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光伏:中國王牌制造業的突圍與崛起(全2冊)
- 中國光伏行業協會等
- 5043字
- 2024-10-29 16:40:27
被“恐怖襲擊”的電力局局長
江隆基風塵仆仆來到北大的一個月前,在距離北京三百公里外的河北省邢臺市寧晉縣,中國第一位光伏企業家靳保芳出生了。他的人生,就像這個行業一樣歷盡劫波。
靳保芳三歲的時候,父親就因病去世了,以至于他對父親的模樣沒留下丁點兒印象。家里失去了頂梁柱,母親想自己種點地都要請別人幫忙。家里但凡有一點好吃的,誰都舍不得吃,母親讓給兩個孩子,姐姐讓給弟弟,弟弟又推給姐姐。用靳保芳的話說:“孤兒寡母,這種家庭的艱辛沒有辦法用語言來表達?!?/p>
1963年,河北邢臺市遭遇了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災害,靳保芳家的房子被大水沖倒,東西全部漂走,家里沒有壯勞力也沒有錢,蓋不了房子。萬般無奈之下,母親給十八歲的女兒找了個婆家,丈夫在磚廠工作,出了幾百元幫靳家蓋了房,一家人才不至于風餐露宿。1966年3月,邢臺市寧晉縣發生7.2級大地震,房子又倒了,在黨和政府的援助之下,國家優先給靳家蓋了房。靳保芳從小學到中專,拿到的也都是國家給的額度助學金。他從小割草、拾柴,什么活都搶著干。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去拾麥茬兒,找人借了一輛車,沒拾完天就黑了。他把車捆在腿上,臥在地里睡,別人想偷車的話,一動他就醒了。
小時候靳保芳學習成績好,總是班里的前三名。如果滿分5分的考試考了4分,他回家就會廢寢忘食地學習,非得下次考試拿滿分。有一次,村里好不容易來了電影放映隊,他跟母親和姐姐說:“我留下看家,你們去看吧!”原來,他想留在家里看書。讀高中時趕上了特殊時期,在1968—1970年,他只上了兩年社辦高中,沒畢業就到縣城的飯店當合同工去了。而年輕時沒上過大學也成為他一輩子的遺憾。
苦命出身的他自認要比別人付出更多才能有所收獲。在飯店當過服務員、炊事員,蒸過饅頭,炸過油條。為了讓大家買饅頭少排隊,他全憑雙手,一天內用10袋面蒸了2250個饅頭,還曾一天內烙過450斤面的大餅。他說自己是“手勤、腿勤、眼勤、腦勤”。因為工作表現突出,單位保送他又上了兩年中專——邢臺財貿學校,這成了他的最高學歷。隨后他被分配到邢臺水泥廠當會計,1975年調到寧晉縣農機局辦公室工作,從通訊員做起,寫材料、出簡報。1984年他毛遂自薦,到縣農機公司當經理,把一潭死水的農機生意辦得有聲有色。1988年,農機公司全年利潤48.2萬元,是靳保芳上任前一年的18倍。
1992年,靳保芳離開工作了8年的農機公司,被調到了寧晉縣電力局任黨委書記兼局長。如果沒有這一次調任,可能他這一生都不會與光伏行業結緣。在他上任之前,寧晉縣是河北省數一數二的“貧電縣”,作為國家的糧食、果林生產基地,寧晉縣68萬人的用電指標卻與只有十幾萬人的鄰縣——柏鄉縣一樣,人均用電量在邢臺全市倒數第一,電力基礎薄弱、輸電線路老化。當地流傳著“電燈不明,電扇不轉,電視打開看再見”的說法。
靳保芳剛一上任,就遇到一個農民拿著干死的農作物到電力局質問:“沒電灌溉,你們看看莊稼成啥樣了?”作為一個農業大縣的供電局局長,連農業用電都保證不了,他當時真想有個地縫能鉆進去。
此時寧晉縣已被惡意拖欠了160萬元的電費,有的欠款長達12年,而且當地偷電現象嚴重,一些人私接亂拉,屢禁不止,導致線損率高達30%~40%。也就是發電廠發出100千瓦時的電,到用戶的電表上就只剩下60~70千瓦時的電了。為此向有關部門反映的人不在少數,縣紀檢委還派出過工作組,但沒人收拾得了這個爛攤子。
為了解決這些問題,靳保芳聘請法律顧問,聯合法院、檢察院、公安局,打擊欠費和偷電行為。過去電力職工用電不掏錢,一個20戶的家屬院竟然3次燒毀了50千伏的變壓器,還有人在雞窩里裝燈泡。靳保芳上任以后,要求所有電力職工家里必須裝電表,且實行抄表收費,沒有人可以“白用電”,一年挽回經濟損失130多萬元。
靳保芳“依法治電”的改革舉措觸動了一些人的利益,他們有的找熟人說情,有的寫匿名信恐嚇他,但靳保芳毫不退縮。1993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有人用炸彈把靳保芳家的鐵門炸出了一個大洞,彈片直接崩到了對面鄰居的墻上,所幸當時靳保芳和家人都沒有受傷。第二天,縣委、縣政府的一些領導來他家里慰問,沒見著他的人影,原來他一大早就出門上班去了。
