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寶兒答應了莫鶴生的要求,但有一個前提。
那就是帶她去義莊。
她想知道,常家上上下下五十六口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除了常勝,其他所有人的死法都一樣。”
莫鶴生從旁解說:“致命傷皆為脖頸扭斷。除此之外,死者身上的每一處關節(jié)都已被折斷,就連手指關節(jié)都全被震碎。”
蘇寶兒一一挑開白布,細細捏了捏死者的各處關節(jié)。
“一人,一式?”
莫鶴生點頭:“是的,兇手只有一人,而且皆為一招斃命。我武學見識淺薄,實在看不出是哪門哪派的功夫。”
“莫公子過謙了。”
你若是武學見識淺薄,那這世間就沒幾個不淺薄的了。
蘇寶兒翻了個白眼,移步至常勝遺體的跟前。
常勝是所有死者中唯一的特例。
他是被折磨致死的。
手腳盡斷,七竅流血,頭骨深陷,慘不忍睹。
在掀開白布的那一刻,蘇寶兒的臉色霎時慘白,不由地別看目光,不忍直視常勝的遺容。
莫鶴生亦有不忍,他幽幽嘆口氣:“很顯然,兇手想在常伯父這里問出些什么,通過折手斷腳的手段強行逼問,最后一掌拍在了他的天靈蓋上,致其死亡。”
“老常是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東西,才遭這樣的罪?”
“他一直都只是個本分商人,除了跟你們南嶺這些綠林好漢私交頗深外,也沒做過什么逾矩的事情。”
蘇寶兒替常勝蓋上白布,繼續(xù)問道:“那他留下的那局‘千層寶閣’又是什么意思呢?”
“千層寶閣”是一種經(jīng)典的珍瓏棋局,因為棋勢從棋盤右下征至右上,又折回右下征死的場面很像多層寶塔,遂如此取名。
這是一種練習計算征子的全盤局,對于實戰(zhàn)毫無幫助,若是為了準備第二天的賭局,他完全沒有必要做這種無用功。
所以,他一定是想要傳遞某種信息。
“也許,他想通過這盤棋來告訴我們些什么吧。”莫鶴生說出了她心中所想。
突然,蘇寶兒大叫一聲:“什么人!”
莫鶴生立刻警覺,蘇寶兒拉著他的袖子大喊:“剛剛有個人影鬼鬼祟祟的,快去追。”
“日進。”莫鶴生朝護衛(wèi)招了招手,日進立刻朝蘇寶兒指的方向追了出去,蘇寶兒忍不住吐槽,“你該不會還有個護衛(wèi)叫‘斗金’吧?”
莫鶴生隨口答道:“他留在山莊里。”
“……”
“哎呀,你護衛(wèi)追錯了,那人剛不是從那里過去的嗎?你沒看見嗎?”
莫鶴生半信半疑,蘇寶兒不斷催促:“走,我們一起去追!”
“如果是兇手,我們倆打不過。”
“打不過再跑嘛!”
莫鶴生莫名其妙地被蘇寶兒拉出義莊,往密林中追去,追著追著,一回頭,哪里還有蘇寶兒半個人影?
被耍了。
莫鶴生一手抵著額頭,無奈地笑了笑,笑中微有慍色。
——
哈哈,大傻子!
無憑無據(jù)就想讓她還債,真把她當成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了?
蘇寶兒逃回城內,急急忙忙沖進春滿樓收拾包袱,出門時迎面遇到九姑,從懷中拋給了她一個荷包。
“這幾天剛繡的,你喜歡的蝶戀花,而且是你房里掛的那幅藍蝶配紅花。”蘇寶兒回頭朝九姑送了一記飛吻,抬手晃了晃手里剛拿上的小酒壇,“沒事多來寨子里玩兒啊,盛桃可惦記你這親釀的十里香呢。”
九姑失笑,命人早早替她解了小灰驢的韁繩:“慢一些,又不是后面有鬼差追。”
“和鬼差也差不多了。若是那姓莫的問起我,你可什么也別說!”
蘇寶兒翻身上驢,在驢子前頭套上一根胡蘿卜,小灰驢立刻鉚足了勁兒往前飛奔。
她驅著小驢駛出城門,不自覺地又看向了自己的手背。
剛才,她在看常勝尸體的時候,手背不小心蹭到了他臉,不久后便紅了一大片。
當時她沒太留意,以為只是血跡,但仔細看過后才發(fā)現(xiàn),蹭到的是一攤粉狀顆粒。
像是鱗粉。
她不禁聯(lián)想到當時常府書房外的死蝴蝶,莫非這是蝴蝶的鱗粉?
