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照亮旅程:得到名家大課(共2冊)
- 劉蘇里主編
- 19796字
- 2024-01-29 15:06:27
周濂講讀《理想國》
周濂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先后獲得北京大學哲學學士、碩士學位,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代表作有《現代政治的正當性基礎》(“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和《打開》等。
柏拉圖的生平與《理想國》的問題意識
公元前427年,柏拉圖出生在古希臘的雅典城邦。這一年,恰逢第八十八屆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召開,也是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的第四年。哲學史家A. E.泰勒曾說:“60歲以前,柏拉圖的生平幾乎是一片空白。”不過從第歐根尼·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中我們還是可以拼貼出他的簡單生平:出身名門望族,父親的譜系可以上溯到雅典歷史上的最后一位君主,母親的血緣可以上溯到六代以前著名的政治家梭倫,而梭倫則把自己的族譜一直修到了海神波塞冬。也就是說,柏拉圖是海神波塞冬的后裔,這個說法會讓現代人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如果我們知道畢達哥拉斯在當時被認為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兒子,就會意識到,這在古希臘并不是太奇怪的事情。
柏拉圖家族在雅典的政治舞臺異常活躍,他的兩個親戚都曾是聲名狼藉的“三十僭主”的成員,不過柏拉圖與他們走動不多。這個出身望族的年輕人曾經是一個文學青年,直到遇見蘇格拉底之后,才覺得今是而昨非,從此成為一個哲學青年。
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是雅典城邦貢獻給世人的僅有的兩位哲學家,卻讓此前與此后的同行們都黯然失色。據記載,在遇見柏拉圖的前一個晚上,蘇格拉底夢見一只小天鵝飛來停在他的膝蓋上,發出嘹亮美妙的鳴聲后一飛沖天。第二天,當蘇格拉底看到柏拉圖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把他當成了夢中的那只小天鵝。蘇格拉底被處死的時候柏拉圖年僅28歲,他在老師身邊待了八年,卻用一輩子的時間記述蘇格拉底的對話。哲學史家們通過小心地考證,已經能夠相對準確地區分出哪些是蘇格拉底本人的話,哪些是柏拉圖托蘇格拉底之口說的話,但是柏拉圖本人卻在一封信里面這樣謙恭地寫道:“過去和將來都不會有柏拉圖寫的著作,現在以他署名的作品都屬于蘇格拉底、被美化與恢復了本來面目的蘇格拉底。”
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被雅典公民大會判處死刑之后,柏拉圖對現實政治心灰意冷,對民主制更是徹底喪失信心。他離開雅典,自我放逐,四處游歷,直到12年后才重返雅典。這期間柏拉圖一直在思考政治問題,并且逐漸形成了他最為核心的政治判斷:
事實上,我被逼得相信,社會或個人找到正義的唯一希望在真正的哲學,以及,除非真正的哲學家掌握政治權力,或政客拜奇跡之賜變成真正的哲學家,否則人類永無寧日。
(柏拉圖《第七封信》)
公元前387年,40歲的柏拉圖第一次造訪南意大利的敘拉古,心中抱持的正是這個信念,希望用哲學來教化當地的僭主老狄奧尼修斯。可惜事與愿違,哲學在政治面前一敗涂地。據記載,柏拉圖因為冒犯了老狄奧尼修斯,結果被賣身為奴,幸虧被熟人出資贖身,當場宣布他為自由人,才得以返回雅典。公元前367年,老狄奧尼修斯去世,小狄奧尼修斯繼位,60歲的柏拉圖再次動身前往敘拉古,想要實現哲學王的理想,結果再次以失敗告終,這一次他的遭遇是被流放。公元前362年,年近70歲的柏拉圖第三次到敘拉古去,結果被軟禁了整整一年。從此之后,“敘拉古”這三個字就像一道魔咒,永恒地詛咒著每一個想與僭主共舞的哲人。
美國學者馬克·里拉說:“如果哲學家試圖當國王,那么其結果是,要么哲學被敗壞,要么政治被敗壞,還有一種可能是,兩者都被敗壞。”馬克·里拉的這個判斷當然沒錯,但是我們需要牢記于心的是,這是一種“事后之明”,是對無數代哲人奔赴敘拉古的歷史教訓的總結。而且正像黑格爾所說的那樣,人類從歷史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所以,時至今日,依舊有無數的哲人如過江之鯽,正在趕赴敘拉古的途中。
歷史上有無數的哲人曾經贊美過柏拉圖也批評過柏拉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說法有兩個。一個來自卡爾·波普,他說:“柏拉圖著作的影響,不論是好是壞,總是無法估計的。人們可以說西方的思想或者是柏拉圖的,或者是反柏拉圖的,可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是非柏拉圖的。”另一個來自懷特海,他說:“兩千多年的西方哲學傳統都是對柏拉圖的一系列注腳。” 我相信如果要評選西方哲學家前三名,柏拉圖一定入選;如果要評選西方哲學家第一名,柏拉圖的勝算應該也遠大于其他哲學家。
學術界普遍認為,包括書信在內,流傳至今的柏拉圖真作總共有28種,但是如果只挑選一本書來讀,我相信《理想國》毫無爭議是第一選擇。因為這本對話錄是柏拉圖的“哲學大全”。借用英國學者巴克的說法,這本書從形而上學、道德哲學、教育學和政治學四個方面“制訂了關于人的完整的哲學”。借用中國學者余紀元的說法,這本書是倫理學的經典、政治哲學的經典、形而上學的經典、美學的經典,它在每個領域都有重要貢獻,可又不專屬于某個領域,實際上它是今天眾多哲學分支的共同經典。
《理想國》的英文題目是republic,源自拉丁語,最初的意思是公共事務,后來專指共和制;《理想國》的希臘文題目是politeia,意思是“政制”,制度的制,或者“憲法”。所以你看,無論是英文標題、拉丁文標題,還是希臘文標題,都沒有“理想國”的意思。如果要忠實于原文,最佳的譯名是“政制篇”,但是把它譯成《理想國》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因為柏拉圖論述的就是一個理想的城邦制度形態。“理想國”的譯法流傳已久,所以我們還是繼續使用這個標題。
《理想國》的寫作時間大約在公元前375年,描述的卻是47年前的一場對話,當時柏拉圖還只是一個小孩,所以這顯然是一場虛擬的對話。這本書還有一個副標題,叫作“論正義,政治的對話”,這是后人加上去的。
