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尋兵器威震龍宮
除名籍勢逼冥王

卻說美猴王榮歸故里，殺了混世魔王，奪了一口大刀，教小猴砍竹為標，削木為刀，安營下寨，操演武藝。忽一日，悟空對眾猴道：“我等在此練武玩耍，恐有人說我們造反，興兵來殺，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對敵？何處可得鋒利劍戟（jǐ）？”兩邊轉(zhuǎn)出四個老猴道：“大王，若要得到鋒利兵器，甚是容易。我們這山向東，有二百里水面，那邊乃傲來國，城中必有鐵匠，大王若去那里，或買或造些兵器，實是長久之計。”悟空聞說，滿心歡喜道：“汝等在此玩耍，待我去來。”

好猴王，即縱筋斗云，霎（shà）時間過了二百里水面，來到傲來國。但見萬戶千門，人來人往。悟空心想：“這里定有現(xiàn)成兵器，待我使個神通，弄他幾件。”他就念動咒語，吸一口氣，呼地吹去，便是一陣狂風，飛沙走石，嚇得市人關(guān)門閉戶，無人敢走。悟空才按落云頭，直尋到兵器館，打開了門扇，只見里面無數(shù)器械，刀槍劍戟，樣樣俱備。悟空想道：“我一人能拿多少？還使個分身法搬去罷。”便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爛，叫聲：“變！”變作千百個小猴，都亂搬亂搶；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二件，把武器搬個一干二凈。悟空踏著云頭，喚轉(zhuǎn)狂風，帶領(lǐng)小猴，俱回本山。

那花果山大小猴兒，正在洞門外玩耍，忽聽得風聲響處，見半空中丫丫叉叉，無數(shù)猴精，都嚇得亂跑亂躲。少時，美猴王按落云頭，將身一抖，收了毫毛，將兵器亂堆在山前，叫道：“小的們，都來領(lǐng)兵器！”眾猴看時，只見悟空獨自立在平陽之地，俱跑來叩頭問故。悟空將使狂風、搬兵器一事說了一遍，眾猴稱謝畢，都去搶刀奪劍，抓斧爭槍，吆吆喝喝，耍了一日。

次日，悟空會聚群猴，計有四萬七千余口。早驚動滿山怪獸，各樣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來參拜猴王，每年進貢。也有隨班操演的，也有隨節(jié)征糧的，整整齊齊，把一座花果山變得似鐵桶金城。

猴王正喜間，忽對眾猴說道：“我這口刀實在笨重，不合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奏道：“大王乃是仙圣，凡間兵器是不堪用，但不知大王水里可能去得？”悟空道：“我有七十二般變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神通，上天有路，入地有門，水不能溺，火不能焚，哪兒去不得？”四猴道：“我們這鐵板橋下，水通東海龍宮。大王既有此神通，何不下去，尋著老龍王，問他要件兵器，卻不稱心？”悟空聞言甚喜道：“等我去來。”

好猴王，跳至橋頭，使一個避水法，捻著訣，撲地鉆入波中，分開水路，徑入東洋海底。正行間，忽見一個巡海夜叉，擋住問道：“那推水來的，是何神圣？”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孫悟空，是你老龍王的緊鄰。”那夜叉聽說，急轉(zhuǎn)水晶宮傳報道：“大王，外面有個花果山天生圣人孫悟空，口稱是大王緊鄰，將到宮也。”東海龍王敖（áo）廣連忙起身，與龍子、龍孫、蝦兵、蟹將出宮迎道：“上仙請進，請進。”進宮坐下，獻茶畢，龍王問道：“上仙幾時得道？”悟空道：“我自幼出家修行，得一個長生不老之體。近因教練兒孫，守護山洞，奈何沒件兵器，特來告求一件。”龍王不好推辭，即命鱖（guì）都（dū）司[6]取出一把大刀奉上。悟空道：“老孫不會使刀，請另賜一件。”龍王又命鲌（bó）大尉、鱔（shàn）力士抬出一桿九股叉來。悟空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下道：“輕！輕！輕！請另賜一件。”龍王笑道：“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龍王心中恐懼，又命鳊（biān）提督、鯉總兵抬出一柄方天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近前接在手中，舞了一回，放下道：“也還輕！輕！輕！”老龍王越發(fā)害怕道：“上仙，我宮中只有這根戟重，再沒有什么兵器了。”