她忍不住拿到鼻下聞了聞,一股刺鼻的味道直沖腦門,那一瞬間她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景象出現(xiàn)重影,鼻尖微有濕潤。
她摸了摸鼻下濕潤處,迷迷糊糊地看著自己手。
是血。
她眼前一黑,從驢背上翻了下來,順著土坡一路滾了下去。
——
蘇寶兒是被瓢潑大雨淋醒的。
她看向自己的手背,沾了鱗粉的那一塊已經(jīng)在腐爛流血,她從里衣撕出布條,簡易處理了一下傷口,踉踉蹌蹌地繼續(xù)往南走。
蝴蝶有毒。
當時看常勝頭臉過于血肉模糊,她一直以為那滿臉凝固的血跡只是天靈蓋上那一掌導致的,如此看來,蝴蝶鱗粉的毒才是罪魁禍首。
它的味道能讓人意識模糊,七竅流血,觸碰到皮膚后還會潰爛流膿。
如此猛烈的毒,世間絕不多見,只有萬蝶谷才有可能煉制出如此毒物。
萬蝶谷地處西南,漫山遍野皆是奇珍異草,四周又多瘴氣毒霧,谷中之人基本避世不出,潛心煉藥,外人也輕易不敢進犯。
如此遺世獨立的一支門派,武林之中卻依然有其一席之地,靠的便是那位號稱百毒不侵,可肉白骨的谷主洛大藥仙。
洛大藥仙沉迷煉蝶,據(jù)說萬蝶谷中當真有萬種蝶類,且每種蝴蝶身上都帶有不同藥效的鱗粉,這些蝴蝶團團守護著萬蝶谷四周,保護著一方子民。
而九姑便出自萬蝶谷。
她需要回去,找九姑問個清楚。
可是雨太大了,她還滾了一身的泥,此時頭痛欲裂,四肢麻木,一時辨不清方向,只好步履蹣跚地憑借直覺繼續(xù)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才找到一處能避雨的破廟。
蘇寶兒扒拉開糊在臉上的頭發(fā),悄悄打量四周。
破廟很暗,只能借著閃電才能看清廟內的情況。
廟內兩邊都生了火,一邊坐著似乎同她一樣在趕路途中避雨的一家三口,還有一個手持拂塵盤腿打坐的中年道士。
另一邊則是一群乞丐,見到蘇寶兒皆目光炯炯,表情是唯恐被搶地盤的警惕兇狠。
蘇寶兒朝那些乞丐尷尬一笑,毫不猶豫地走向另一邊,并對那對夫妻說道:“不介意我坐在這里烤烤火吧?”
那對夫妻神色緊張,猶如驚弓之鳥,抱著孩子不說話,反倒是那孩子一直指著她哇哇大哭,大喊“女鬼”。
對面的乞丐被孩子的啼哭聲吵煩了,罵罵咧咧還示威性地朝他們扔石頭。
蘇寶兒只好離開火堆,走到唯一可以避風避雨的觀音像后面,她見四周無人,才開始打坐調息,試圖將體內余毒清出體外。
突然,陰風四起,蘇寶兒只覺得周遭氣壓驟降,一股迫人肺腑的殺氣破門而入,她不由地全身緊繃,從觀音像后面悄悄向外看了一眼,一道閃電劈下,黑夜在瞬間恍若白晝,本該關上的大門此時被破開,涌入的狂風中立著一個頭戴斗笠的男人。
斗笠還向下淌著雨水,男人轉向那一家三口,微微朝他們抬起頭,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路人臉。
“找到了。”
這張毫無特色的臉突然扯出一個詭異猙獰的笑容,滿眼都是弒殺之意。
那對夫妻抱緊了孩童,驚恐地縮成一團,丈夫手握一根鐵棍,擋在妻兒面前,兩腿明明嚇得發(fā)抖,卻還強撐著呵斥道:“就是你嗎?我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這樣對我們!”
“別恨我,我也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雇主的要求是鳳臺莊一個不留,這一漏就漏三條小魚,很損我業(yè)內聲譽的。”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并從蓑衣之下伸出一雙手,那雙手的指甲皆有三寸之長,漆黑得仿佛淬了毒的匕首。
“我跟你拼了!”那丈夫強忍恐懼,持著一根鐵棍就沖了上去。
殺手停下腳步,似是一副請君入甕的姿態(tài),就在丈夫的鐵棍快要打在殺手頭上時,殺手忽然伸手,尖銳的爪子直指丈夫的胸口,大有五指掏心之勢,只聽得血肉被撕裂的聲音和丈夫凄厲的慘叫。
這時,丈夫被一根拂塵卷住了腰,瞬間騰空飛起,被甩到妻兒身邊。
“兒他爹啊!”妻子哭喊著撲上去檢查丈夫的傷勢,所幸指甲插得不深,只是皮外傷,丈夫還能捂著胸口坐直身體。
殺手見到手的獵物忽然被人救走,很是惱怒,和多管閑事的道士過了幾招卻不分高下。
他出手陰狠,黑爪招招取人命門,而那道士倒是氣定神閑,右手甩著拂塵,左手背在身后,將殺手的所有殺招都擋了下來。
“這位道長,這幾個人應該同你無親無故吧,何必強出頭呢?”