“正義”的確是《理想國》探討的核心主題。比方說,正義是什么?我們為什么要成為正義之人?正義與幸福的關系是什么?靈魂正義與城邦正義的關系是什么?哲學王究竟是怎樣煉成的?等等。當然,歸根結底可以總結為一句話,那就是哲學史上著名的蘇格拉底問題:“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
介紹了這么多柏拉圖和《理想國》的背景知識,現在我們終于可以進入正文了。
公元前422年的一天,蘇格拉底與好友格勞孔一起離開雅典城,下到南邊的比雷埃夫斯港,去參加女神的拜祭活動和慶典儀式。在返回雅典城的途中,被當地富翁克法洛斯的兒子玻勒馬霍斯遠遠看見,于是差遣仆人從后面拽住蘇格拉底的披風,邀請他到家里會面。蘇格拉底起初不答應,玻勒馬霍斯于是就威脅說:“那么好!要么留在這兒,要么就干上一仗。”最終蘇格拉底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拉進了這場漫長的對話中。
這個開場初看起來平淡無奇,其實暗藏玄機。
首先,我要請你們注意其中的一個動詞——“下到”,這個看似簡單的詞實則意味深長。按照美籍奧地利學者沃格林的解讀,從空間上說,從雅典到比雷埃夫斯港,一路走的都是下坡路;從時間上說,從馬拉松戰役到海軍的戰敗,雅典一路也在走下坡路。此外,我們還可以從“洞穴比喻”的角度去理解“下到”這個詞。蘇格拉底從雅典向南下到比雷埃夫斯港,就好比是哲學家從洞穴之外的理念世界下降到洞穴之中。
其次,蘇格拉底被玻勒馬霍斯“強行”拉住聊哲學,又與哲學家“被迫”返回洞穴可有一比。在日后討論“洞穴比喻”的時候,我們會詳細談到這個問題。簡而言之,當哲學家看到了真正的理念世界,享受到了哲學沉思帶來的自足與美好,他就不愿意下降到洞穴來拯救普通人,因此有必要解釋哲學家成為哲學王的動機問題。
最后,無論是下降到比雷埃夫斯港,還是下降到洞穴,哲學家最終都需要重返雅典,也即上升到理念世界。在這個過程中,他能否成功地引領普通人與他一起上升,是哲學家工作成敗的關鍵所在。
在《理想國》的開篇處,玻勒馬霍斯強留客人說:“要么留在這兒,要么就干上一仗。”蘇格拉底回答道,還有第三種辦法,要是我們說服你們,讓我們回去,不是更好嗎?可是,玻勒馬霍斯的回答卻是,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反正我們是說不服的。
每當我讀到這段開場白,都覺得這是一個隱喻:普通人是否能夠被蘇格拉底說服?蘇格拉底究竟死心沒死心?蘇格拉底下到洞穴都談了些什么?他是否能夠成功地帶領普通人走出洞穴?如果不能帶領他們走出洞穴,蘇格拉底應該怎么辦?
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
在《理想國》第一卷中,參與對話的主要人物有六個。除了蘇格拉底,最著名的人物當屬色拉敘馬霍斯,此人是當時希臘著名的智者派的代表人物。
當蘇格拉底與眾人討論“何為正義”的時候,色拉敘馬霍斯一直在圍觀群眾里躍躍欲試,柏拉圖描述他閃亮登場的過程實在過于傳神,請允許我摘錄一段原文:
色拉敘馬霍斯幾次三番想插進來辯論,都讓旁邊的人給攔住了,因為他們急于要聽出個究竟來。等我講完了上面那些話稍一停頓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抖擻精神,一個箭步沖上來,好像一只野獸要把我們一口吞掉似的,嚇得我和玻勒馬霍斯手足無措。他大聲吼著:
“蘇格拉底,你們見了什么鬼,你吹我捧,攪的什么玩意兒?如果你真是要曉得什么是正義,就不該光是提問題,再以駁倒人家的回答來逞能。你才精哩!你知道提問題總比回答容易。你應該自己來回答,你認為什么是正義。別胡扯什么正義是一種責任,一種權宜之計,或者利益好處,或者什么報酬利潤之類的話。你得直截了當地說,你到底指的是什么。那些啰唆廢話我一概不想聽。”
應該說色拉敘馬霍斯是有備而來的,他非常了解蘇格拉底的反詰法,所以毫不留情地對蘇格拉底展開了揭批活動:
赫拉克勒斯作證!你使的是有名的蘇格拉底式的反語法。我早就領教過了,也跟這兒的人打過招呼了——人家問你問題,你總是不愿答復,而寧愿使用譏諷或其他藏拙的辦法,回避正面回答人家的問題。
可惜色拉敘馬霍斯是一個自我感覺過于良好的人,這種人的最大軟肋就是經不起吹捧和激將。蘇格拉底以退為進,不停地給他戴高帽:
我是多么樂于稱贊一個我認為答復得好的人呀。你一回答我,你自己馬上就會知道這一點的;因為我想,你一定會答復得好的。
色拉敘馬霍斯果然中計,完全忘了蘇格拉底反詰法的套路,立刻就拋出了自己的觀點:“那么,聽著!我說正義不是別的,就是強者的利益。——你干嗎不拍手叫好?當然你是不愿意的啰!”
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這個說法是不是非常耳熟?沒錯,它跟我們常說的“強權即正義”非常類似。但是嚴格說來,二者并不一樣。“強權即正義”要更不加掩飾和赤裸裸,“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則相對扭捏一些。它的邏輯是這樣的:因為誰強誰統治,而每一個統治者都會制定對自己有利的法律,所以當你選擇做正義之人、行正義之事的時候,歸根結底就是在實現強者的利益。
在我看來,色拉敘馬霍斯與蘇格拉底之爭,不僅僅是政治現實主義者與政治道德主義者之爭,更是一個“自鳴得意的政治現實主義者”與“政治道德主義者”之爭。之所以要特別強調“自鳴得意”這四個字,是因為色拉敘馬霍斯不僅將所有的道德行為和政治行為還原為權力和利益,而且自認為洞察了政治生活的本質。那么蘇格拉底究竟是怎么反駁色拉敘馬霍斯的呢?
蘇格拉底首先指出,統治者并不會永遠偉大、光榮、正確,他也有可能犯錯誤。比如立法的時候一時犯糊涂,制定了對自己不利的法律,這個時候,遵守法律、行使正義就不是在為強者的利益服務,而可能是在為弱者的利益服務。
如果你覺得蘇格拉底的這個反駁有些弱,別著急,因為這是蘇格拉底在給色拉敘馬霍斯下套,目的是引誘色拉敘馬霍斯說出蘇格拉底真正想討論的問題。果然,色拉敘馬霍斯立刻反駁說,統治者犯錯是因為缺乏足夠的知識,真正的統治者是不會犯錯的,就像真正的醫生、真正的會計師不會犯錯一樣。色拉敘馬霍斯說:
統治者真是統治者的時候,是沒有錯誤的,他總是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種種辦法,叫老百姓照辦。所以像我一上來就說過的,現在再說還是這句話——正義乃是強者的利益。
話說到這里,已經進入到蘇格拉底最喜歡探討的問題:何為真正的醫生,真正的統治者?
蘇格拉底就像是動物世界里的獅子,之前都在試探,一旦時機成熟,就咬住獵物的脖子死不松口。他立刻追問道:“照你所說的最嚴格的定義,醫生是掙錢的人,還是治病的人?請記好,我問的是真正的醫生?”
