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西巴斯辛和他妹妹薇奧拉是一對雙胞胎，長得跟兩個雨滴似的一模一樣。他們有著同樣淺棕色的頭發、天藍色的眼睛和迷人的笑容。小時候，薇奧拉有時會穿上西巴斯辛的衣服，假扮成哥哥——騙過了所有的人。

這對孿生兄妹一起長大，一起接受教育，還差點兒一起死去。那天他們乘坐的船碰到一塊險惡的礁石，沉了下去。薇奧拉緊緊地抓住西巴斯辛的衣箱，死里逃生，被沖到了伊利里亞的海灘上。

薇奧拉頭腦靈活，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她認為自己假扮成一個年輕男子更安全一些。于是，她把頭發扎起來，穿上從哥哥的衣箱里拿出來的衣服，自稱西薩里奧。她連續三天尋找哥哥的消息，祈禱西巴斯辛能在這場海難中幸存。可是后來她的錢花光了，無奈之下，她仍然假扮成西薩里奧，找到了一份工作：給伊利里亞的統治者奧西諾公爵當侍從。

奧西諾公爵對這位新侍從非常滿意。很快，薇奧拉就贏得了公爵的信任，而公爵呢，也俘獲了她的芳心。公爵身材高大，皮膚黝黑，儀表堂堂，他十分富有，深得人民的愛戴——然而，他并不感到滿足。他白天在宮殿里悶悶不樂，晚上聽游吟詩人唱一些悲悲戚戚的歌曲。他從不放聲大笑，臉上也很少露出笑容。

就像之前的許多年輕女人一樣，薇奧拉發現自己愛上了奧西諾，要把這份感情埋在心底是很痛苦的。有一天，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她鼓起勇氣問公爵為什么這樣不開心，公爵的回答更加深了她的痛苦。

“因為我患上了世界上最難治的病——相思病！”奧西諾回答。

“我實在太愛奧麗維婭伯爵小姐了，不知道該怎么辦，西薩里奧！我已經向她求婚了十幾次，但是她一直不答應。”

“她一定是瘋了！”薇奧拉說，“如果你向我求婚——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個女人，我會立刻就嫁給你的，大人！”

奧西諾嘆了口氣，突然他有了一個主意，他覺得這個主意太高明了，一時間竟露出了幾乎是快樂的神情。“知道嗎，西薩里奧，我認為你可以迅速贏得奧麗維婭的信任，就像當初贏得我的信任一樣。”他若有所思地說，“你今天就去看她。對她說，如果她不肯嫁給我，我就會憔悴而死！”

“我嗎，大人？”薇奧拉倒吸一口涼氣。

奧西諾把一只手放在薇奧拉的肩膀上，說道：“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也就是說，我必須想辦法說服奧麗維婭伯爵小姐，嫁給我心愛的男人！”薇奧拉愁悶地想，“生活為什么要這樣令人糾結啊？”

其實薇奧拉還沒有意識到，她的生活會變得比她能夠想象的還要復雜。

奧麗維婭伯爵小姐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她的叔父托比·培爾契爵士過來和她一起生活。

托比爵士是個矮胖子，留著白色的絡腮胡，一雙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他酷愛美酒和美食，弄得自己的鼻子紅得發亮。他最要好的朋友是安德魯·艾古契克爵士，這位爵士的臉像獵犬的臉一樣長長的，皺皺巴巴。

安德魯爵士是個單身漢，托比爵士斷定他可以成為侄女奧麗維婭的如意郎君。然而，奧麗維婭的管家馬伏里奧保護著她，不讓她受到任何不受歡迎的追求者的騷擾，其中就包括安德魯爵士！

就在奧西諾派薇奧拉去向奧麗維婭求情的那天，托比爵士和安德魯爵士正在奧麗維婭家的藏書室里密謀呢。

“我只要能和她單獨待上五分鐘就好了！”安德魯爵士咕噥道，“可是馬伏里奧不讓我見她。他甚至不肯把我的信交給她。”

“我侄女的事情他插手管得太多了，他簡直有點兒得意忘形了。”托比爵士抱怨道，“對了，那天晚上，這個無賴竟然大言不慚地說我喝多了！”

“渾蛋！”安德魯爵士說。

“我打算教訓教訓他，”托比爵士不懷好意地咧嘴一笑，說道，“記住我的話吧，老朋友，過不了今天，馬伏里奧就會離你遠遠的。”

