寢,還到外面亂搞。更荒唐的是,丈夫鬧得如此之歡,卻早被醫(yī)生診斷無法生育。
然而,1921年,白蓮懷孕了。這個孩子是誰的呢?
原來,三十四歲時,白蓮遇到小她七歲的記者兼社會活動家宮崎龍介(父親是改革家,孫中山摯友宮崎寅藏)。一不做、二不休。1921年,她在《朝日新聞》刊發(fā)與丈夫的分手信。其中寫道:“你依仗自己的權勢,卻踐踏女性的尊嚴……我珍愛自由與尊嚴,因此只能選擇離開……”天皇表妹和一介平民冒著“通奸罪”的風險“因愛私奔”。瞬間成為轟動社會的事件。
白蓮離婚后,兄長仍不死心,他對失去最大金主憤恨不已,竟將白蓮軟禁在財閥中野家。此時孩子已出生,宮崎仍無法與母子相見,急得整日前往住處附近守候。
最后,老天爺幫了忙。1923年,關東大地震,中野家墻倒屋塌、自顧不暇,再也無心收留白蓮,允許宮崎將母子帶走,一家三口終于團圓。白蓮也被皇族除名,柳原家將她永遠驅逐。
用行動改寫命運,比發(fā)表100篇女權文章更起作用!在那個“離婚是女人恥辱”的年代,白蓮靠寫作維持生計,勇敢地擺脫了冰冷又虛偽的政治婚姻。
白蓮和宮崎生有一兒一女,一度生活艱難。前夫伊藤聽說后,派人將她的嫁妝、衣服首飾等財物送來。白蓮留下娘家的嫁妝,堅持歸還其它財物。她的兒子成年后被征入伍,在日本投降前四天,遇炸身亡。
二戰(zhàn)后,白蓮從事和平運動,曾三次到訪中國。她與丈夫相濡以沫、相伴終生,享年八十一歲。
大正“新女性”
大正時期,爭取女性權益的力量仍然凝聚。1920年,平冢雷鳥、市川房枝等人發(fā)起成立了“新婦人協(xié)會”,這是日本最早的女性運動機構,此后爭取女性參政權的團體陸續(xù)成立。“大正民主”前后,女性權益取得幾項重大突破:
1909年,女性團體針對性病相關問題,要求政府整改。日本首次推出自制避孕套“heart美女”。
1920年,東京橫濱地區(qū)的各公司女打字員,聯(lián)合成立日本第一個女性事務員工會,要求增加薪水并與男雇員同等地位。
1922年,文部省首次出臺條例,認可女性教職工和母親享有產假,分別為產前2周,產后6周。
1924年,“婦人獲得參政權同盟會”成立(爭取女性參政權的聯(lián)盟,1940年被迫解散)。
1928年,婦人消費組織聯(lián)合協(xié)會成立。
避孕套、產假、女性工會、消費者組織,稱得上引領亞洲女性風氣之先。萌芽的聲音,已在這個時代微弱而活潑地唱響。
1920年代后,隨著日本商業(yè)發(fā)展,城市居民的消費觀念更趨現(xiàn)代化,中產階層的文化生活豐富多彩,啤酒屋和咖啡店成為休閑人士的新去處。
大正三年(1914年),對鐵路沿線多元化開發(fā)獨具慧眼的實業(yè)家小林一三,為給阪急電鐵招攬乘客,開設了寶冢少女歌劇團,成員全是未婚女性,男女角色均由女性扮演,與男演員一統(tǒng)天下的歌舞伎正好相反,成立之初便吸引數(shù)十萬民眾觀賞。劇團以“清純、正直、美麗”為女性理想,通過“素人神格化”形成獨特而富有魅力的美學意識與演劇文化。經過百年發(fā)展,“寶冢歌劇團”成為日本首屈一指的演藝團體,在女性為主的觀眾中,尤以“男役”之名聞名于世。培養(yǎng)出大地真央、黑木瞳、天海祐希等一眾明星。