色拉敘馬霍斯老老實實地回答:“真正的醫生是治病的人。”
蘇格拉底接著指出,既然真正的醫生是治病的人,那么他尋求的就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病人的利益,就像醫生擁有醫術,騎手擁有騎術,統治者也有統治術,所有這些技藝(技術)的天然目的都在于為對象尋求和提供利益。所以說,真正的統治者尋求的就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被統治者的利益。換言之,正義不是強者的利益,而是被統治者也即弱者的利益。
這個反轉來得太快,我請你們仔細想一想其中的邏輯。簡單說,蘇格拉底在這里使用的是類比論證的方法。拿醫生類比統治者,很自然就會得出蘇格拉底的結論。
在這里,我必須要為色拉敘馬霍斯說一句好話。雖然我極其不喜歡這個人,但不得不承認他還是具備一定的辯論美德的。在剛才的對話中,假如他耍流氓,說真正的醫生就是掙錢的人,那蘇格拉底就無法將對話進行下去了。色拉敘馬霍斯不僅有辯論的美德,而且還有一定的急智,你蘇格拉底不是將醫生類比統治者嗎,我色拉敘馬霍斯就用牧人來類比統治者。色拉敘馬霍斯指出牧人把牛羊喂得又肥又壯,這可不是為了牛羊的利益,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所以真正的統治者不像真正的醫生,而是像真正的牧人,他們把人們當成牛羊來養,目的是隨時可以宰殺他們。
他嘲笑蘇格拉底說:
頭腦簡單的蘇格拉底啊,難道你不該好好想想嗎?正義的人跟不正義的人相比,總是處處吃虧。先拿做生意來說吧。正義者和不正義者合伙經營,到分紅的時候,從來沒見過正義的人多分到一點,他總是少分到一點。再看辦公事吧。交稅的時候,兩個人收入相等,總是正義的人交得多,不正義的人交得少。等到有錢可拿,總是正義的人分文不得,不正義的人來個一掃而空。
色拉敘馬霍斯的結論是:“最不正義的人就是最快樂的人。”也就是說,“正義是為強者的利益服務的,而不正義對一個人自己有好處、有利益”。
注意!此時,色拉敘馬霍斯提出了一個比“正義是強者的利益”更具誘惑力的命題:不正義的人比正義的人生活得更幸福!這對于所有想要成為正義之人的人來說,是一個性命攸關的大問題。如果年輕人通通接受這個邏輯,就再也不會試圖做正義之人,行正義之事了。所以蘇格拉底必須要對這個命題進行有力的反擊。
在拋出這個命題之后,他就像一位資深的網絡辯手,自行宣布勝利,準備立刻閃人,不給對手留下任何反駁機會。蘇格拉底當然不會讓他就這么拍屁股走人。蘇格拉底拉住色拉敘馬霍斯說:
高明的色拉敘馬霍斯啊!承你的情發表了高見。究竟對不對,既沒有充分證明,也未經充分反駁,可你就要走了。你以為你說的是件小事嗎?它牽涉每個人一生的道路問題——究竟做哪種人最為有利?
我要提醒你們注意,加上這一次,蘇格拉底一共強調過三遍色拉敘馬霍斯提出的挑戰不是“小事”,而是“大事”。對于柏拉圖如此偉大的文體家來說,同樣的話說了三遍,足以看出它的嚴重性。
蘇格拉底又一次重提色拉敘馬霍斯挑戰的危害性,他是這樣說的:
我絕對不能同意色拉敘馬霍斯那個“正義是強者的利益”的說法。關于這個問題,我們以后再談。不過他所說的,不正義的人生活總要比正義的人過得好,在我看來,這倒是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
你有沒有發現,進行到這里,辯論的主題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最初的主題是“什么是正義”,而現在呢,則變成了“正義與過得好”也即“正義與幸福”的關系。
針對“不正義的人比正義的人過得好”這個命題,蘇格拉底同樣提出了兩個反駁論證。第一個論證從反面立論,強調即便是不正義的人在內部也是需要正義的。蘇格拉底的意思是說,任何團體,無論是一個城邦、一支軍隊,甚至是一伙盜賊,如果想要共同對外做不正義的事情,也需要在內部以正義的方式和諧相處,因為“不正義使得他們分裂、仇恨、爭斗,而正義使他們友好、和諧”。
蘇格拉底接著指出,不正義不僅會讓任何團體分崩離析,甚至也會讓個人左支右絀、自相矛盾,讓他既與自己為敵,也與正義者為敵。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蘇格拉底緊接著第三次提到色拉敘馬霍斯觀點的危害性:
我們現在再來討論另一個問題,就是當初提出來的那個“正義者是否比不正義者生活過得更好更快樂”的問題。根據我們講過的話,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不過我們應該慎重考慮,這并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的大事。
然后蘇格拉底就轉入《理想國》第一卷中最重要的一個反駁論證,也即著名的“功能論證”(function argument)。美國學者N.帕帕斯(《柏拉圖與〈理想國〉》)把它的基本邏輯總結如下:
(1)任何東西都有一種特定的功能(ergon),某個工作或者只有它能做,或者它做得比其他更好;(換言之,非它不能做,非它做不好)
(2)靈魂的功能是生活(living, psuche);
(3)正義是靈魂的德行(virtue);
(4)正義的人生活得好(living well);
(5)正義的人是幸福的(eudaimonia)。
以上論證顯得有些突兀和倉促,存在很多需要解釋的概念,我在這里只想強調指出,這個論證非常重要,因為它和《理想國》的中心問題——“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緊密相關,這個論證中的核心概念靈魂、德行、正義與幸福,都是《理想國》剩余篇章重點討論的主題。余紀元先生指出,“功能論證把一個人的功能、德行和幸福聯系在一起,并由此體現了從一個正義行為到一個正義者的關注焦點的變遷。用當代倫理學的話說,柏拉圖更是個行為者中心(agent-centered)而非行為中心(act-centered)的倫理學家”。
以行為為中心的倫理學問的是我應該做什么(what should I do?),而以行為者為中心的倫理學問的是我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what should I be?),這顯然是兩種非常不同的倫理學進路。
現在我要問你們一個問題,聽到這里,你認為蘇格拉底是否成功地說服色拉敘馬霍斯了?如果細讀文本,你會發現在《理想國》第一卷的后半部分討論中,色拉敘馬霍斯突然變得意興闌珊起來,他的臺詞量急劇減少,完全成了相聲里的捧哏,嘴里經常蹦出這樣的字眼:“是的”“不能”“當然可以”“為的是讓你高興”“姑且這么說吧,我不愿意跟你為難”“高談闊論,聽你的便,我不來反對你,使大家掃興!”反觀蘇格拉底,則成了滔滔不絕的獨白者和演說家。在整個辯論的后半程里,色拉敘馬霍斯已經對蘇格拉底很不耐煩,他既不打算說服蘇格拉底,顯然也沒有被蘇格拉底說服。整部《理想國》共分十卷,在第一卷的結尾處,色拉敘馬霍斯最后一次發聲,他說:“蘇格拉底呀,你就把這個當作朋迪斯節的盛宴吧!”然后他就讓出了舞臺,在余下的九卷里成為徹底沉默的圍觀者。
我們應該怎么來理解柏拉圖的這個安排呢?首先我們要了解的是,目前為止我們介紹的只是《理想國》第一卷的內容,這部分內容應該是柏拉圖早年所寫的,與后九卷內容存在寫作時間上的差距。柏拉圖雖然把它放在開頭,但應該對其中的論證并不滿意,因為色拉敘馬霍斯并沒有真正被說服。
蘇格拉底反駁色拉敘馬霍斯,象征著在正義問題上“知識”對“權力”的取代。但這個取代只在《理想國》這個虛擬的對話中勝利了,而且還是拜柏拉圖這個不公正的敘述者所賜。事實上,在《理想國》第一卷中,蘇格拉底沒有真正說服色拉敘馬霍斯,蘇格拉底的幾個論證都存在著明顯的缺陷,在現實世界里,色拉敘馬霍斯才是贏家,因為不正義的人往往比正義的人過得更好。色拉敘馬霍斯并沒有退場,他一直停留在《理想國》中,作為一個影子般的存在。但是最終蘇格拉底真的能夠說服他嗎,我認為,這需要我們來替色拉敘馬霍斯回答,也就是說,這個問題可以轉換成為,蘇格拉底真的能夠說服我們嗎?