在靳保芳的努力之下,1994年寧晉縣購售電量突破1億元,實現利稅(利潤+稅收)137萬元,全縣一躍成為“富電縣”,年供電量從不到0.8億千瓦時增長到8.2億千瓦時。而為了改變電力局人員冗余的現狀,他主動進行人事調整,19人被免職,27人被調整,60人下崗分流,調整面達到60%——那這些富余出來的人員怎么安置?靳保芳圍繞電力行業興辦了多種經營,增加了不少就業崗位。改造取得初步成功之后,他想進一步跳出電力圈子,把電力局的“三產”辦成一個大公司,走向國際市場,于是就創辦了一個制鞋廠,想著“中國有十幾億人口,一人一雙鞋,那是多大的市場!”但因為產品定位較低、銷路沒有打開等原因,鞋廠很快就垮掉了。后來他看到邢臺市沙河市電力局創辦的再生玻璃廠不錯,也模仿著辦了一個玻璃廠,但他忽視了沙河市的玻璃產業集群已經形成,寧晉縣沒有優勢,因此又損失了100多萬元。他總結教訓,認為要想賺錢,一定要做別人“做不了”的東西。他把目光又投向一些科技含量較高的項目,開始在大專院校的研究機構中尋找項目,想把科研成果轉化為生產力。在調研、篩選方向的過程中,他留意到一則西方發達國家“將信息高速公路開到百姓千萬家”的實施方案,以及人類開發利用太陽能的信息。他意識到在這其中,作為主要原料之一的單晶硅,其應用前景十分廣闊。單晶硅制成的集成電路和半導體分立器件廣泛應用于各個領域。我們身邊的電視機、計算機、電子手表、汽車,都離不開單晶硅。
1995年,靳保芳從邢臺市電力局一位寧晉老鄉那里,了解到她的哥哥任丙彥教授是河北工業大學半導體材料研究所的副所長,該所的單晶硅科研成果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獎”,產品可以應用在光伏發電上,而任丙彥也是研發這項技術的負責人之一。1995年4月29日,靳保芳一參加完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的全國勞模表彰大會,就立刻趕往天津,向任教授提出合作意向,但任教授當場就回絕了:“這個項目是微電子與光電子高科技項目,國內外都是在高科技人才集中、工業化配套健全的大城市里搞的,咱寧晉縣是農業縣,沒有這方面的人才,哪能搞得了這個?不行不行。”任教授怕搞砸了,無顏面對家鄉父老。
靳保芳沒有知難而退,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拜訪任教授,與他詳細分析了寧晉縣電力局做這個項目的優勢:用電有保障,資金有保障,企業有實力,投資環境也已改善,他本人是鐵了心要啟動單晶硅項目。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六赴天津爭取。最終任教授被靳保芳的決心打動了,他專程回到家鄉考察以后,終于表示同意。在任教授的運作下,1995年7月28日,河北工業大學以30萬元的價格將學校三項專利產品轉讓給寧晉縣電力局。雙方合作共建產學研基地,聯合成立寧晉縣晶隆半導體廠(晶龍集團的前身)董事會,靳保芳、任丙彥任企業董事,河北工業大學還派出了高級工程師吳樹田進行技術指導。原本任、吳二人只打算干一段時間就回去,卻沒想到隨著企業不斷發展壯大而長期干了下去。靳保芳和任教授每天都要通電話,不打電話就覺得少了點什么。靳保芳把企業招到的第一批大學生派到任教授在河北工業大學的實驗室里培訓了幾個月,又幫這些大學生聯系好實習單位進行生產實踐,河北工業大學又派教師常駐工廠,解決生產中的實際問題。
1996年,寧晉縣電力局拿出國有資本350萬元,創辦了寧晉縣歷史上第一家高科技企業——寧晉縣晶隆半導體廠,一期投資540萬元,只有3臺單晶硅爐,以來料加工為主,建成當年就實現產值450萬元,實現利稅110萬元。當年,晶隆半導體廠為北京605廠做來料加工,加工單晶硅產品,但這些產品并非用于國內,而是對外出口。北京605廠下屬的明成公司是和日本松宮半導體技術株式會社合資的公司,松宮是當時全球最大的光伏硅片供應商。明成公司的產品全部出口日本,晶隆半導體廠的產品到了日本受到一致好評,所以松宮的社長松宮律夫注意到了這家位于河北的公司。