大正時期,女性可選擇的工作種類大幅拓寬。除了進工廠,高等小學畢業(yè)的女性可以到新興的大型百貨商場擔任導購,或到新辦的銀行當會計。私營企業(yè)開始大量招聘女文員。盡管收入微博,但身穿制服并可以坐辦公室,工作環(huán)境比紡織女工大為改善。
其中,最令男人著迷的是女服務員,她們在各大城市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游走在咖啡屋、舞廳等地。她們并非娼妓,但裝扮極具誘惑力,主要收入來自小費。老板鼓勵她們勾搭客人,頻送秋波,甚至與看上眼的客人發(fā)生關系。1929年,日本全國女服務員的數(shù)量達5萬,比合法娼妓還多。
她們引領著流行風潮,社會對她們卻抱有偏見。人們認為貧窮農家女淪為娼妓,主要受生活所迫。她們用賺來的錢供養(yǎng)父母,也是一種孝道。而女服務員追求的是個人享受。她們的做法是縱情肉欲,自甘墮落。
這個群體不能簡單以好壞論評,它至少說明女性對身體的做主能力顯著提高。伊藤野枝在《青鞳》發(fā)表過這樣的觀點:女性的身體屬于她們自己,國家無權干涉她們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然而,1929年至1930年代,日本政府多次發(fā)起“凈化”運動,清理城市中的“紅燈區(qū)”及“爵士世界”,被捕女服務員一律被控無照娼妓,政府還禁止學生進入有女服務員的咖啡廳。
在此期間,下層女性爭取權益的主要訴求是過上“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她們只要求最小限度的自由,希望她們對家庭和國家所做的貢獻得到應有的尊重。
鹿鳴館時代
隨著婦女解放運動開展,女性有了一定社會地位。一戰(zhàn)后,日本報紙刊出諷刺“恐妻家”(怕老婆的男人)的漫畫。畫面上一位身穿洋裝的男人,背著孩子,胳膊上掛著兩個女士挎包,還幫妻子打著洋傘。更令保守人士感到不安的是,那些剪著短發(fā)、身穿洋裝、腳踩高跟鞋的時尚女性可以自由出入一些夜店等公共場所,和紳士們搭訕、喝酒了。
早在1883年,在首相伊藤博文,外相井上馨的大力推動下,東京日比谷建立了一棟沙龍會館——鹿鳴館。這座獨具英國韻味的二層磚式洋樓,呈現(xiàn)意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白色的磚墻內有舞廳、餐廳、音樂廳、臺球室,以及為來訪者準備的精致套房。
極富詩意的名字取自《詩經·小雅》:“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鹿鳴館是日本上流人士進行外交活動的重要場所,實行會員制,專門招待歐美高級官員,日本皇族、高官及民間有勢力的人,交談僅限英語,以彰顯俱樂部的國際性。
日本政治家有意將上層女性充做外交工具。首相及大臣們慷慨地貢獻出他們的妻女,貴婦們依照最新巴黎時尚打扮自己,夜以繼日舉辦各種舞會、夜宴、戲劇表演,日本女性帽插羽毛、身拖長裙,招引那些歐美外交官前來。館內鼓樂喧天,徹夜狂歡。