關于這個問題,我想到《理想國》的最終篇再做回答。
理想的城邦正義:各歸其位,各司其職
現在,我們將隆重邀請柏拉圖出場。因為《理想國》從第二卷開始的內容都寫于柏拉圖的盛年時期,此時劇中的蘇格拉底其實是柏拉圖的化身。柏拉圖不再滿足于蘇格拉底的“自知其無知”,他要對“正義是什么”給出一個普遍定義,而且他也不再滿足于只是探討倫理學,而是把問題拓展到了政治學、教育學、知識論以及形而上學。不過,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仍舊用蘇格拉底這個名字作為敘述的主角。
蘇格拉底建議在探討靈魂的正義之前,先把視線轉向城邦的正義。他打了一個比方,如果我們的視力不好,偏偏有人又讓我們讀寫在遠處的小字,那我們一定是看不清楚的,但如果這時在近處用大字寫著同樣的內容,那我們就可以舍遠求近,由大見小了。先來探討城邦里的正義是什么,然后在個別人身上考察靈魂中的正義是什么,這就是“由大見小”。
你一定會問,蘇格拉底怎么知道城邦的正義和靈魂的正義是同構的?坦白說,蘇格拉底沒有直接提供他的論證。但是根據他的理念論,我們可以猜想他會這樣回答你的質疑:就像美的東西之所以為美,是因為它們分有了美的理念,那么正義的東西之所以為正義,也是因為它們分有了正義的理念,所以城邦的正義和靈魂的正義是具有可類比性的。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類比,《理想國》的論題就從倫理學進入政治學。在構想城邦的正義的時候,蘇格拉底有一個基本的原則,那就是“勞動分工原則”。這個原則并不難以理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稟賦,不同的稟賦就應該從事不同的職業,既然如此,那最理想的狀態就是,每個人都只干自己最擅長的職業。所以蘇格拉底說,“正義就是只做自己的事而不兼做別人的事”。說得再具體一點,蘇格拉底認為,一個城邦里面主要由三種人組成——護衛者、武士以及生意人——如果這三種人“在城邦里各做各的事而不相互干擾,便有了正義,從而也就使城邦成為正義的城邦了”。我們可以用八字箴言來概括蘇格拉底的“正義觀”:各歸其位,各司其職。
這個結論來得太快,你是不是有些猝不及防?讓我們在這里稍微多停留一下,請聽我做幾個解釋。
首先,我們要對城邦里的三種人做一個分析。這里的生意人是一個泛稱,除了生意人,還包括農民、手工業者等,他們屬于城邦的生產者階層。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生意人從事生產和經濟活動的根本動機就是逐利,他們的人生目的就是“身體健康,太太平平度過一生,然后無疾而終,并把這種同樣的生活再傳給他們的下一代”。這樣的城邦,按照格勞孔的說法,就是“豬的城邦”,豬的人生目標就是“活著”,而不考慮“活得好”的問題。更要命的是,即使是“活著”這么卑微的目標也注定無法擁有,因為資源是有限的,不同的城邦之間為了搶奪資源必然會發生戰爭。而“豬”是沒有能力保衛自己的,所以就必須要引入“獵狗”來保護城邦,也就是護衛者和武士階層。由于打仗是一種專門的技藝,而且守土之責重于泰山,所以護衛者和武士自然就成了城邦里的統治者。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現代人或許有些難以理解戰爭對于古希臘人的重要性。可是如果我們想一想蘇格拉底的后半輩子經歷了長達27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就會明白他為什么要把護衛者和武士尊奉為城邦的統治者了。事實上,柏拉圖對斯巴達的秩序心儀不已,所以他才會模仿斯巴達的貴族軍事制度。但是這里存在一個問題,雖說獵狗的一般特征是對待自己人如春天般的溫暖,對待敵人如嚴冬般的無情,但難免有時候會出現獵狗反咬自己人一口的問題,所以如何馴化統治者,就成了一個非常嚴肅的課題。現在我們要來思考這個問題,當蘇格拉底說就其“本性”(nature)而言每個人最擅長做的事情只有一種的時候,他的隱含之義是什么?我想要提醒你們回憶一下“功能論證”這個概念,沒錯,他的意思是說,對于任何一個人而言,總有那么一件事情,是“非你不能做,非你做不好”的。
對于現代人來說,生活就像一場實驗,這場實驗要求你不斷地調整方向,改換賽道,校準目標,去發現和實現那個“非你不能做,非你做不好”的自然天賦。在這個過程中,你必須要不斷地去試錯,不斷地去犯錯,在經歷了種種努力、奮斗、失敗、絕望與痛苦之后,才有可能認識你自己,發現你自己,并最終成為你自己。毫無疑問,這是一種非常個人主義的生活觀。但是,對古希臘人來說,生活卻并非一場實驗,當蘇格拉底說“每個人最擅長做的事情只有一種”的時候,他并不是在鼓勵人們不斷地去試錯,而恰恰是說,“政治組織有權力(power)把不同的社會職責強加給每個公民”(帕帕斯語)。在這樣的社會里,重要的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權利(right)去發現和實現自己未知的天賦,而是每個人都有責任(duty)去固守和履行早已安排好的社會職責。
我們必須要同情地理解蘇格拉底,在他那個時代,現代的個人主義視角還沒有誕生,也沒有個人權利的觀念,蘇格拉底主要是從整體主義的視角出發去思考社會分工合作以及城邦的秩序問題的。在他心目中,城邦的運轉就像一臺設計精良的儀器,每一個零部件都應該處于它應該在的那個位置。用我們熟悉的話說,就是“立足本職工作,發揮螺絲釘精神”。用古希臘人的話說,就是在護衛者、武士和生意人之間,存在著一道“永恒固定的界限”。
你一定會問,這個“永恒固定的界限”到底是怎么畫出來的,誰有資格和權力來畫這個“永恒固定的界限”?憑什么你是舵手,我是螺絲釘?從現代人的角度出發,我們很容易會對蘇格拉底產生不滿。因為他不是從個體的選擇出發,而是通過講述一個荒誕不經的“金銀銅鐵”的神話故事來讓每個人“各歸其位,各司其職”的。
這個神話故事的大意是這樣的,所有人雖然都是兄弟,但是老天在鑄造他們的時候,在有些人的身上加入了黃金,這些人因而是最高級的,他們是統治者也即護衛者。然后在武士階層的身上注入白銀,在生意人身上注入了鐵和銅。蘇格拉底說,雖然天賦是可以遺傳的,但有時候難免會出現金父生銀子、銀父生金子的情況,所以統治者的職責就是要做好甄別工作,仔細檢查子孫后代的靈魂深處究竟混合了哪一種金屬。如果護衛者自己的孩子心靈里混入了一些廢銅爛鐵,也必須要大義滅親,把他們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去,也就是生意人的行列里。反過來說,如果生意人的子孫后代里發現了金子和銀子般的人才,就要重視他,把他擢升到護衛者和武士的行列中。
蘇格拉底說完這段話后,就問格勞孔:“須知,神諭曾經說過‘銅鐵當道,國破家亡’,你看你有沒有辦法使他們相信這個荒唐的故事?”
