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說他長得丑，荀虞候的面容其實頗為清秀，眉目深邃，唇線微抿，臉色卻過分蒼白，臉上卻沒有一絲生氣，灰色的長發披散在肩上，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全身上下的活力。

若是衛滄閉上眼睛，他感覺自己面前說話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腐爛已久的尸體。

“來的時候我就聽說，鎮獄出了大事，將作監府庫失竊案的人證基本都死了，算是丟了大臉。”

荀虞候并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反應，或者說是注意到了，但是根本不在意。

“說到底，鎮獄是我們殿前司管的地盤，現在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殿前司的責任，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的。”

胡大尹點點頭，向著地上的廚子尸體一指。

“現在的推測很簡單，就是有人買通了廚子，讓他在酒里下毒，所以這個廚子應該知道什么。”

“這個想法到是合理，既然如此，那我來通靈一下就好。”

荀虞候也點點頭表示認同，接著對帶來的錦袍人吩咐道。

“老規矩，做通靈的準備，在場的無關人等都出去，不得觀看。”

為什么通靈要整的這么神神秘秘，還不讓人看？

雖然心里好奇，但是衛滄還是等人被殿前司的錦袍人帶出院子，關上大門之后，讓他們在院子外面候著。

不能光明正大的看，我還不能偷看么。

分身，啟動！

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靠在墻上，衛滄閉上眼睛，身下的影子忽然隱秘地翻涌起來。

一道黑影從身下的影子中脫離，沿著墻壁游進了院子，黑影的行動無聲無息，立刻和院子里的樹木陰影融合在一起。

一道黑霧般的身影緩緩從陰影中出現，目光注視著院子里的眾人。

黑影幾乎與樹木的陰影融為一體，哪怕仔細觀察都難以發現端倪。

這黑影便是衛滄的分身，至少衛滄是這么認為的。

他也確實是個正人君子，有個這么好用的分身都沒想著去偷看美女洗澡，連著好幾天全拿來干正事兒了……

“那獄卒說這酒是這個叫馬二的死廚子買的，本官聽說鎮獄干活的人都是沒什么家人的人，想來從別人那里也問不出什么。”

胡大尹摸了摸胡子

“正好讓荀虞候露一手，讓本官見識見識玄冥通靈招魂的手段。”

“大部分是，這種人拿不著什么把柄，只要稍加控制，就能比較可靠地用著。”

“不過到底是凡人，比不得那些兇星。”

荀漳又翻開幾塊白布看了看，幾具尸體的死狀都一般無二

“至于通靈，胡大尹謬贊了，通靈只是雕蟲小技，老規矩，先把要通靈的那個馬二，扶到屋子里面處理一下。”

在旁邊的官吏立刻上去將廚子的尸體搬起來，抬進院中一個用木板圍起來的屋子，衛滄分身好奇湊近了一些，發現里面有人在那里給尸體換衣服。

“這是怎么個意思，所謂的招魂通靈還有這流程？”

還未等他理解過來，就看見荀虞候走進屋子，伸手將門一拉，把院子里的眾人也關在了外面。

這也禁止偷看啊

看見荀漳的動作，衛滄有些好奇。

難道真的有什么超凡力量？

衛滄心里正想著呢，忽然聽到屋子里面傳來三聲尖利到不似人的嚎叫。

“皋，馬二復！”

“皋，馬二復！”

“皋，馬二復！”

三聲尖利的嚎叫落下，院子里突然刮起陣陣陰風，連天光似乎都陰暗了一些。

雖然視線被墻壁阻隔，但能感覺到木屋中似乎多了什么東西，不一會，就聽見里面傳來荀漳的問話聲。

“說，那些酒是哪里來的？”

木屋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里面的聲音可以比較清晰地傳出來，但是眾人還是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馬二”的回答。

很快，陰沉沙啞的聲音從屋子里響起，吐字異常僵硬。

“昨日我去買菜，坊市里一個黑袍人賣給我的，我當時不知道怎地，就買過來了。”

“那個黑袍人長什么樣子？”

“沒看見臉，看身材好像是個女的，她長得，長得……”

說到這里，“馬二”的聲音好像卡了殼，突然沉默了下去。

正當院子里的眾人準備聽聽那女人長什么樣子的時候，只聽屋子里轟隆一聲，整間木屋竟然從內部炸四分五裂，破碎的木屑如弓矢一般向著四周爆射而出。

站在胡大尹身旁的蔡公公突然向前邁出一步，厲聲喝道：“此地禁飛禁行！”