鹿鳴館培養(yǎng)出一批具有專業(yè)水準的名媛。已是大山巖伯爵夫人的山川舍松,負責培訓西方禮儀和舞姿。“明治四大美女”中的三位,陸奧宗光的妻子陸奧亮子,巖倉具視之女戶田極子,日本東洋婦人會會長鍋島榮子,都是這里常客。她們在舞廳中翩翩起舞,與外國嘉賓樂聚一堂,討外國人歡心,陪使節(jié)們吃喝玩樂,被譽為“鹿鳴館之花”。
1887年4月,伊藤博文專門在此舉辦了一場四百人參加的大型化妝舞會,將歐化之風推向極致。
明治元勛,內大臣三條實美的女兒,穿著歐洲落魄貴族的衣服,挎著一個破筐,打扮成歐洲的賣花姑娘,澀澤榮一的千金出演蝴蝶之舞。日本大名與“自由女神”跳波爾卡(一種源于捷克,當時流行歐美的舞蹈)。列席的西方使節(jié)、外國淑媛喜笑顏開,說日本人雖短軀黃面,但交際手法還算清新。這一時期稱為“鹿鳴館時代”,很多重要政策出自于此。
然而,日本社會對西方的態(tài)度已出現(xiàn)分化。1880年代中期,要求保存并振興傳統(tǒng)精神價值的運動興起,與西化派執(zhí)政者形成對沖之勢。除了到場嘉賓,許多無緣參加者對這場舞會充滿厭惡。媒體對舞會極盡嘲諷和挖苦,認為這是不顧顏面、一味模仿西方的奴性體現(xiàn)。這個夜晚被視作日本與西方文化擁抱的高潮,也是走向下坡的開端。
日本高官這樣做的根本目的,是想讓西方使節(jié)看到日本人已有和他們比肩的文明程度,有利于改訂此前簽署的不平等條約。結果令日本人大失所望,日本真正與列強改訂條約,是憑借武力取得甲午戰(zhàn)爭和日俄戰(zhàn)爭勝利后,才得以實現(xiàn)。
今天,來訪東京的游人,再也尋不到那座歐式建筑,因為它早已不復存在。
1941年,鹿鳴館被拆毀。所謂“文明開化”的殿堂,從此銷聲匿跡,只剩上流社會的風雅韻事,飄散在風中。
這一年,天地一片昏黃!日軍偷襲珍珠港,日本人選擇與曾經學習并推崇的西方文明,公然決裂!
一夜付東流
經過近百年的追趕,日本雖然表面接受了歐美文明,其實只是出于“師夷長技”,才做的權益之變。
政府真正倡導的是“和魂洋才”,大和魂是不能變的!日本的封建倫理道德,經過近代化的教育體制和國家宣傳,反而千百倍的得以發(fā)揚和鞏固。
明治政府對西方法律政治制度的模仿和“求知識于世界,大振皇基”的決心,絕不意味其同樣尊崇西方思想道德文化。
1930年代后,法西斯軍部(注解)日益猖獗,逐漸控制了國家的主導權。軍部憑借帷幄上奏之權,甩開內閣和議會,直通天皇。形成了“沒有幕府的幕府統(tǒng)治”。其中一批右翼青年將校,儼然成為不受羈絆的狂放勢力。“不知我等是狂是愚,唯知一路向前奔馳”。他們把矛頭指向民選政治家,以恐怖手段清除異己。
上世紀20至30年代,三位首相遇刺身亡,通過政黨政治上臺的兩任首相接連斃命。內閣重臣和財閥領袖被殺者達十余位。政界、財界噤若寒蟬。
上層反對聲音消失后,又把矛頭指向知識分子。只要大學教授們敢發(fā)表反抗武力的言論,就被視為共產黨,知識階層也屈服了。
官員、議員和知識分子都被震懾住,哪還有女性說話的份。
此前多年,統(tǒng)治層對社會長期的“神道教”意識形態(tài)灌輸,潛移默化的軍國主義思想熏陶,加之恐怖主義威脅。像給一個巨型炸藥包,不斷填裝火藥,它點燃之前隱藏完好。戰(zhàn)爭機器一旦開動,便爆發(fā)出驚人的能量!