你覺得這個故事夠荒唐嗎?初看起來,這個故事簡直荒唐透頂,因為它聽起來就像是在主張“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和等級論,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分析文本,就會發現蘇格拉底強調的不是“血統”而是“能力”,而且他也承諾等級之間是可以相互轉化和流動的。當然,這些辯護并不足以讓我們擺脫疑慮,當權者為什么不把權力轉交給自己的后代,而是選擇“不拘一格降人才”?說得學術化一點,蘇格拉底只是為社會流動性(social mobility)打了一張白條,并沒有詳細說明社會流動性是如何可能的。所以說,如果缺乏一套公平公正公開的人才選拔制度,僅僅依靠當權者的善良天性,是不足為信的,它一定會導致社會固化和等級制度。
蘇格拉底在《理想國》里提供的只是一種剛性的正義觀,這是一種“權力本位”的人治思維模式,就像“剛性維穩”必須要轉換成為“法治維穩”一樣,剛性的正義觀也必須要輔以法律和制度的保障,才有可能擺脫它的任意性和危害性。
有意思的是,當蘇格拉底惴惴不安地講完這個金銀銅鐵的故事之后,心直口快的格勞孔毫不猶豫地說:“不,這些人是永遠不會相信這個故事的。不過我看他們的下一代會相信的,后代的子子孫孫遲早總會相信的。”
蘇格拉底松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我想我是理解你的意思的。就是說,這樣影響還是好的,可以使他們傾向于愛護他們的城邦和他們相互愛護。我想就這樣口頭相傳讓它流傳下去吧!”
謊言重復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利國利民的謊言,所以它不是普通的謊言,而是高貴的謊言。
蘇格拉底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統治者自己也相信這個高貴的謊言,如果不能使統治者相信的話,至少要讓城邦里的其他人相信。這話說得真是太有深意了。如果統治者也相信這個謊言,當然就會越發全心全意地維護統治秩序,如果統治者不信而被統治者相信,這個秩序依舊可以維持下去。可是問題在于,如果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不相信呢?
高貴的謊言也仍舊是謊言,它的不合理性是顯而易見的。更何況,權力導致腐敗,極端的權力導致極端的腐敗。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把權力交給護衛者?結合了兇猛與溫順品格的護衛者是如何做到的?
哲學王是怎樣煉成的
仔細想想,要把獅子般的兇猛和綿羊般的溫順合二為一,看起來就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mission impossible)。
為了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蘇格拉底主張首先通過教育來培育護衛者。具體說來,就是用音樂“文明其精神”,用體育“野蠻其體魄”。注意,這里的“音樂”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狹義意義的音樂,而是指“所有受到繆斯女神靈感照耀而創作出來的東西”,包括詩歌、小說、音樂和戲劇等。
其中,蘇格拉底最關注的是詩歌創作的審查問題,他的矛頭直指荷馬和赫西俄德這些著名的詩人。我們知道在古希臘的神話和詩歌中,奧林匹亞山上的眾神不僅力量非凡而且肉身不死,但是除此之外,他們與常人無異,同樣有七情六欲,同樣熱衷于宴飲作樂,甚至坑蒙拐騙、欺上瞞下、好勇斗狠、無惡不作。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宙斯,他之所以取得宇宙之王的地位,就是通過推翻其父克洛諾斯的統治實現的。當然,克洛諾斯的事跡也不光彩,根據赫西俄德《神譜》的描述,他甚至還閹割了自己的父親。
蘇格拉底認為如果想要弘揚真善美,就必須把這些假惡丑的故事從詩歌和戲劇中刪除,也就是說要對言論進行審查。蘇格拉底說:“為了使我們的護衛者敬神明,孝父母,重視朋友間的友誼,有些故事應當從小講給他們聽,有些故事就不應該講給他們聽。”
比方說,如果要培養護衛者勇猛殺敵的血性,就絕不可以讓他們從小接觸陰曹地府的恐怖故事,讓他們軟弱消沉,害怕死亡;如果要讓護衛者養成自我克制的品性,就不能讓他們閱讀縱情聲色的文字……為了做到這些,就必須要刪除《荷馬史詩》以及一切詩歌、戲劇和音樂中與此相關的表達。
除了音樂和體育,為了培育合格的護衛者,蘇格拉底還模仿斯巴達的優生制度,主張“最好的男人必須與最好的女人盡多結合在一起,反之最壞的與最壞的要盡少結合在一起。最好者的下一代必須培養成長,最壞者的下一代則不予養育”。為了保持“品種”的純潔,優秀者的孩子會被帶到托兒所去,由保姆統一撫養;至于那些有先天缺陷的孩子,他們將被秘密地加以處理。雖然有些學者為蘇格拉底辯護說,秘密地處理不等于秘密地處死,但是這樣的優生學制度聽起來讓人感到非常不適。
現在我們要來探討護衛者的生活方式。蘇格拉底認為身體是靈魂的牢籠,現實世界的誘惑太多,通過音樂、體育的培育以及優生學的揀選成長起來的護衛者,還不足以抵御它們,所以蘇格拉底為他們進一步制定了異乎尋常的生活方式:除了絕對的必需品以外,任何人不得有任何私產。任何人都沒有私人住宅,大家同吃同住,薪水每年定量分給,既不多也不少,夠用足矣。
蘇格拉底尤其擔心金銀財寶會玷污護衛者的靈魂,所以規定他們絕對不能與之發生任何關系,不可使用金杯銀杯喝酒,也不可佩戴任何金銀首飾,總之,不可接觸它們,甚至不可和它們同居一室。
蘇格拉底說:
他們就這樣來拯救他們自己,拯救他們的國家。他們要是在任何時候獲得一些土地、房屋或金錢,他們就要去搞農業、做買賣,就不再能搞政治做護國者了。他們就從人民的盟友蛻變為人民的敵人和暴君了。他們恨人民,人民恨他們。他們就會算計人民,人民就要謀圖打倒他們。他們終身在恐懼之中,他們就會懼怕人民超過懼怕國外的敵人。結果就會是,他們和國家一起走上滅亡之路,同歸于盡。
蘇格拉底相信,只有通過這些措施,才能防止護衛者隊伍被權力腐蝕,確保其隊伍的純潔性。沒錯,就是純潔性。你有沒有發現,以上種種看似極端的措施,目的只有一個,保證護衛者隊伍的純潔性。
事實上,在蘇格拉底的帶領下,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從“豬的城邦”進展到了“純潔的城邦”,這是《理想國》構想好城邦的第二個階段,距離真正的“美的城邦”還有一步之遙,因為此時的護衛者只是完成了必備的性格養成和軍事訓練,還沒有成為哲學王。如果要在護衛者與武士之間做出真正的區別,就必須引入哲學這個最重要的環節,這也是柏拉圖的理想國與斯巴達貴族軍事專制最關鍵的區別所在。
