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史密斯是一個很早熟的女孩子。

貴族封建時代，醫學還處于矇昧的狀態，即使教堂的高級神官會治愈術，也不是一個普通的鐵匠能夠請的動的。

教會的高級神官本質上是另一種貴族，一種被神權直接認可的貴族，在這個王權神授的世界，神的仆人不會為平民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顱。

普通的農奴和自由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醫生，就是在鄉野小道之間，煙熏火燎的迷霧之中裝神弄鬼的藥劑師，他們能提供最有效的藥物也只是山野間天然生長的麻醉植物，讓患者們在麻醉中遠離痛苦。

艾琳娜的母親就是這種蒙昧時代的犧牲品，在艾琳娜出生的那天，她的母親就難產而死，鮮血流了一地，威廉只能在一旁痛苦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從痛苦的哀嚎，再到無力的呻吟，最后一動不動，連自己的孩子都還沒看到，就抱著遺憾離開人世。

從那之后，威廉的生活中心就變成了艾琳娜：今天艾琳娜親了自己一口，今天艾琳娜會叫爸爸了，今天艾琳娜會走路了，今天艾琳娜會自己吃飯了，今天艾琳娜和鄰居家小朋友打起來了……

今天艾琳娜問自己媽媽去哪里了。

五歲的時候，艾琳娜終于發現自己和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樣：別人都是媽媽喊他們回去吃飯，自己則是爸爸。

威廉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女兒，一輩子只懂得如何打鐵的他只能用沉默回應。

那是艾琳娜第一次成熟，她發現了自己家里和別人越來越多的不同：別人家都是媽媽做飯，自己家是爸爸；別人家是媽媽帶孩子，自己家是爸爸；別人家是媽媽去磨面粉，自己家是爸爸……

自己家只有爸爸。

在得到父親沉默的回答之后，艾琳娜再也沒有問出那個問題，她開始主動承擔家里更多的責任，開始嘗試自己照顧自己，自己打掃房間，自己去做一切可以為家里做的事情。

從七歲開始，艾琳娜就開始反過來照顧自己的父親了，每天早晨，她都會起床，在開始燉湯之后叫醒自己的父親，讓他在洗漱之后記得吃飯，然后來到鐵匠鋪的門口，將招牌掛出來，這樣切斯特城的居民們就知道威廉鐵匠鋪已經開張了。

等到父親開始工作，小艾琳娜就會在鐵匠鋪里幫忙，幫助父親收拾工具，拿著一個皮筏子吹氣鼓風。

在一天的結束，她又會用鐵爐子的余熱加熱水，這是她最自豪的事情之一，因為過去父親照顧她的時候從來都想不到利用余熱，加熱后的水并不會燒開，但在這個時代，睡前能用溫熱的水洗漱都是貴族們才能享受的奢侈。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艾琳娜十歲的一天。

那段時間艾琳娜感覺自己很疲憊，不是肉體上的疲憊，是精神上的疲憊，就像硬撐著熬夜的那種疲憊，她開始嘗試每天中午睡午覺，一點也沒有緩解，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昏沉。

威廉并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因為艾琳娜隱藏的很好，在明白母親去世之后艾琳娜就一直裝出大人的樣子，每次父親叫她來鐵匠鋪幫忙，她都會強打起精神，這樣才不會讓父親擔心。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完成這個匕首，大公府上的訂單就完成了”，威廉高興地和艾琳娜說著，最近他接到了來自西境大公的訂單，這是對他能力的認可，如果順利完成這批訂單，肯定會讓他的作品賣的更貴，這樣就可以給艾琳娜買一條新裙子了。

“嗯”，迷迷糊糊的艾琳娜簡單回應，她盯著眼前的那根鐵條，鐵條好像也在盯著她。

“叮，叮，叮，砰！”

家里那根爺爺還是太爺爺傳下來的鉗子終于斷開，威廉踉蹌了一下沒站穩，臉上滿是可惜，這把匕首要重做了，就是這塊好鐵得重新打。

‘不能浪費，要不然又要花一個銀幣去買鐵，要是這把匕首打造順利就好了’，艾琳娜心里這樣想著，沒有猶豫，也沒有思考，她直接伸出手去，想要拿起掉在地上還紅熱的鐵條。

“停下——！”