一開始松宮律夫不敢輕易來寧晉縣投資,因為半個世紀以前日本侵略中國時曾經給當地百姓帶來深重的災難。1997年年底,經過任教授的多次引薦,已過花甲之年的松宮律夫首次來到寧晉縣考察,他先后來過五次。他說:“最初的印象是在廣闊的土地上,看到橘紅色的太陽漸漸沉入地平線,那是我少年時曾經憧憬的奇觀。因為在日本,除了在海邊是看不到太陽沉入地平線的,所以從那時起就覺得深受感動,因此在這個地方開設企業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如果能夠長期在這里的話,是非常理想的。”雖然說起來似乎富有情懷,但在商言商:人力成本低成了松宮律夫考慮的一個主要因素,寧晉縣約19個人的工資僅相當于當時日本1個人的工資。
1997年12月,松宮律夫決定在晶隆半導體廠的旁邊投資興建河北寧晉松宮半導體有限公司(簡稱“寧晉松宮”)。中日雙方各占股份45%和55%,一期投資560萬元,此后8年中增資多達9次。中方負責生產,日方負責海外銷售,寧晉松宮生產的太陽能級單晶硅棒全部銷往日本,再由松宮半導體技術株式會社二次加工后銷往英美等國。2000年悉尼奧運會場館內用到的太陽能照明燈,其使用的單晶硅有50%產自晶隆半導體廠。
1998年,寧晉全縣的單晶硅產能達到每年100噸,成為全國最大單晶硅生產基地;1999年,年產單晶硅200余噸,成為亞洲第一。晶隆半導體廠能夠實現快速大發展,主要得益于海外市場的貢獻:美國宣布的“太陽能百萬屋頂計劃”和日本提出的“新陽光計劃”,讓這些國家對上游硅片的需求十分旺盛。
一些國外企業不相信中國的一個小縣城能生產出這種高科技產品,任教授則以自己的學術威望和信譽做擔保,把晶隆半導體廠的產品推向海外市場。在合作過程中,寧晉松宮每個月都要向日本發貨,但有時候日方的原料供應不及時,導致硅棒成品發貨可能出現延誤。為了按時交貨,員工加班加點,甚至要比海運多花3~4倍的運費將貨物空運到日本,這讓松宮律夫非常感動。后來他將日籍管理人員全部撤回日本,放手讓靳保芳經營,日方只提供技術方面的援助。早年間,寧晉松宮的銷售額以年均200%的速度快速增長。
跟大多數早期光伏企業不同,因為一開始就選擇在單晶硅的路線上做“獨行俠”,所以晶隆半導體廠承擔著在設備和輔材輔料上攻克國產化的難題,從而實現降低制造成本的使命。比如拉制單晶硅棒需要用到一種叫作石英坩堝的輔助器件,它是在單晶硅爐內1600℃的高溫下,用來裝載多晶硅料的容器,因此使用條件苛刻,技術性能要求高,是一種關鍵用途的消耗材料。從前這個器件被三大國際巨頭(美國通用、法國圣戈班和德國戈爾多斯)壟斷,不僅價格昂貴,海外供貨也不穩定。2002年美國西海岸工人大罷工,美國通用公司的石英坩堝就到不了貨,導致晶隆半導體廠生產難以為繼,經濟損失巨大。為了不受制于人,靳保芳選擇自建工廠生產石英坩堝。2002年3月,寧晉供電公司與香港其昌公司合資成立昌隆石英制品有限公司(簡稱“昌隆石英”)。2003年,昌隆石英生產出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石英坩堝,打破國外技術壟斷,昌隆石英也是當時國內唯一一家采用自主知識產權技術生產石英坩堝的廠家。雖然一開始只能年產兩萬多只,不能滿足全部產線需求,還需要一部分外購,但晶龍[1]在對外議價的時候就有了底氣,僅此一項每年就能省下幾百萬元資金。原來進口一個石英坩堝要花1700元,而國產石英坩堝出現以后,進口石英坩堝的價格也被迫下降到1400多元,企業外購石英坩堝的成本一下子降低了200多元。后來晶龍一年所需的18萬只全尺寸系列的石英坩堝實現完全自產,徹底擺脫了依賴從外國進口的局面,一年節約成本3600多萬元。石英坩堝作為光伏產業鏈輔材的國產化是第一步。直到2022年,在石英坩堝的上游,中國制造石英坩堝所需的高純石英砂原料依然嚴重依賴從兩家海外公司進口,供應緊張導致國產石英坩堝價格暴漲,整個行業都在尋找破解之法。
1996年,晶隆半導體廠剛剛上馬單晶硅項目,那時大家覺得自己造單晶硅爐簡直是天方夜譚。沒想到十年過后,晶龍不僅造出了單晶硅爐,還達到了國內先進水平。2005年,晶龍成立的寧晉陽光半導體設備有限公司,以制造單晶硅爐業務為主。2006年,一臺進口單晶硅爐需要300萬元,而國產單晶硅爐只需要70萬元。晶龍依靠自己的技術人員,在短時間內又把國產單晶硅爐的容量從45千克提高到了120千克。晶龍生產的單晶硅爐不僅可以自給自足,而且開始銷售給其他國內廠家。每年晶龍將公司利潤的5%用于科技創新,年均用于技改創新的獎金近百萬元。這樣一個靠技術創新引領高速發展的光伏企業,很快就成為澳大利亞“太陽能之父”馬丁·格林(Martin Green)教授在中國的合作伙伴。而成功開創中國光伏產業化先河的人,正是馬丁·格林最得意的弟子、中國光伏行業的傳奇人物——施正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