侵華戰(zhàn)爭,特別是日美開戰(zhàn),一切文明消耗殆盡。日本近代女性運動被軍國主義中斷,數(shù)十年的努力付之東流!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那一年(1941),文部省教育局發(fā)表了《臣民之道》,作為“家庭教育指導手冊”推廣,其中寫道:
“妻子嫁到丈夫家里,不只是為了結婚。她要明白自己在家族里的身份:作為妻子,要對丈夫尊重順從;作為母親,要傳宗接代,培養(yǎng)出能為國奉獻的國民……”這種教育深深刻在了男性的腦海里,影響波及戰(zhàn)后。
女性要將自己保持得像一張白紙般嫁到夫家,由對方的家族涂上顏色。男人想要的妻子是,服侍丈夫溫順,做事縝密又勤勞,絲毫沒有違背丈夫的意愿,家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幾年如一日。如此這般,溫順又缺乏主見的女性最受歡迎。
官方從不提倡女性主義。婦女運動可能會突破社會界限,逾越女性規(guī)范內的本分及行為,這種恐懼早就存在于統(tǒng)治層。很多學者認為,女性一旦掌握文化知識,一旦跟男人有了同等權力,國家就會不和諧,社會就要分裂。
戰(zhàn)爭爆發(fā)時,日本舉國陷入“為戰(zhàn)爭狂歡的漩渦”,軍國主義思潮同樣浸染著女性的頭腦。對以順服為美德的日本女性來說,幾千年歷史培養(yǎng)起來的情感基礎上的天皇制,比女權主義更容易被接受。越來越多的女性陷入盲從。像長谷川照子(注解)那樣勇敢地投身中國抗戰(zhàn)事業(yè)的女性反而被視為異類。少數(shù)堅持反戰(zhàn)立場的男性被打成“賣國者”投進監(jiān)獄,他們的妻女遭受的煎熬與屈辱,就像山田洋次導演,吉永小百合主演的電影《母親》里呈現(xiàn)的那樣。
1937年,日本的軍事開支占中央政府預算的四分之三。對天皇效忠,為天皇而戰(zhàn),上升為國家主體意識。以溫柔賢淑著稱的日本女性,以妻子、母親的身份,鼓勵丈夫和兒子,忘我的投身到侵略戰(zhàn)爭當中。
這些女性沒有客觀的價值觀,更喜歡用感情、肉體去考慮事情。
染血的新娘
最典型就是千代子的“事跡”,當時的日本女性無人不知。
千代子是日軍大阪第四師團中尉井上清一的新婚妻子。“九一八”事變后,井上清一接到軍隊的復原令。可他此時正與新娘如膠似漆,難舍難離,流露出厭戰(zhàn)情緒。
熟悉軍史的人知道,第四師團是有名的“窩囊廢”師團,該師團成員主要來自大阪的小商販,這些人對做買賣情有獨鐘,嚴重缺乏尚武精神。
其他部隊臨別時都抱著必死的決心,這支部隊的人互作道別時說:保命要緊!這是一支人性尚存的部隊,可千代子卻看在眼里,急上心頭。她嬌小柔美,性情溫潤,苦勸丈夫多日收效甚微。如何才能激勵丈夫為天皇盡忠呢?她內心籌劃著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
出征前夜,趁丈夫睡熟,21歲的千代子悄悄用小刀切開了自己的喉管。由于動作不熟,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她始終一聲不吭,直到黎明時分才默默謝世,榻榻米染成了紅色。
井上醒來后,在神龕前發(fā)現(xiàn)了一封遺書。
信中寫道:我的夫君啊!我現(xiàn)在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喜悅。如果讓我說,為什么而喜悅,那就是能在明天夫君出征前先懷著喜悅的心情離開這個世界,讓你從此后不再對我有一絲牽掛。我不能為你送行了,請你盡力為國效勞。
千代子的事跡,起到了劃時代的作用,為日本軍部的宣傳導向提供了絕佳素材。軍部極力美化自殺過程,遺書經人潤色,改成上萬字。
她成為日本婦德的“光輝典范”,寫入教科書。極短時間內,軍部將千代子的事跡拍成電影,再將電影拷貝運至日軍所在各處戰(zhàn)場。
“沒有后顧之憂”的井上清一前往中國東北,參與制造了“九一八”事變后侵華日軍對中國進行的第一場針對無辜平民的大屠殺——平頂山慘案。一個柔美的妻子,把一個柔情的丈夫,從人性的邊緣拉回,“激勵”成為冷血殺手!