叔父在藏書室里密謀的時候，奧麗維婭正跟馬伏里奧一起在花園里散步。馬伏里奧瘦骨嶙峋，穿著一身黑衣服，活像一具骷髏的影子。“小姐，有一個叫西薩里奧的年輕人想見你。”他對奧麗維婭說，“他帶來了奧西諾公爵的口信。”

“叫他走開！”奧麗維婭說，她不耐煩地甩了甩深紅色的秀發，一雙綠眼睛閃著亮光。

“我就是這么做的，小姐。”馬伏里奧說，“可是他說，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在門口站一下午。”馬伏里奧傲慢地抽了抽鼻子，“真是個非常無禮的年輕人！”

“哦，那就讓我見見他吧！”奧麗維婭無奈地說，“也許，奧西諾聽了我的答復之后，就會徹底放棄娶我的一切念想了！”

薇奧拉走進花園時，奧麗維婭假裝對一株盛開的玫瑰花感興趣，只淡淡地掃了一眼奧西諾的這位新的信使。

“美麗的小姐，”薇奧拉說，“現在見到你這么漂亮，我就明白我的主人為什么會深深地迷戀你了！”

奧麗維婭最討厭各種阿諛奉承，她輕蔑地哼了一聲。“漂亮？”她說，“我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跟其他人沒什么兩樣，如果你指的是這些的話！”

“哦，原來你不僅漂亮，還很驕傲！”薇奧拉說，“可惜啊，公爵愛上了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奧西諾并不真的愛我！”奧麗維婭大聲說，“他只是迷上了戀愛的感覺。你去告訴他，我不能因為他對我有意思，就勉強自己去愛他！”說著，她把目光從玫瑰花上抬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了一位她這輩子見過的最英俊的小伙子。

她頓時感到頭暈目眩，心臟怦怦地跳。“告訴奧西諾，我永遠不會嫁給他。”她有點氣喘吁吁地，“然后……馬上回來見我，西薩里奧。”

“為什么？”薇奧拉皺起了眉頭。

“呃……你回來告訴我，他對我的回答做何反應！”奧麗維婭紅著臉說。

薇奧拉鞠了一躬，轉身離開，留下奧麗維婭獨自在那里發呆，腦子里如同在刮旋風一般，轉動著各種思緒和感情，都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奧麗維婭一會兒想放聲大笑，一會兒又想痛哭一場。她迷迷瞪瞪的，沒有注意到馬伏里奧走了過來。馬伏里奧仿佛是從天而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小姐，我希望那個年輕人沒有冒犯你吧？”馬伏里奧說。

“冒犯我？”奧麗維婭說，“啊，沒有。我的意思是——沒錯，是的，他冒犯了我！”情急之下，她從手指上摘下一枚戒指，“這是他從公爵那兒帶給我的禮物。把這枚戒指還給西薩里奧，對他說我不想要！”

“好的，小姐。”馬伏里奧平靜地說，“那家伙去哪兒了？”

“已經走了。”奧麗維婭說，“如果你跑著去，很快就能追上他。”

“什么，跑著去——我？”馬伏里奧吃驚地說，他看到奧麗維婭眼中閃出兩道憤怒的綠光，就禮貌地鞠了一躬。“我馬上就去！”他說。

薇奧拉慢慢地走著。她想到奧西諾，想到自己，感到心情無比沉重。突然，她聽到有人在背后喊：“西薩里奧？”她一時忘記了這是她給自己取的名字，后來那聲音又喊了起來，“西薩里奧！喂，別走！”她才猛然反應過來。

薇奧拉轉過身，看見馬伏里奧朝她跑來，兩個胳膊肘往外支棱著，疙里疙瘩的膝蓋上下跳動著。這已經夠嚇人的了，后來馬伏里奧遞給她一枚戒指，更是讓薇奧拉完全驚呆了。“你給我們家小姐帶來了這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現在，她想讓你拿回去。”

“我沒有給她戒指！”薇奧拉說。

馬伏里奧暴躁地跺了跺腳，把戒指扔在地上。“那就讓它躺在那兒吧！”他沒好氣地說，“我還有正經事兒要辦呢，懶得跟你這樣的人啰唆！”說完，他一轉身，怒氣沖沖地走了。

薇奧拉彎腰撿起戒指，看到上面有一個圖案，是兩只手捧著一顆心。“這是愛情的信物呀！”她想，“年輕姑娘不可能把愛情信物送給另一個年輕姑娘！”

