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里不安時，就連二月的煦風都變得燥熱起來。

李青沿著前人走下的土路，發足而去，一路上偶爾會遇見裝扮古舊樸素的農夫走卒。

他們看到李青甩開腿腳趕路的模樣，只道對方家里許是有婆姨快要生了，要去請產婆；又或是忘了什么事，追什么人去了！

總不至于是屁股后頭有人追殺……

不管他人投來的各樣目光，李青一路不停，直到遇見一個趕羊的老倌堵著路道，這才放慢腳步往旁邊繞行。

那老倌嘴里吧嗒著旱煙袋，看到李青一身熟悉的的獵戶裝扮后，一陣愣怔。

這后生穿的莫不是趕山獵戶樊九龍的行頭？

思緒翻轉間，目不轉睛盯著李青的放羊倌，就瞧見對方眼神瞥了過來，并且警惕的將手按在了刀劍上。

“……”

放羊倌人老成精，眼下哪還看不明白對方的身份，不過一想到連樊九龍都被人扒光了衣服，便又急忙熄了剛泛起的歪心思。

年輕人性子躁，當不得他一直盯著看，放羊倌迅速收回目光，揮舞著手中鞭子，吆喝著羊群往路邊避讓。

羊蹄踏踏，李青見那羊倌轉過身，又去趕羊，心里的警惕這才稍微松弛。

如此又往前趕了一段路，他又忽地放緩了腳步。

不對！

方才他經過羊群時為何沒有聞見一點羊膻腥臊？甚至一路經過羊倌趕羊的舊道，他也沒有看見半粒羊糞蛋……

難怪方才他心里一直覺得不對勁。

他忍不住扭頭回望，卻已經看不見那放羊倌和羊群的蹤跡。

壓下心頭泛起的異樣情緒，李青并未深思，回過頭便繼續往嵩陽山趕去。

…

時至正午，黍陽縣境內。

李青繼續悶頭趕路時，再度發覺了異樣動靜。

在他頭頂，有鴉噪聲傳來，而且還伴隨著鳥類翅膀在頭頂盤旋撲簌的動靜。

“那放羊老倌兒沒有騙我們，這里果然有一個逃跑的獵戶，定是那行子假扮無疑！”

李青抬頭看去，就見一只黑鴉載著一個紅衣小人在他頭頂不停聒噪盤旋。

小人似是看到了他瞪大眼睛驚呆了的神情，戲耍心頓起。

“黑鴉神使！他的兩顆眼珠子賞給你了，這可是東平道精心蓄養的生人種，味道一定非常鮮美！”

他們的談話清晰無比，毫不避諱，李青聽罷心里又驚又怒！

頭頂上，那明顯非人的精怪，顯然是已經把他當成了囊中獵物，待宰魚肉！

渡鴉喜歡珠子一樣的事物，尤其是眼珠。

而眼珠里又以人眼最是勁道彈滑，啄一口下去，簡直可以鮮美的爆出汁水！

得到指令，渡鴉興奮地調動法力，身上霎時黑霧涌動，只是頃刻，它盤旋圍繞的那片天空便徹底陰暗下來。

一陣狂風壓來，頓時飛沙走礫。

李青頭頂和煦明亮的日頭消失不見，只剩下漫天的妖風席卷！

“啞——啞——”

又有群鴉噪聲從天上傳來，被怪風迷眼的李青努力抬頭看去，就見到頭頂冒出一群由黑霧幻化而成的黑鴉，向他撲來！

他悍然拔刀，向最近的一只霧鴉砍去！

“噗嗤——”

氣霧破散，但卻無一根烏羽落下。

這是渡鴉的香火法界，那些霧鴉也并非實體，全是由香火法力幻化而成，每當他劈散一只霧鴉，便會有新的霧鴉生成，若想中斷，便只有將施法的邪祟制服才行！

李青雖不明白自己身處法界，但也看出這些霧鴉是斬之不盡的邪祟造物。

若想徹底擺脫，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直面頭頂一直聒噪的渡鴉！

闊刀力沉，李青揮舞兩下便換成了長劍。

可即便如此，卻也終究敵不過霧鴉眾多。

身上的灰布衣衫已經被鐵鑿一般的鳥喙啄出數個破口，有淡淡的黑色霧氣從他傷口涌出。

他必須要制止那只渡鴉！

猛然揮劍劈散一只霧鴉，李青隨后丟棄長劍，晃動了腰間的子母鈴鐺。

詭異空靈的鈴聲層層疊加，愈發刺耳。

法界被鈴音充斥，開始不斷扭曲，各種斑斕的線條像是泛著油彩，一根根向外抽離。

那些黑色霧鴉身形忽忽爍爍，最終化作煙氣消散。

一束白剌剌的日光從穹頂刺入，徹底破開渡鴉的香火法界。

李青舉目四顧，眼前依舊是土路村道，若不是身上被霧鴉叮啄的傷口還在作痛，怕還以為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幻。