正說間，后面閃過龍婆道：“大王，我們這海藏[7]中，那一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這幾日霞光艷艷，瑞氣騰騰，莫非該遇此圣也？”龍王道：“那是大禹治水時定江海深淺的一塊神鐵，能有何用？”龍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與他，送出門便了。”龍王依言向悟空說了，悟空道：“拿出來我看。”龍王搖手道：“扛不動！抬不動！請上仙親自去看。”便引悟空至海藏中間，忽見金光萬道。龍王指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鐵柱子，約有斗來粗，二丈多長。他兩手提一提道：“太粗太長些！再短細些方可用。”說畢，那寶貝就短了幾尺，細了一圍。悟空又掂一掂道：“再細些更好！”那寶貝真?zhèn)€又細了幾分。悟空十分歡喜，拿出海藏看時，原來兩頭是兩個金箍（gū），中間乃一段烏鐵，緊挨箍有刻成的一行字，叫作“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悟空心中暗喜道：“想必這寶貝如人意。”一邊走，一邊念：“再短細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二丈長短，碗口粗細。

你看他弄神通，舞回水晶宮里，嚇得老龍王膽戰(zhàn)心驚，小龍子魂飛魄散。悟空將寶貝拿在手中，坐在水晶宮殿上，對龍王笑道：“多謝賢鄰厚意。不過，如今有了兵器，身上卻無衣服相稱。你這里若有披掛，索性送我一副，一并奉謝。”龍王道：“這個卻是沒有。”悟空道：“‘一客不煩二主’，若沒有，我定不出此門。”龍王道：“實在沒有。”悟空道：“真?zhèn)€沒有，就和你試試此棒！”龍王慌了道：“上仙，切莫動手！待我看舍弟處可有，當送一副。”即命敲鐘擂鼓。少時，南海龍王敖欽、西海龍王敖閏、北海龍王敖順一齊來到。敖欽道：“大哥，有甚急事，敲鐘擂鼓？”老龍王道：“賢弟，不好說！有一個花果山天生圣人孫悟空來認我做鄰居，要一件兵器，獻鋼叉嫌小，奉畫戟嫌輕，將一塊天河定底神珍鐵拿去。如今坐在宮中，又要什么披掛。我處沒有，故敲鐘擂鼓，請賢弟來。你們可有什么披掛，送他一副，打發(fā)出門去罷了。”敖欽聞言，大怒道：“待我兄弟們點兵拿他！”老龍道：“莫說拿！莫說拿！那塊鐵，挨著些兒就死，磕著些兒就亡！”敖閏說：“二哥不可與他動手，且湊副披掛與他，打發(fā)他出了門，再啟奏上天，天自誅他。”敖順道：“說得是。我這里有一雙藕絲步云履（lǚ）。”敖閏道：“我?guī)Я艘桓辨i子黃金甲。”敖欽道：“我有一頂鳳翅紫金冠。”老龍大喜，引入水晶宮相見了，以此奉上。悟空將金冠、金甲、云履都穿戴停當，對眾龍道：“打攪！打攪！”使動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四海龍王甚是不平，一起商議進表上奏。

悟空分開水道，跳回鐵板橋上。眾猴齊道：“大王，好華彩也！”悟空滿面春風，高登寶座，將鐵棒豎在當中。那些猴不知好歹，都來拿那寶貝，卻是蜻蜓撼鐵樹，分毫也不能動。一個個咬指伸舌道：“爺爺呀，這般重，虧你怎的拿來也！”悟空近前，舒開手，一把抓起，對眾猴講了取寶經(jīng)過，又道：“你等都站開，等我再叫它變一變。”他將那寶貝握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時就小得似一個繡花針，可以塞在耳朵里面藏下。眾猴駭然，叫道：“大王，還拿出來耍耍！”猴王又將寶貝從耳朵里拿出，放在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作斗來粗細，二丈長短。他弄到歡喜處，走出洞外，將寶貝攥在手中，使一個法天象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聲：“長！”他就長得身高萬丈，頭如泰山，眼如閃電，口似血盆，牙如劍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層地獄，把些虎豹狼蟲，七十二洞妖王，都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jīng）兢，磕頭禮拜。霎時收了法象，將寶貝還變作個繡花針兒，藏在耳內(nèi)，復歸洞府。

此時，猴王命大開旗鼓，響敲銅鑼，依前教演。他將那四個老猴封為健將：兩個喚作馬、流二元帥，兩個喚作崩、芭二將軍。將那安營下寨，賞罰諸事，都付與四健將維持。他便放下心，每日騰云駕霧，遨（áo）游四海，又結(jié)交了六個兄弟，乃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獅駝王，獼猴王、（yù）狨（róng）王，連美猴王自家共七個。