真相如同雪崩一樣，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哦，糟了！”她叫道，“奧麗維婭以為我是個男人——她愛上我了！”

薇奧拉找到奧西諾時，發現他獨自一人。他正在唱一首歌，唱的是那些不幸陷入情網的人，歌中唱道：無論陽光多么燦爛，總有雨水像眼淚一樣灑下。薇奧拉等奧西諾唱完了歌，就把奧麗維婭的話告訴了他。

奧西諾閉上了眼睛。“啊！”他憂傷地喃喃道，“但愿你能知道愛情有多么煎熬，西薩里奧！”

“哦，我知道，我的主人！”薇奧拉說。

奧西諾從衣服上取下一枚胸針，遞給薇奧拉。“再去找奧麗維婭。”他說，“把這枚胸針給她，告訴她，即使她不能做我的妻子，我對她的愛也會像胸針上鑲嵌的鉆石一樣永恒不變！”

與此同時，馬伏里奧回到了花園。奧麗維婭不在那兒，當他匆匆趕去房子里找她時，發現小路上丟著一封信，便撿了起來。

“呀，這是我們家小姐的筆跡！”馬伏里奧自言自語道，“既然我是她的管家，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有責任讀一讀這封信！”他對信的內容太感興趣了，沒有看見托比爵士和安德魯爵士就藏在附近的月桂樹叢中。

“致我最親愛的M。”馬伏里奧大聲念道，“你雖然是我的仆人，卻是我內心的主人。請大膽表白吧，我的手任你來牽！如果你愛我，就穿上黃色長襪和十字交叉的襪帶作為暗號吧。”馬伏里奧把信緊緊貼在胸口。“奧麗維婭愛我！”他嘟噥道，“我必須馬上換上黃色長襪！”

馬伏里奧剛一走遠，月桂樹叢就隨著笑聲搖晃起來。“我就知道他會上當的！”托比爵士對安德魯爵士說，“我模仿侄女的筆跡簡直可以騙過任何人！現在我們要做的是……”

“噓！”安德魯爵士說，“有人來了！”

奧麗維婭和薇奧拉正聊得火熱。她們在一排月桂樹叢前停下腳步，薇奧拉說：“那么公爵沒有給你新的答復嗎？”

“沒有！”奧麗維婭緊緊抓住薇奧拉的手，說道，“但是我可以答復你，西薩里奧，只要你向我提問題！”

薇奧拉輕輕地把手抽了回來。“小姐，我并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她巧妙地說。

“但是我愛你！”奧麗維婭激動地喊道，“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了你。”

“你等于是愛上了一個夢。”薇奧拉說，“你必須把我忘記，小姐！”說罷她就悄然離開了，留下奧麗維婭獨自落淚。

灌木叢中，安德魯爵士氣得渾身發抖。“那個小屁孩偷走了奧麗維婭的愛！”他咬牙切齒地說。

“追上他！”托比爵士慫恿道，“跟他提出決斗！這樣就可以讓他滾蛋了！”

“決斗？”安德魯爵士驚慌地說。

“他肯定不敢跟你決斗！”托比爵士說，“那個西薩里奧只不過是個弱不禁風的膽小鬼——你剛一拔出劍來，他就會嚇得轉身逃跑了！”

安德魯爵士到花園門口去攔截薇奧拉時，奧麗維婭跌跌撞撞地朝房子走去，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哦，西薩里奧！”她低聲說，“我一定要再見到你，哪怕一秒鐘也行！”

這時，她看見馬伏里奧朝她走來。他穿著黃色長襪，顏色鮮艷得像金絲雀一樣，臉上扯出一個可怕的笑容。“幸會，我的天使！”他扭捏地笑著說。

“馬伏里奧？”奧麗維婭說，“你感覺還好嗎？”

“簡直好極了，親愛的！”馬伏里奧獻著殷勤說，然后伸出了他的一條腿，“你注意到我穿著黃色長襪和十字交叉的襪帶嗎？”

“我不可能看不到！”奧麗維婭回答，“我想你是熱得發燒了吧。你想躺下來嗎？”

“好啊，只要有你陪在我身邊！”馬伏里奧說。

“來人啊！”奧麗維婭叫道，“仆人們，把馬伏里奧帶走！他腦子不正常了！”