很顯然,日本女性的力量不容忽視!軍部乃至政府,計劃推動日本女性的思想向極端化發(fā)展。
日本史上最大規(guī)模協(xié)助軍國體制的女性團體“大日本國防婦人會”在大阪成立,并迅速蔓延全國。該組織發(fā)起者,正是千代子和井上的媒婆安田夫人。
“國防婦人會”網羅了廣大平民女性,發(fā)明了白色圍裙和束袖帶配套的制服,白色圍裙是“圣女”的標志,只要身著這個符號,一切骯臟都被遮蔽。與此同時,中產以上女性加入“愛國婦人會”,全體女性被一網打盡,但她們付出的辛勞程度仍有差別。
更為可嘆的是,多數(shù)女權運動團體出現(xiàn)意識轉向,將女性參與戰(zhàn)時體制與女性解放等同起來,甚至認為支持戰(zhàn)爭也是發(fā)揮女性價值,幻想以此獲得婦女權益。
白衣飄飄,舉國若狂!完全不問她們的男人,參與什么性質的戰(zhàn)爭。
1937年10月,日本出現(xiàn)了名為“國民精神總動員中央聯(lián)盟”的組織,要求國民“廢除享受”。培養(yǎng)服務戰(zhàn)爭的“軍國之母”和“軍國之妻”成為女子教育的主要目標。同時專門設立對付思想犯罪的“思想警察”,可隨意搜查嫌疑人住所。到1940年,又進一步管頭管腳,要求女性廢除燙發(fā)。
日本侵華戰(zhàn)爭早期,盡管精神上不自由,但上層女性的生活方式未受太大波及。1930年代,東京的“摩登女郎”,形成一道新生的靚麗風景,成為熱門話題。女郎們普遍有一份獨立薪水,支持女性參政,大膽結交男友。當她們手執(zhí)紙傘,腳踏木屐,身穿輕便窈窕的改良和服,漫步在銀座街頭,散發(fā)的精神氣質,儼然與已步入戰(zhàn)爭的國度,格格不入。
當戰(zhàn)爭還算順利,部分女性仍可超脫于戰(zhàn)事之外。受歐美女性和好萊塢電影明星影響,燙發(fā)流行開來。貴族小姐們將烏云般的黑發(fā)染成褐色,燙成卷曲。
到1939年,東京市內有850多家美容室,面向青年女性推出兩種發(fā)型,面向主婦推出四種“貞淑型”發(fā)型,每次燙發(fā)10日元,屬于高檔消費。
但是,隨著戰(zhàn)事吃緊,政府指責美容院污染女性的純潔,要求立即廢止燙發(fā),美容行業(yè)則采取拖延戰(zhàn)術,把“燙發(fā)”改稱“淑發(fā)”,一邊打仗,一邊繼續(xù)裝扮淑女。這時候,摩登女郎走在大街上就沒那么輕松了,“國防婦人會”的大媽們會攔住去路,勸說她們的穿著要符合戰(zhàn)爭需要,把手上的金戒指捐出來,響應“奢侈品撲滅運動”。如果碰上警察就更不會客氣。
直到1943年,她們再也“拖延”不下去,因為電力嚴重緊張,燙發(fā)被徹底叫停。上層女性只好乖乖在家卷發(fā)。
戰(zhàn)爭讓全體女性遭殃,不要說頭發(fā),就連體型也要管。女性的審美標準,不能由女性決定,要由政府說了算。官方鼓吹女人要壯碩!最好的身材是腰粗臀肥的“衛(wèi)生美人”,這明顯有利于生育。政府大力提倡“增員”,要求女性穿著一種毫無審美可言的勞動褲(扎起褲腳),只為更好的從事后勤服務。
姬百合挽歌
戰(zhàn)爭末期,由于大量男性被征召入伍,為填補勞動力空缺,政府下令16歲至25歲未婚女子均需接受政府指派的工作。女性甚至直接被派送到戰(zhàn)場上。
在沖繩主島的最南端,聳立著一座“姬百合之塔”。與其說是塔,不如說是一座白色紀念碑。潔白的碑面上鑲嵌著一塊黑色石板,刻著許多姓名,旁邊雕刻著巨大的百合枝葉。
塔的對面隔一條馬路就是大海,塔的旁邊是紀念館。這座塔在日本家喻戶曉,人們把它當成一曲挽歌。
沖繩戰(zhàn)役中,日軍男性損失近10萬,也未見一處紀念館有這等規(guī)模。姬百合之塔,為何如此隆重?
因為這里殉難的都是沖繩的花季少女!