他目光逡巡，很快就鎖定了搖搖晃晃，仿佛喝醉了酒的渡鴉。

取下昨日繳獲的獵弓，李青目光陰寒至極。

戲耍夠了，那就該輪到他的回合了！

“吱~”細小的弓體活動聲微不可聞，李青自箭囊取出一根利矢，手足腰身一起發力，將弓拉至滿月！

箭頭對準空中連聲驚噪的渡鴉，他沒有絲毫猶豫便松開了弓弦！

“崩——”

絲弦顫動，利矢破空！

渡鴉和小人心頭俱是一緊，下一刻他們就看到迎面而來的箭矢在距離身旁兩尺的地方偏飛了過去。

“......”

李青咬牙，心中發狠，又接連三箭射出，雖沒見得中靶，卻將渡鴉驚的翻了幾個跟頭，也徹底把跳下地的紅衣小人惹惱了。

常遊小人罵罵咧咧的站起身子，還未來得及發難，便看到對方率先掣起長劍，向他切來！

“常遊大人當心！”

空中響起渡鴉驚呼，紅衣小人雙目怒赤，只覺自身威嚴受到觸犯，立時便摘下草帽，露出了滿是蜂窩小洞的腦殼。

此時那些蜂窩小洞不斷噴涌出深紅色的煙霧，并飛速擴散。

“啞——？”

常遊頭頂的渡鴉首當其沖，被紅霧包裹的剎那，便直挺挺的栽了下去，再也沒了動靜。

李青見狀瞬間豁達，也不再和對方火并，轉身便往遠處逃離。

漸漸地，他覺得頭重腳輕，就連手中的輕靈長劍都提握不住。

最終，只聽見噗通一聲，他還是步了渡鴉后塵。

……

李青仿佛做了一個夢，夢里有蒼然古樹遮天蔽日，樹下有許多人搭設祭臺，布制科儀，還有身穿七色彩衣的神婆敲著鑼鼓，嘴里唱著癲亂無章的咒詞。

那些人涵蓋三教九流，有道人和尚；神蠱巫婆；甚至還有山神巨人匍匐在地，頂禮膜拜。

李青仿佛置身云端，又仿佛自己也是朝圣的一份子，腦海里有莫名的情緒在滋生，恍惚間他感覺自己窺見了仙界，得到了超然……

此時他已經忘記了朱衣小人，也忘記了余小慶死時的模樣。

“槃陀槃陀你；跋阇羅；謗尼泮虎；都嚧甕泮；莎婆訶。”

就在他即將被朝圣之音徹底淹沒時，一道遙遠的佛咒闖入此間。

李青封閉的記憶迅速恢復，他記起了必須要鏟除的東平道，記起了余小慶經常說的話，也記起了余小慶死去時的模樣。

“施主？居士？”

與方才誦念佛咒時一樣的聲音響起，稚嫩而又清澈。

李青愣了一瞬，眼前正是他入夢后才能進入的枯樹祭場。

祭臺上木魚微光閃爍，對方提問一句后，見無人回應，便又念起了經咒。

李青剛想回話，卻又忽然想起外界正與他斗法的朱衣小人。

心中一凜，他心知此時不是聊天打招呼的時候，他必須盡快回去！

之前他曾聽聞洛九川提過退出夢境祭場的辦法，那便是觸摸鏈接自身的祭物，中斷與繼命樹的溝通。

思及此處，李青快步來到枯樹根部，在虬結如盤龍的巨大根莖處，有一口古井正源源不斷冒著黑色霧氣。

從井口往里觀瞧，九根粗實的鐵鏈深入井底，仿佛鎮壓著什么上古兇物。

這口井便是鏈接他的祭物。

伸手觸摸井沿，依舊如往常般，沒有任何反應。

猶豫間，李青猛覺胸前一痛，卻發現身處祭場的自己，胸膛竟被不知名的事物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豁口！

當即他不再有任何遲疑，翻身便跳入了幽深的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