隨著蔡公公的聲音落下，一股恐怖的力量立刻籠罩在院子里，爆炸的破片先被定在空中，之后直挺挺地掉在地上，沒有傷到任何人。

衛滄也感覺好像有一道無形的枷鎖套在自己的分身上，將分身禁錮在原地。

不過這種禁錮感很快就消散了，衛滄也不知道這是分身的能耐，還是這個大太監收了神通。

待到煙霧散去，原本是小木屋的地方，只剩下荀漳一個人站在那里。

至于“馬二”，連著身上的衣服和屁股下的椅子，大概均勻地鋪了幾個平方。

荀漳陰沉著臉，踩著腳下的血肉，從木屋位置走了出來。

“這小子是讓人下了咒，看手段，不僅有熒惑的，恐怕也有玄冥的。”

“剛說沒有兇星作祟，沒想到兇星這就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蔡公公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能看出后面的那些家伙是什么實力么？”

“那個熒惑恐怕不比我低，但是那個玄冥不如我，否則我連魂都招不過來。”

雖然經歷了人肉炸彈爆炸，但是荀漳身上連個血點子都沒有，和周遭凄慘的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太監和這個叫荀漳的，都不是一般人啊。

衛滄心中不免有些羨慕，但是想到自己的分身，心里的羨慕就下去了許多。

強大又怎么樣，自己的分身只要夠小心，還不是難以被發現。

不過還是有個了意外收獲，原來這就是兇星。

“不過這兇星是單單指熒惑，還是同時指熒惑和玄冥？”

蔡公公和荀漳沒有明說，衛滄心中也不確定。

“如果包含玄冥，那荀虞候不也是兇星么？”

還未等衛滄想明白蔡公公和荀虞候的交談是什么意思的時候，突然聽見胡大尹發話了。

“將那個衛滄叫進來。”

嗯，這有我什么事情？

衛滄一愣，立刻取消了分身，讓意識回到了本體。

睜開眼，正好看見幾個差役要他進去。

院子里還是那副樣子，衛滄看了一眼死的很均勻的馬二，立刻將目光移開了。

這個不用再看一眼，是真的爆炸了。

“大理寺和刑部斗得越來越厲害，都在互相使絆子，照這個風頭下去，就是查出來，估計也找不回銀子。”

蔡公公的話似乎引起了共鳴，胡大尹長嘆一聲，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指了指衛滄。

“蔡大官，荀虞候，你們說要不要……”

“嗯？這不妥吧，三府臺那邊恐怕過不去。”

蔡公公愣了一下，打量了衛滄幾眼，立刻明白了胡大尹的意思。

“問題是，要想找回銀子，還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嗎？”

胡大尹倒是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奏疏我來寫，用蔡大官和荀虞候你們二位呈給陛下，讓陛下做這個決斷。”

蔡、荀二人對胡大尹的建議有些心動，沉吟了一陣，最終還是同意了。

“說的也是，還是找回這銀子要緊，沒了這十萬兩銀子，這年都過不好。”

衛滄在邊上看得一頭霧水。

這仨人什么意思，不會是讓我加入專案組吧？

這群偷銀子的可太狠了，滅口都滅到鎮獄了，自己要是被盯上……

那真的就可以在歡聲笑語中打出寄寄了。

“小人才疏學淺，恐不能……”

衛滄剛想說話，就被胡大尹抬手擋住了。

“國家正是用人之時，希望你不要推脫。”

胡大尹說完，就和荀漳、蔡公公一起，向著中都府的后院兒走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胡大尹突然想起什么，回頭吩咐衛滄，讓他想著將朝廷從將作監調動十萬兩銀子的批條和賬本送到中都府來。

衛滄只能應一聲是。

封建專制社會，上頭的規矩就是規矩。

這里暫時沒了什么事，衛滄也被殿前司的人送回了將作監。

沒辦法，將作監想要照常運轉，總得有像衛滄這樣的小吏干活。

將作監也是中都城里面的部門，離著中都府不算很遠，騎馬慢走也就一刻鐘的功夫。

先去取來了將作監的印章，衛滄帶著殿前司的人去倉案，也就是檔案室找批條和賬本去了。

“這是三府臺讓戶部從將作監調銀子去賑災的批條，還有這個，是監里面記錄銀子進出的賬本。”