沖繩列島是美軍唯一進行過登陸作戰(zhàn)的地方。這片土地見證了戰(zhàn)爭結束前,日本本土最慘烈的一仗。
姬百合之塔所在位置,就是當年沖繩戰(zhàn)役日軍最后的戰(zhàn)地醫(yī)院,
塔下有一個深坑(伊原第三外科壕遺址)。坑邊裸露著沖繩特有的石灰?guī)r。
1945年3月23日,美軍登陸沖繩,戰(zhàn)況甚為激烈。日軍由于兵力不足,采取洞壕戰(zhàn)術,大量日軍埋伏在挖好的坑洞里。那也經不起美軍的輪番轟炸,傷亡激增。
當時,日軍強令來自沖繩師范女子部和縣立第一女高的222名女生,到野戰(zhàn)醫(yī)院充當護士。
她們年齡大都在15-18歲。編成一支救護隊,起名:姬百合(兩校校刊一個叫《乙姬》,一個叫《白百合》)。配屬陸軍第三戰(zhàn)地醫(yī)院。
這些天真爛漫的女生,根本不知戰(zhàn)爭為何物。剛開始沒把這事看得太重。很多人的包里還帶著梳子、文具和課本,以為是暫時任務。到了才發(fā)現(xiàn),所謂戰(zhàn)地醫(yī)院,就是地上挖的戰(zhàn)壕坑。
更令她們意想不到的是,要沒日沒夜地工作,不得片刻休息。隨著美軍南下,日軍不斷后撤,一直退到臨近海邊,最后的戰(zhàn)壕坑。
姬百合之塔前方就是戰(zhàn)壕入口,直徑只有兩三米,但下面很寬,深達十幾米,里面黑乎乎的。女生們不但要忍受洞內的潮濕,還被迫擔當運送糧食和傳遞情報的任務,有9名女生在出洞執(zhí)行任務時被炮擊身亡。
幸存者回憶,當時洞內醫(yī)療條件極差,士兵眼見無藥可治,醫(yī)生就強迫女生把含有氰化物的牛奶端給傷員。傷員喝后痛苦異常,知道已被下毒,對女生破口大罵:“你還是人嗎?”
坑道內,一些還是少年的日本兵央求護士:“讓我在臨死前看一眼你的乳房。”有的女生出于憐憫,解開了自己的衣衫。
在美軍火焰噴射器的洗禮下,頑抗的日軍終于支撐不住。
6月18日夜,隨著美軍向南逼近。再無退路的日軍突然下達命令:“姬百合救護隊解散!”
女生們頓時被拋棄在四面包圍的戰(zhàn)場,不知何去何從,怎樣面對洞外兇猛的炮火。解散頭兩天就有100多人死亡。有的死于炮彈的攻擊,有的用手榴彈結束了生命。學生們驚慌彷徨的樣子呈現(xiàn)在美軍拍攝的影像中。
姬百合紀念館里,有這支救護隊的詳細資料。從女生們所在的學校成立,到她們在校的活動,再到校園逐漸軍事化,以及她們被征召的過程。有大量照片和戰(zhàn)場發(fā)掘的女生們攜帶的各種物品。多用途大廳里,播放著沖繩戰(zhàn)役的紀錄片和幸存女生的證言。
安魂室內,所有能找到的女生照片都在里面,一張張排列著。是那些原本天真活潑的少女,曾經活著的證明。
紀念館資料上,有姬百合幸存者留下的話語:
事情至今,戰(zhàn)場上的慘狀,卻常在我們腦海里揮之不去。那個時代的教育要人們毫不遲疑地投入戰(zhàn)場,這種教育的恐怖,令我們永生難忘。
當日本女性支持正義的時候,她們是犧牲者的形象,當她們支持非正義時,仍然是這個形象,甚至更加悲壯。
婦女從來都是反戰(zhàn)主力軍。然而,卻很少聽到日本婦女發(fā)出正義的呼聲。因為她們很容易被群體的善惡觀左右,不能完全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陷入所謂“集體無意識”。
縱然少數(shù)女性反對戰(zhàn)爭,也不得不隱藏真實的內心。有的人為了獲取一份安全的“歸屬感”,變本加厲的服從群體的瘋狂。一些女性失去了丈夫或兒子,白天仍山呼萬歲,夜里卻和家人抱頭痛哭,這種生存哲學的本質是偽善。甚至日本女性發(fā)嗲的笑聲也是裝出來的,音調完全變化。