哲學王的遴選和培訓機制非常之嚴苛,我們在這里就不詳細介紹其中的繁復步驟了,簡而言之,這是一個大浪淘沙的過程,最終脫穎而出的只是極少數人,大多數人沒有成為真正的哲學家,而是變壞了。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蘇格拉底認為哲學的本質是尤其易于敗壞的,而敗壞了的這些人會給城邦帶來巨大的災禍,因為“天賦最好的靈魂受到壞的教育之后就會變得比誰都壞”。這句話尤其值得我們深思。我猜想柏拉圖在寫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所想的很可能就是蘇格拉底的那兩個著名弟子:阿爾西比亞德和克里提亞斯。
后人在談起《理想國》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柏拉圖對哲學王的推崇和肯定,卻忘了他對“哲學的本性容易敗壞”的警示。后世那許許多多在《理想國》的鼓勵下試圖成為天子師或者哲學王的哲人,按照柏拉圖的標準,很可能不是哲學家,而只是一些天賦極高但不幸敗壞了的靈魂。
在培養哲學王的過程中,蘇格拉底尤其強調算術和幾何學的重要性。據說在雅典學園的門口豎著一塊牌子,上書“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這突出反映出畢達哥拉斯學派對柏拉圖理念論的深刻影響。因為算術與幾何學的研究對象乃是“永恒事物”,這些學科可以把靈魂引導到真理那里,迫使靈魂去看真理和實在本身。
蘇格拉底說:“哲學家是能把握永恒不變事物的人,而那些做不到這一點,被千差萬別事物的多樣性搞得迷失了方向的人就不是哲學家。”這個說法引來不少的批評,很多學者認為柏拉圖紙上談兵,過高地估計了理論智慧,低估了實踐智慧。的確如此。為什么看到了“善本身”就足以安邦定國?哲學與政治的結合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關于這個問題,柏拉圖好像從來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
不管怎么說,柏拉圖深信只有哲學家成為真正的護衛者,才有可能建立起“美的城邦”。在《理想國》這本書中柏拉圖多次復述了他在《第七封信》里寫的那個著名觀點:
除非哲學家成為我們這些城邦的國王,或者我們目前稱之為國王和統治者的那些人物,能嚴肅認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權力與聰明才智合而為一……否則的話,……對國家甚至我想對全人類都將禍害無窮,永無寧日。
當哲學家成為護衛者,武士和生意人各歸其位,各司其職,大家各干各的事情,彼此互不干擾,這個城邦就是智慧的、勇敢的、節制的、正義的。說得更加明確一些,護衛者的主要德行是智慧,武士的主要德行是勇敢,生意人的主要德行是節制。當城邦里的三類人都擁有了他們“應得”的位置和德行的時候,城邦也就實現了正義。
說到這里,我們必須回過頭再來考察“靈魂的正義”問題。我希望你們都還記得蘇格拉底考察城邦正義的初心是什么?沒錯,就是為了“由大見小”探討靈魂的正義。
城邦中有三個階層——護衛者、武士、生意人,靈魂中也有三個元素——理性、激情和欲望,它們正好形成對應的關系。所以答案很明顯,唯當理性、激情與欲望這三個元素“各歸其位,各司其職”的時候,靈魂才是健康的、和諧的、正義的。說得更加明確一些,只有當激情和欲望都服從理性領導的時候,我們才會感到內心平和。相反,當激情或者欲望反過來主導了理性,我們就會感到內心沖突和撕裂,甚至會給我們帶來極大的危害。
我們無法深入地探討柏拉圖靈魂三分的學說。大致說來,欲望更接近于動物性的沖動,這一點很好理解。而激情是靈魂中使我們感到憤怒的那個部分,初看起來它與欲望更加接近,但其實常常與理性一起反對欲望。為了說明這個道理,蘇格拉底舉了一個非常漂亮的例子,有一個人經過刑場的時候,發現那里躺著幾具尸體,他想要看尸體,但內心又害怕又嫌惡,于是他就把頭蒙了起來,可終究按捺不住欲望的力量,他睜大眼睛沖到尸體跟前,憤怒地罵自己的眼睛:“瞧吧,你這個壞家伙,把這美景瞧個夠吧!”蘇格拉底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憤怒有時恰恰是與欲望作對的東西,它讓我們產生正義感,對于做錯的事情心生愧疚和歉意。至于理性,他的功能與護衛者一樣,護衛者照看整體城邦的利益,理性則關注整個靈魂的利益,理性和護衛者一樣,最主要的德行就是智慧。
蘇格拉底打了一個比方,他說人的靈魂就像是三種形象的結合體,欲望好比是一頭多頭怪獸,激情有如獅子,而理性就像是人。為了讓靈魂內部保持和諧,人就必須要主宰一切,盡力讓獅子成為自己的盟友,一起馴服那頭多頭怪獸。如果放縱獅子和多頭怪獸,那就會導致它們相互殘殺直到同歸于盡。蘇格拉底說,那些主張“不正義的人比正義的人過得好”的人,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
討論到這里,我們可以做一個小結:
首先,柏拉圖只是在護衛者內部取消了私有財產,而不是將其擴大到整個城邦;并且他只是把優生學運用到了護衛者的遴選上,而沒有拓展到整個城邦。如果一定要給柏拉圖貼個標簽,也許可以稱他為權威主義和家長制的信奉者。
其次,思想的龍種常常結出現實的跳蚤,任何理論一旦被運用到現實世界,都存在變形的可能,對《理想國》中一些危險的思想因素保持足夠的警惕是必要的。
再次,柏拉圖之所以對自己的理想城邦如此充滿信心,那是因為他相信通過哲學教育,最終護衛者成為哲學王,哲學王見到了真理本身,并且按照真理來為城邦的全體公民謀幸福,這是一個至善至美的城邦。
洞穴比喻與靈魂的轉向
洞穴比喻的場景是這樣的,在一間洞穴般的地下室里,有一群生于斯長于斯的囚徒。他們的頭和腳都被牢牢地綁著,不能走動也不能轉頭,只能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洞壁。在他們的身后有一些火光,在火光和囚徒之間,有人一直在舉著木偶表演。火光將木偶的影子投射到洞壁上,構成一些影像,這就是囚徒們從小到大所看到的一切,他們對此習以為常,而且認為這就是世界本身。
蘇格拉底說,如果有一個囚徒被解除了桎梏,轉頭環視,四處走動,不僅發現了身后的火光及木偶,而且還被人硬拉著一路帶出了洞穴。試問這個人會有什么反應?蘇格拉底說,這個人肯定會覺得非常痛苦,一路上他腳步踉蹌,磕磕絆絆,內心充滿惱怒,因為被人強迫著往上走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當他第一次看到火光的時候,眼睛會難受,當他走出洞穴來到陽光下,眼前更是金星亂蹦、金蛇亂竄,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是,漸漸地他的眼睛開始適應陽光,會認識到洞外的世界有多真實和美好。
這個走出洞穴見到太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看到善的理念的哲人。蘇格拉底用太陽來比喻善的理念,善的理念就像太陽普照萬物,讓我們的眼睛得以看見現象界的萬物,善的理念幫助我們的理智認識真實的事物。
現在的問題是:
第一,既然已經走出洞穴,哲人還愿意再次重返洞穴嗎?