“貧道雖與這家人無親無故,但路遇不平斷不能視而不見。居士您與這家人應該也是無冤無仇的,不如就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那可不行,說出去我‘飛鷹’李巖還怎么在江湖上混?”
什么“飛鷹”李巖,江湖上有這號人嗎?無名小輩還擺出一副很有威望的樣子,真不害臊。
蘇寶兒暗暗腹誹。
“若李施主執(zhí)意如此,那便請與貧道一戰(zhàn)。”道士大叔昂首抱拳,“青城山天師道俞典華,特請賜教。”
看來這位是青城山上“典”字輩的道長了,在如今的天師道中輩分很高,算來應為現(xiàn)任天師的徒孫,肯定是個高手,暴打這個無名殺手定然沒有太大問題。
蘇寶兒緊張地握緊拳頭,此時廟里的乞丐早就跑了個精光,她也想跑,這個熱鬧她一點也不想湊,可她的位置是個死角,根本找不著空隙能脫身。
俞典華的步法清靈穩(wěn)健,可謂“上步不見步,步步不斷勁”,手上拂塵勢勢相連,“麒麟翻浪”“清風穿堂”“橫掃千軍”等幾招接連使出,延綿不絕,剛柔并濟,前后走勢間回環(huán)曲折,直教人眼花繚亂。
不愧是天師道的道長,果然厲害!
蘇寶兒雀躍不已,在心中為俞典華搖旗吶喊。
但李巖竟然完全沒有落在下風,俞典華的拂塵猶如千絲繞在他身上蕩來掃去,但李巖總能用那雙黑爪將似軟實硬的拂塵震開。
忽然李巖咧嘴一笑,拂塵仿若被割斷一般散落,俞典華大驚,立刻抽出腰間長劍,抵住門面一擊,就在這時,俞典華大叫一聲,捂著左眼急急后退。
“陰險小人!”俞典華大怒。
什么情況!
蘇寶兒驚得站了起來。
李巖張開嘴,亮出壓在舌底的銀針,笑得張狂扭曲:“牛鼻子,受死吧!”
李巖亮出一雙黑爪,率先吐出嘴中暗器,俞典華只剩右眼,難以測距,只能憑借直覺,堪堪躲過暗器襲擊,銀針擦著他的臉頰而過。
可正是因為這一躲閃分了心神,李巖的黑爪已經(jīng)插入了俞典華的胸膛,臨危之際俞典華使出渾身力氣送出劍招,在李巖身上劈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這劍招帶著劍氣和內力,直將李巖震出一丈之外。
俞典華倒下了。
李巖雖被劍氣傷及內里,卻只是單膝跪地,吐了口血而已。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李巖撫掌大笑,勉勉強強支撐著站了起來,擦去嘴角的血跡:“你這牛鼻子老道也算厲害,只可惜你碰上的是我。擋我路者,只有死路一條,這最后一擊,便送你去見你們的什么天尊玉帝吧。”
他一躍而起,直沖已無戰(zhàn)力的俞典華,忽然他的手臂似乎觸碰到了什么,急忙后退,而身后也似乎有什么將他的蓑衣割開了一道口子,他似要抬腿,大腿處也傳來一陣刺痛。
“什么人!莫要裝神弄鬼!速速給我滾出來!”
他想要動身,可無論往哪個方向動彈一下,身上都會劃出一道血痕。
“南無喝那達那,多那夜耶,南無阿里那,婆爐節(jié)地……”
廟里忽然傳來念咒之聲,一聲聲梵語輕靈吟唱,猶如注入心靈般回響著。
妻子聽到這念咒之聲連忙朝觀音像的方向跪下,雙手合十大喊道:“是《大悲咒》!觀世音菩薩顯靈了!觀世音菩薩顯靈了!”
她對著李巖凄厲詛咒道:“你會遭報應的!”
李巖聽著四處有回音的念咒聲,心中也略有犯怵,他抬頭看向那尊觀音像。
時光雖剝落了它的色彩,但是那雙對眾生慈悲的細目此時無比威赫攝人,仿若無時無刻都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