與此同時，薇奧拉如釋重負，準備返回她的主人公爵身邊，卻突然發現安德魯·艾古契克爵士怒不可遏地擋在她面前。

“拔出你的劍來，卑鄙的惡棍！”安德魯爵士咆哮道。

“我的劍？”薇奧拉戰戰兢兢地說，“為什么呀？”

“這樣，我就能和你干上一架了！”安德魯爵士說，“難道你不僅是個惡棍，還是個膽小鬼？”

薇奧拉不情愿地用顫抖的手去拔劍，非常幸運的是，就在這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喊道：“住手！”

一位身材魁梧的水手出現在了門口。

“你要是敢動這個年輕人一根頭發，”他警告安德魯爵士，“我就把你像牛肉一樣切成碎塊！”

“啊！”安德魯爵士嚇得臉色發白，說道，“哦，既然這樣，我想我還是……”說著，他就一溜煙地逃走了。

薇奧拉松了一口氣，感到渾身發軟。“我該怎么感謝你呢，好心的陌生人？”她對水手說。

“陌生人？”水手皺著眉頭說，“對于一個把你從海里救出來，還幫助你尋找失蹤的妹妹的人，你竟然是這樣的稱呼！我在這條路上的小旅館里等你兩天了，西巴斯辛！”

“西巴斯辛？”薇奧拉猛吃了一驚，“那就是說，我的哥哥還活得好好的！”

西巴斯辛確實活得很好，卻被完全弄糊涂了。他正要來見這位救了他生命的水手，路上碰巧經過一幢漂亮的房子，從里面沖出一位漂亮的紅頭發年輕姑娘。“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西薩里奧！”她說著就伸出雙臂抱住了他，“我們可不能沒有對方啊！”

“可是，夫人——”西巴斯辛說。

“叫我奧麗維婭，我最親愛的！”奧麗維婭說。

西巴斯辛凝視著奧麗維婭的眼睛。想要告訴她，她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他的名字不叫西薩里奧，然而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因為愛情在他身上施展了魔力。“我一定是在做夢！”他輕聲說，“但是拜托，先不要喚醒我！”他緊緊地擁抱了奧麗維婭。

當薇奧拉和水手找到他們時，兩人仍然抱在一起。西巴斯辛認出了妹妹，喜悅地大喊一聲，向她奔去。他把薇奧拉高高地舉起，奧麗維婭和水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難道有兩個他？”奧麗維婭低聲說，“我不明白。”

“看上去是這樣。”水手撓著腦袋說，“要我說，女士，需要有人給我們好好解釋解釋呢！”

奧西諾公爵焦急地等待西薩里奧回來，等了兩個小時，最后失去了耐心。他騎上他那匹跑得最快的馬，向奧麗維婭家飛奔而去。

在大廳里，他看到了最奇怪的一幕——西薩里奧和奧麗維婭手挽著手，身后是一位面帶笑容的牧師，手里捧著一本《圣經》。

“西薩里奧！”奧西諾一聲怒吼，“放開那位女士！”

“大人，這不是西薩里奧。”奧麗維婭滿面春風地說，“這是西巴斯辛，很快就要成為我的丈夫了。如果你想尋找那個被你稱作西薩里奧的人，就看看你的身后吧！”

奧西諾轉過身，看見了薇奧拉。她穿著奧麗維婭借給她的裙子，看上去那么美麗動人，簡直讓奧西諾驚得喘不過氣來，他立刻死心塌地愛上了她。

“你不妨聽我一句忠告，立刻娶了她吧。”奧麗維婭對奧西諾公爵說，“她可是全心全意愛著你呢！”

“現在我看到了她真實的樣子，我也全心全意地愛著她！”奧西諾宣告道。

于是，奧麗維婭伯爵小姐的豪宅里有兩對新人舉辦了婚禮，那天晚上，屋子里燈火通明，空氣中充滿了音樂和歡慶的聲音。

笑聲和歌聲響徹了整座房子，傳到了被鎖在地窖里的馬伏里奧的耳朵里。他把臉貼在窗戶柵欄上，大聲喊道：“喂，喂！來人啊，放我出去！我沒有瘋——我真的沒有瘋！”

然而，沒有人聽到他的喊叫，至少那天夜里沒有。

我愿意跟隨你們兩位前去，

立過的誓言永遠真實無誤。

——西巴斯辛（第五幕第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