將一張黃紙的條子遞給殿前司的差役，衛滄順手打開了賬冊，翻到了其中一頁。

“這一頁就是銀子支出，喏，羅武縣賑災銀十萬兩，是拿走原本還是我找人給你們抄一份，你們把抄本帶走？”

領頭的殿前司差役還沒有回話，就聽咣當一聲，倉案的大門被人踹開了，門外還傳來三聲有些尖利的大笑。

“哈哈哈，狗屁的無辜，衛滄，我就知道你也參與了偷銀子。”

屋子里的人抬頭望去，只看見一個穿著錦袍的胖子，后面跟著幾個奴顏婢膝的狗腿子，一步三晃地從門口晃了進來。

“你們看看，灑家說什么來著，他過去肯定是認罪去了，殿前司的差役都把他押回來找證據了。”

這胖子話音落下，后面那幾個狗腿子立刻刁衙內高見，刁衙內料事如神的恭維上了。

這是什么清奇的腦回路？

皺著眉頭，衛滄立刻認出了這個長得跟個蛤蟆似的家伙是誰。

這人名叫刁元駒，現在是將作監的一個書吏。

這人在將作監挺出名，就他這個清奇的腦回路和那張蛤蟆賤嘴，整個將作監的吏員里面就沒有幾個他不得罪的。

要不是他沒有得罪過真正的大人物，還有個姑父還是姨夫在外面做一州的通判，現在早讓人給搞死了。

至于他和衛滄有什么矛盾，其實也不能說是兩人之間的私人矛盾，問題還是出在掌印吏這個位置上。

將作監出事之后，胡大尹就暫時代理了將作監正監的位置，其他的官位卻暫時空缺。

好在將作監本身的運轉主要依靠下面的吏員，所以短時間內官員的空缺影響不大。

胡大尹將衛滄放出來，也并非他本人多么正直，看不得衛滄受冤屈，主要是他在將作監里面沒有可信的人，這才用這種算是施恩的方式，讓衛滄聽命于自己。

衛滄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這段時間白天使勁干活，多少也是有點做給胡大尹看的意思，讓他知道自己還有價值。

他的努力沒以后白費，今天把掌印吏這個位置交給衛滄，就是胡大尹對衛滄的一種認可。

但是掌印吏這個位置確實惹人眼饞，按照將作監現在的情況，掌印吏就是實際上的二把手。

加上現在臨近吏人出職考核，誰拿到掌印吏的位置，再運作一下，就算不能給自己的吏人出職考核里面拿個頭名，也能將位次往上面提一提。

刁元駒這種人自然不例外，而他的唯一對手，就是被胡大尹放出來的衛滄。

所以哪怕沒有私仇，矛盾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惜，他這次挑錯了對手。

“我是不是無辜的，還輪不到你個胖頭蛤蟆在這里亂叫。”

冷笑一聲，衛滄從懷里將胡大尹給的公文拿了出來，啪的就往桌子上一拍。

“這是代理將作監的胡大尹寫的公文，瞪大你那雙金魚眼，好好念一念吧。”

這個胖頭蛤蟆刁元駒雖然腦子有坑，但是眼神還挺好使，站在那就將公文上的內容看了個七七八八，登時就沒了言語。

身邊的狗腿子們剛想起哄，一看老大都沒聲兒了，也一起把尾巴給夾了起來。

“念啊，你剛才不是叫喚的挺響的嗎？怎么這時候沒動靜了？”

衛滄冷著一張臉，將公文從桌子上拿起來，走到刁元駒的面前遞給他。

“這上峰的公文，代理將作監的胡大尹的官印也蓋著，有什么不能念的？”

刁元駒咽了一口唾沫，看著衛滄冰冷的眼神，又偏過頭看向幾個殿前司的差役。

殿前司的差役一個一個抱著胳膊，擺出一幅吃瓜看好戲的樣子。

顫顫巍巍地接過衛滄手中的公文，刁元駒嗓子有些發干，只能用干干巴巴的聲音念出來。

“權知中都府，權將作監正監胡汝成著將作監司鑰衛滄掌印，統管將作監……諸吏員。”

刁元駒的身材越來越佝僂，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后到了幾乎聽不見的地步。

不過總算把這公文念完了。

“念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