在扭曲的武士道精神熏陶下,她們溫柔但不善良,就像彬彬有禮并不代表文明。舊傳統(tǒng)下的日本女性,許多其實比男性更陰險狡詐。她們的溫柔更多是一份獻媚雄性的偽裝,用極盡卑下、屈從逢迎的姿態(tài)以求自保。
到了法西斯時期,她們所有的“美德”與人類分道揚鑣,再也偽裝不下去。
日本投降時,滯留中國曾為軍國主義服務的日本女性,身份不同命運迥異。出生遼寧,認了中國養(yǎng)父的李香蘭。她為滿映(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xié)會)拍攝美化侵略的“國策”電影,1944年更以一首《夜來香》紅遍上海。“二戰(zhàn)”后,她拿出是日本人的證據(jù),免予“漢奸罪”起訴。被她稱為“哥哥”的金碧輝則正相反,作為清朝鐵帽子王善耆第十四女,六歲時過繼給日本人川島浪速做養(yǎng)女,成了川島芳子。1948年,這位對扶植偽“滿洲國”最具利用價值的中國籍女子,大概率逃過一劫(據(jù)傳,川島芳子被友人搭救,行刑前找了名叫劉鳳玲的女子做替身,她則改稱“方姥”隱居長春近郊,直至1978年去世)。
放下屠刀,百萬殘兵尚可歸國,日本政府卻不允許流落異鄉(xiāng)的派遣妓女歸國,要她們留在當?shù)亍?
上海光復后,一群日本妓女如熱鍋上的螞蟻,卷著金銀珠寶,不知路在何方。據(jù)說,有個妓女打了輛黃包車,任憑車夫拉著在上海灘大街上四處游蕩,直至夜深人靜,車夫筋疲力盡,女人腦海里依舊茫茫一片。
車夫最后問:“您到底要去哪?”女人回答:“我已無家可歸,只求您收留。”車夫活在大上海的最底層,絕大多數(shù)是光棍。同是天涯淪落人,竟然抱得美人歸!于是,雙雙鉆進黃浦江邊搭的茅草棚。
失敗歸根到底是男人的責任,那些為帝國大業(yè)付出青春和肉體的女性,卻被無情拋棄。
僥幸回國的妓女,也像電影《望鄉(xiāng)》中的阿崎婆,在周圍人鄙夷的目光中,孤苦的走完余生。
注解:
唐群英:中國女權運動先驅、民主革命家、教育家、辛亥革命功臣。1871年生于武將門第,10歲起學習劍法,抵制纏足。成年后能文善詩,好騎馬擊劍。她出嫁后,結識秋瑾、葛健豪,被譽為“瀟湘三女杰”。她曾言道:“不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而是人皆有責!”1904年,她東渡日本留學,成為同盟會第一位女會員。武昌起義爆發(fā)后,唐群英率女子北伐隊助攻南京玄武門,她手使雙槍帶領全體女兵迎面沖擊,迫使兩江總督出逃,南京光復。1912年,因《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未寫入男女平等條文,她率同多位女同盟會員極力爭取,情緒異常激烈。據(jù)說,她曾因國民黨新黨綱中未恢復“男女平權”,掌摑宋教仁。1912年至1930年,她先后創(chuàng)辦近十所女子學校,為之負債累累。晚年生活凄苦,南京國民政府給予救濟。1937年,唐群英于家鄉(xiāng)病逝。
戊辰戰(zhàn)爭:一場決定明治政府命運的內戰(zhàn)。1868年1月,明治天皇發(fā)布《王政復古大號令》,宣布廢除幕府,令幕府將軍德川慶喜“辭官納地”。德川慶喜則宣布“王政復古大號令”非法。戰(zhàn)爭隨即爆發(fā),天皇軍與幕府軍在京都附近的鳥羽、伏見展開激戰(zhàn),德川慶喜敗走。天皇軍東征,迫使德川慶喜交出江戶城,至11月初平定東北地區(qū)叛亂諸藩。1869年春,天皇軍出征北海道,攻下幕府殘余勢力的最后據(jù)點五棱郭。戊辰戰(zhàn)爭為日本建立統(tǒng)一的近代國家奠定基礎。