一日，在本洞吩咐四健將安排筵宴，請六王赴飲，俱吃得酩酊大醉。悟空送走六王，倚在鐵板橋邊松樹之下，霎時間睡著。四健將領(lǐng)眾圍護，不敢高聲。猴王睡里見兩人拿一張批文，上有“孫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說，套上繩，把猴王帶到一座城邊。猴王抬頭觀看，那城上有一鐵牌，上有“幽冥界”三個大字。猴王頓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閻王所居，為何到此？”那兩人道：“你陽壽該終，我兩人領(lǐng)批，勾你來也。”猴王道：“我老孫超出三界外，已不伏他管轄，怎么敢來勾我？”那兩個勾魂鬼只管拉拉扯扯，定要拖他進去。猴王惱怒起來，耳朵中掣（chè）出寶貝，晃一晃，碗來粗細，一舉手，將兩個勾魂鬼打為肉醬。自解繩索，掄（lūn）著棒，打入城中。嚇得那牛頭鬼東躲西藏，馬面鬼南奔北跑，眾鬼卒奔上森羅殿，報道：“大王！禍事！禍事！外面一個毛臉雷公打?qū)砹耍　?/p>

慌得那十代冥王整衣來看，見他相貌兇惡，即排下班次，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簾洞天生圣人孫悟空。你等是什么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陰間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為何不知好歹？我老孫修仙學道，與天齊壽，為何派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想是勾錯人了也？”悟空道：“胡說！常言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快取生死簿（bù）子來我看！”十王即請上殿查看。

悟空執(zhí)著如意棒，登上森羅殿，正中間南面坐下。十代冥王即命判官取出文簿來查。悟空親自查閱，命判官取筆過來，把猴屬之類，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摔下簿子道：“了賬[8]！了賬！今后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代冥王不敢相近，都去拜見地藏王菩薩，商量啟表，奏聞上天。

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絆著一個草疙瘩，幾乎跌倒，猛地醒來，乃是一夢。只聽得四健將與眾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這一夜，還不醒來？”悟空將夢中勾了生死簿之事說了一遍，眾猴磕頭拜謝。四健將報知各洞妖王并六個義兄弟，都來賀喜。

卻說那上天玉皇大帝，一日駕坐靈霄寶殿。忽報東海龍王敖廣前來進表，玉帝命敖廣上殿，接過表文，從頭看過，原來是告孫悟空大鬧龍宮之事。玉帝傳旨：“著龍神回海，朕（zhèn）[9]即遣將擒拿。”下面又報冥司秦廣王奉地藏王菩薩表文進上，玉帝命接上表文，亦從頭看過，原來是告孫悟空大鬧地府之事。玉帝又傳旨：“著冥君回歸地府，朕即遣將擒拿。”

玉帝問兩邊文武仙卿道：“這妖猴是何年產(chǎn)育，卻就這般有道？”班中閃出千里眼、順風耳道：“這猴乃三百年前天產(chǎn)石猴。當時不以為然，不知這幾年在何方修煉成仙，降龍伏虎，強銷死籍。”玉帝道：“哪路神將下界收伏？”班中閃出太白金星，啟奏道：“此猴乃天地育成之體，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龍伏虎之能，與人何異哉？陛下可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來上界，授他一個大小官職，拘束此間，若受天命，后再升賞；若違天命，就此擒拿。一則不勞師動眾，二則收仙有道也。”玉帝聞言甚喜，即命文曲星官修詔（zhào），命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領(lǐng)了旨，出南天門外，按下祥云，直至花果山水簾洞，對眾小猴道：“我乃天使，有圣旨在此，請你家大王上界。快快報知！”小猴一層層傳至洞天深處，美猴王聽得大喜，道：“我這兩日正想上天走走，卻就有天使來請。”急整衣冠，出門迎接。金星入內(nèi)，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圣旨下界，請你上天，拜受仙箓（lù）。”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臨。”便命眾猴安排筵宴款待。金星道：“圣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請大王同往。”悟空即喚四健將，吩咐道：“謹慎教演兒孫，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好帶你們上去同住。”四健將領(lǐng)諾。這猴王與金星縱起云頭，上天而去。不知授個什么官爵，且聽下回分解。

[6]都司：明代一省掌兵的最高機構(gòu)為都指揮使司，簡稱都司。下文提到的大尉、力士、提督、總兵，也是古代各級武職官名。

[7]海藏：傳說中大海龍宮的寶藏。

[8]了賬：完了，結(jié)束。

[9]朕：皇帝的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