第二,重返洞穴后他會遭遇什么情況?
第三,洞穴里的囚徒愿意聽信他的話嗎,他能夠說服囚徒,成功帶領他們走出洞穴嗎?
第一個問題涉及哲學家為什么要當王的動機問題。第二個問題涉及哲學與政治的緊張關系。第三個問題是理想國成敗的關鍵所在。
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很簡單:哲學家不想當王,但卻不得不當王。他不想當王,是因為他已經身在洞穴之外,看到了陽光普照之下的真實世界,享受到了至善至美的理念生活,試問他怎么舍得放棄這種幸福呢?但是,哲學家不得不當王,因為城邦對他有養育之恩,基于感恩原則,他必須要報效城邦。哲學家不得不當王,還因為哲學家不僅全面地了解城邦的善,而且對權力毫不戀棧,這樣的人來做統治者才有可能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才有可能防止內亂,實現城邦的穩定、和諧和正義,就像好萊塢電影里常說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所以哲學家有義務當王。更何況,哲學家如果不當王,他就會被比他壞的人統治,這對哲學家來說是最大的懲罰。
第二個問題,哲學家重返洞穴后會遭遇什么情況?很不幸的是,重返洞穴之后,哲學家的處境并不美妙,相反還危機重重。我們可能都有過看電影遲到的經驗,剛走進電影院的時候,兩眼完全看不清狀況,只能摸索著小心前進。重返洞穴的哲學家同樣如此,這時他們的視力還很模糊,還沒來得及習慣黑暗。蘇格拉底說,如果此時有人讓他與囚徒比較一下誰更能看清楚洞穴里的影像,哲學家肯定會被人笑話說,你到上面走了一趟,回來之后眼睛反而壞掉了。那些囚徒非但不會羨慕他,追隨他,反而會越發對洞外的世界不以為然。如果此時有人竟然想要釋放他們,并且聲稱要帶領他們走出洞穴,這些囚徒甚至可能會殺掉此人。事實上,在《理想國》第七卷中,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道出了蘇格拉底之死的政治原因。現實中的蘇格拉底沒能說服囚徒,而是被囚徒殺死,那么《理想國》中的蘇格拉底能否說服囚徒,甚至帶領囚徒走出洞穴呢?如果不能,哲學家又能做些什么呢?要想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先來看蘇格拉底的這段話,他說:
教育實際上并不像某些人在自己的職業中宣稱的那樣。他們宣稱,他們能夠把靈魂里原來沒有的東西灌輸到靈魂中去,好像他們能把視力放進瞎子的眼睛似的……但是我現在的論證說明,知識是每個人靈魂中都有的一種能力,而每個人用以學習的器官就像是眼睛。整個身體不改變方向,眼睛是無法離開黑暗而轉向光明的……于是這方面或許有一種靈魂轉向的技巧,即一種使靈魂盡可能容易、盡可能有效地轉向的技巧。
這段話的關鍵詞就是“靈魂的轉向”。蘇格拉底相信每個人的眼睛都有觀看的能力,就像每個人的靈魂都有學習的能力,所以,教育的根本目的就是教會學生靈魂轉向的技巧,讓學生掌握正確的觀看方向,把眼睛從黑暗轉向光明。然而,這只是純字面的解讀。蘇格拉底在這里,確切地說是柏拉圖在這里雖然口口聲聲強調每個人的眼睛都有觀看的能力,但他顯然并不認為每個人的眼睛都有同等的觀看能力。因為柏拉圖認為人的天賦各異,有的人是金子做的,有的人是銀子做的,有的人是銅鐵做的。按照這個邏輯,很顯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靈魂的轉向,也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成功地跟隨哲人走出洞穴。
既然多數囚徒將永遠地滯留在洞穴里,哲學家又能做些什么呢?在第七卷的結尾處,柏拉圖提出了一個非常激進的想法:把所有10歲以上的孩子都送到鄉下,進行統一的教育,按照哲學王制定的習俗和法律來培養他們,以此改變他們的父母對他們的影響。格勞孔對這樣的政策表示贊同。
我們應該如何評價以上的觀點呢?
我認為,當柏拉圖說教育并不是“把靈魂里原來沒有的東西灌輸到靈魂中去”的時候,他是矛盾的。一方面,根據“知識即回憶”的說法,教育的確不是在學習未知的東西,而是發現靈魂中已知的東西。可是另一方面,當柏拉圖執行最終解決方案,比如按照哲學王制定的習俗和法律對所有10歲以上的孩子進行統一教育的時候,毫無疑問就是在灌輸和植入一些新的觀念。
回到柏拉圖的洞穴比喻,柏拉圖深信走出洞穴之后,見到的就是真實的世界,但是我們完全可以質疑說,哲學家真的見過太陽嗎?即使見過,他真的能認出來那就是太陽嗎?
在柏拉圖的《美諾篇》中,有一段著名的對話。
美諾:蘇格拉底啊,你到哪條路上去尋找對其本性你一無所知的事物?在未知的領域中,你拿什么作為研究對象?即使你很幸運,碰巧遇上了你所探求的東西,你又怎樣知道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東西呢?
蘇格拉底:美諾,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嗎?你引入了一個極其麻煩的問題,即一個人不能研究他所知道的東西,也不能研究他所不知道的東西。他不能研究他所知道的東西,因為他知道它,無須再研究它;他也不能研究他不知道的東西,因為他不知道他要研究的是什么。
這就是著名的美諾悖論,它揭示出一個根本上的知識論難題。打個比方,在一個大霧彌漫的天氣里你去登山,隨身沒有攜帶任何測量儀器,所以當你登上了最高峰的時候,你也不知道自己站在最高峰上。
你也許會問,如果洞穴之外還是洞穴,就像夢境之上仍是夢境,如果走出這個洞穴只不過是走進了另一個洞穴,那么走出洞穴與留在洞穴又有什么區別呢?