自由民權運動:明治政府成立初期,政權內部發(fā)生分化,遭受排擠的政治勢力退出政府后,掀起了反對專制體制、爭取民主自由權利的政治及社會運動。包括開設議會、制定憲法、減輕地租、地方自治和修改不平等條約等。1890年帝國議會開設后,運動仍延續(xù)。自由民權運動是對明治政府的政治性鞭策,目的是促進政治體制改良。運動對日本近代黨派的出現(xiàn)和思想文化發(fā)展影響深遠。
女學雜志:日本近代最早期的女性教育啟蒙刊物。日本近代文化人,明治女校發(fā)起者巖本善治主持編纂。主張通過傳統(tǒng)美德和西方教養(yǎng)的融合來提高女性的社會地位。該雜志聚集了一批崇尚自由的文化人,廣泛報道國內外婦女相關話題,積極介紹國外女性的生活動態(tài),對促進日本女性的思想解放有突出作用。
北村透谷:日本明治時代浪漫主義詩人、文藝評論家。1868年出生,少年時代深受西方啟蒙思想影響,積極參加自由民權運動。后脫離政治,決心通過文學實現(xiàn)內在生命的解放。1889年,他以故友的口吻創(chuàng)作自由體長詩《楚囚之歌》。1891年發(fā)表詩劇《蓬萊曲》,在日本近代詩歌史上獨具特色。1893年,發(fā)起創(chuàng)立《文學界》雜志,聚集一批向往人生春天的青年作家。他與石坂美奈的熱戀,激情迸發(fā)轟轟烈烈,沖破重重阻礙結合,但婚后生活墮入貧乏的瑣碎。有了這番體驗,他和學生齋藤冬子的忍戀,只能隱而不發(fā)。因對詩人的自由和理想世界的破滅,1893年歲末,他在自家陽臺用短刀刺破喉嚨自殺未遂。1894年5月15日夜,他在自家院內自縊身亡。
伊藤野枝:日本無政府主義者,作家及女權主義者。1895年出生于貴族家庭,在女子學校就讀時熱愛文學。1915年,伊藤加入《青鞳》社,發(fā)表小說和評論宣傳女性權利。雜志后期成為總編輯,使刊物在思想上更加激進。她與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戀愛時,后者已有妻室,女權活動家神近市子是其情人。大杉榮認為,自己同時愛著三個人,不必選最重要的,但三個女人均不同意。1916年,伊藤與大杉榮在公園散步時,牽手并親吻他,當時是很出格的舉動。大杉榮告訴了市子,在三人外出旅行時,市子將大杉榮刺傷。他在住院時又失去了妻子。之后,伊藤和大杉榮在一起,但兩人未正式結婚。他們一起宣傳無政府主義,對日本國體發(fā)起挑戰(zhàn),被當局視為政治上的異議者。1923年9月16日,她和大杉榮連同外甥,同日被憲兵隊捕殺。
軍部:日本明治維新后伴隨近代軍事化組建起來的,對外發(fā)動戰(zhàn)爭的軍事指揮樞紐。包括政府中的陸軍省、海軍省,陸軍最高指揮部參謀本部、海軍最高指揮部軍令部等。上世紀30年代后,日本軍部逐漸脫離政府掌控,1945年因日本戰(zhàn)敗解體。
長谷川照子:世界語學者和作家,支援中國抗戰(zhàn)的日本女性。1912年出生,1929年考入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在校期間參加左翼文化活動。1936年,她與中國留日學生劉仁戀愛并結婚,被日本媒體稱為“赤色之戀”。1937年,兩人回到中國,她積極投身抗日斗爭。1938年6月,中國軍隊與日軍在武漢外圍展開激戰(zhàn),長谷川照子來到漢口設立電臺,用流利的日語向日軍廣播。武漢淪陷后,她來到香港繼續(xù)反戰(zhàn)廣播,此后輾轉到東北,為雜志編寫反戰(zhàn)文章。1947年1月,她因絕育手術意外去世,不久劉仁也因病去世。兩人被安葬在佳木斯烈士陵園。她在中國用筆名:綠川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