有人也許會說,就是沒有什么分別啊。此洞穴與彼洞穴,都是洞穴,就好像這種意識形態和那種意識形態,都是意識形態,五十步笑百步,其實都一樣。
可是我認為,比起永遠困守在同一個洞穴,能夠在不同的洞穴之間來回穿梭和比較,仍然是一種更值得過的生活,因為這種生活更加符合蘇格拉底的那個著名觀點:未經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人生。在這里,我們發現了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之間的真實區別所在:如果說蘇格拉底主張“不要教學生思考什么,要教給他們如何思考”,那么柏拉圖則更傾向于“教會學生思考什么,而不是教給他們如何思考” 。
前面我對《理想國》的現實政治效果有過不少負面的評論,但在最一般的意義上,我認同《理想國》中的“正義觀”:從城邦的角度出發,如果每個人都各歸其位,各司其職,真正在做“非他不能做,非他做不好”的工作,那就真的實現了城邦的正義。如果此時有人依然心懷不平、怨恨不已,那么他就應該細細揣摩《理想國》里的這段話:“正義者不要求勝過同類,而要求勝過異類。至于不正義者對同類、異類都要求勝過。”這個觀點告訴我們,一個人只有真正實現了自己的潛能,明白了自己的“所得”就是“應得”,他才能夠坦然地接受自己所處的位置,才有可能坦然地接受生活,不去逾越那永恒固定的界線,此時個體的理性才能主宰激情和欲望,由此獲得“靈魂的正義”。所以,《理想國》給我們刻畫的是一個人類正義的完整敘事,在這里城邦的正義與靈魂的正義,制度的德行與個體的德行得以勝利地會師,構成了關于人類正義的完整敘事。
這幅畫卷的唯一問題就是,它太完美了。
現實中的柏拉圖三赴敘拉古,三次都鎩羽而歸,他雖然沒能夠在人間建立天國,卻在書中建立起了由哲學王統治的理想國,這是柏拉圖給后來人植入的一個觀念。那的確是一個理想國、一座美麗城,但是很遺憾,此曲只應天上有,柏拉圖繪制了藍圖,卻沒有告訴我們通往這座美麗城的可行路徑。
如果用一句話來評價《理想國》,我認為這是一本偉大的“失敗之書”。它的偉大之處在于開創性地探索了倫理學、政治學、教育學、知識論和形而上學等各門學科的母題,還在于向世人展示出人類理性晨光熹微之際的自信與雄心,試圖通過理性的設計來一勞永逸地解答人類的基本問題,最終實現正義與幸福。但它歸根結底是一本失敗之書,因為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事實上柏拉圖對于這一點完全明白,在《理想國》第九卷的結尾處,他借格勞孔的話說:“那個理想的城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然后他借蘇格拉底之口附和道:“或許天上建有它的一個原型,讓凡是希望看見它的人能看到自己在那里定居下來。至于它是現在存在還是將來才能存在,都沒關系。”所以,柏拉圖已經明確意識到理想國的非現實性。這一點從那封著名的《第七封信》中也可以看出端倪,既然在現實政治中“真正的哲學家掌握政治權力”幾無可能,而政客只有“拜奇跡所賜”才會變成真正的哲學家,那么人類就只能陷入永無寧日的沖突之中。
《理想國》是一次“想象中”的政治冒險。既然是冒險,那就一定充滿了危險。在第六卷中,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說過一句極少有人會注意到的話,他說:“一切遠大目標沿途都是有風險的。”柏拉圖充分意識到了風險,但那些在柏拉圖的激勵下踏上征途的后來人,卻對此渾然不覺,他們眼中只看到了“無限風光在險峰”,卻忘了一路上都是足以讓人粉身碎骨的懸崖和陷阱。
最后讓我們來回答這個問題,我希望你還記得色拉敘馬霍斯這個人物,他從第二卷開始就一直保持沉默,卻沒有退場,柏拉圖顯然不是忘了這個人,而是希望讓他一直留在對話里,聆聽蘇格拉底的教誨。我們必須要問這樣一個問題,蘇格拉底能夠說服色拉敘馬霍斯嗎?這個雄辯滔滔的智者會放棄“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以及“不正義的人比正義的人過得好”的判斷嗎?
在第十卷的結尾處,蘇格拉底重提正義與幸福的關系,他這樣問道:“一個正義的人能在人間得到什么呢?”蘇格拉底自問自答說:
狡猾而不正義的人很像那種在前一半跑道上跑得很快,但是在后一半就不行了的賽跑運動員。是嗎?他們起跑很快,但到最后精疲力竭,跑完時遭到嘲笑噓罵,得不到獎品。真正的運動員能跑到終點,拿到獎品奪得花冠。正義者的結局不也總是這樣嗎:他的每個行動、他和別人的交往,以及他的一生,到最后他總是能從人們那里得到光榮取得獎品的!
蘇格拉底的意思是,在現實世界中,好人是不可能受傷害的。在死后的世界里,好人的靈魂同樣會有好報。在全書的結尾處,通過講述一個異常漫長的神話故事,蘇格拉底告訴世人,正義者與不正義者在死后會得到完全不同的對待,死后的獎懲要勝過現世的獎懲無數倍。講完這個故事,蘇格拉底說:
格勞孔啊,這個故事就這樣被保存了下來,沒有亡佚。如果我們相信它,它就能救助我們,我們就能安全地渡過勒塞之河,而不在這個世上玷污了我們的靈魂。不管怎么說,愿大家相信我如下的忠言:靈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惡和善。讓我們永遠堅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義和智慧。
這就是蘇格拉底最終給出的忠告,如果你是色拉敘馬霍斯,你會因為蘇格拉底的這些話而改弦更張、改邪歸正,從此做正義的人,行正義之事嗎?《理想國》沒有告訴我們色拉敘馬霍斯最終的選擇。
無論如何,如果色拉敘馬霍斯決定跟隨蘇格拉底走向上的路,那他一定實現了靈魂的轉向。我特別喜歡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話:“上升的路與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所以,你究竟是選擇上升,還是選擇下降,事關身體的轉向、靈魂的轉向。
思考題:
馬克·里拉說:“如果哲學家試圖當國王,那么其結果是,要么哲學被敗壞,要么政治被敗壞,還有一種可能是,兩者都被敗壞。”你怎么理解這句話?或者你來談談哲學和政治之間的關系。
在這一講的論辯過程中,你認為蘇格拉底是不是成功地駁倒了色拉敘馬霍斯?
你認同柏拉圖的“各歸其位,各司其職”八字箴言所說的正義觀嗎?如果要實現這八字箴言,你覺得應該附加什么樣的前提或者條件?
你認為在現代社會還有可能存在哲學王嗎?如果存在,他需要具備什么樣的素質?
你認為每個人的眼睛都有“同等的”觀看能力嗎?如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實現靈魂的轉向,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只能接受某種程度的權威主義和家長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