威廉沖了過去，但艾琳娜的手已經觸摸到那根鐵條，被這么一吼，迷迷糊糊的艾琳娜渾身一顫，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也清醒過來，連忙退后。

“讓我看看”，威廉捉起艾琳娜的雙手，艾琳娜自己也緊張地看著，出乎兩人的意料，除了出了點汗，沒有任何燙傷。

落在地上的鐵條，現在照映出鐵匠威廉慌張的面孔，就連被鐵錘打出的豁口，也消失不見，比威廉磨得最細的鏡面還光滑。

“艾琳娜，你先回房間休息一下”，威廉的聲音中透露出遮掩不住的慌張，艾琳娜點點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后背靠門板，整個人劇烈的呼吸，然后慢慢滑下來，坐在地上。

她想起了周日在教堂旁聽布道時候聽到過的一個詞：

女巫。

自己是一個女巫。

這時候，艾琳娜才明白，自己過去一段時間的疲憊和迷糊都是成為女巫的前兆：教會宣傳女巫是被惡魔和魔鬼蠱惑的女人，如果看到一名女性自言自語，或者形狀癲狂，那是她在和魔鬼溝通。

教會的宣傳還說，如果你發現你的鄰居白天昏昏沉沉，干什么都心不在焉，那很可能是晚上和魔鬼在交易。

可是自己沒有見到過魔鬼啊？

艾琳娜回顧了自己過去這段時間所有的軌跡，很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魔鬼，就連陌生人都沒見過。

那自己不是女巫？

可是自己前段時間到底是什么情況？

教會的宣傳中，女巫被魔鬼蠱惑，用自己的靈魂和魔鬼做交易，換得了不被主祝福的魔法。

所以女巫，也可以泛指不受教會控制的，突然會使用魔法的女性。

其他的一切判斷方法都不可靠，不管自己有沒有和魔鬼交易，只要自己還不能使用魔法，就能確定自己不是女巫。

那把匕首，一定是自己眼花了，一定是父親早就捶打好了的。

心中忐忑不安，艾琳娜此時腦子轉的飛快，她一邊想著怎么證明自己不是女巫，一邊等待時間來到晚上，打算趁父親睡了偷偷跑到鐵匠鋪再試一次，全力思考的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疲憊，不再昏沉了。

晚飯時間到來，艾琳娜走出房間準備晚餐，和自己的父親像平常一樣相處，只是話少了一些。

一直等到熔爐熄火，父親回到房間睡覺，艾琳娜再等了星星轉動一會，才脫了鞋子偷偷來到鐵匠鋪，拿出一塊粗糙的鐵片，握在手心，閉上眼，想象著它變成匕首的樣子。

睜眼，什么都沒發生，鐵片還是鐵片，一切都和原來一樣。

艾琳娜松了一口氣，自己不是女巫。

自己還可以和父親在這里經營鐵匠鋪，不用擔心突然有一天教會騎士沖進來把自己抓走。

將鐵片放回原本的地方，還細心地撒上土灰，艾琳娜打算離開鐵匠鋪，這時候她看到了還有余溫的熔爐，心中突然神使鬼差地蹦出一個想法：

或許是要燒紅的鐵塊？

對自己身份的恐懼再次涌上心頭，艾琳娜猶豫了一會，她想就這樣回去睡覺，將剛剛的判斷當成結論。

可是她騙不了自己，就算能騙自己，也騙不過能夠判斷女巫的神官，布道的時候說了，高級神官有辦法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女巫，注意到疑似女巫的存在之后一定要偷偷來到教堂舉報。

艾琳娜再次來到熔爐前，點燃火焰，像過去一直以來一樣鼓風。

鐵片逐漸變紅，從暗紅色到亮紅色，艾琳娜在鼓風的皮筏子后面也能感受到它散發出來的熱量。

將鐵片夾出，艾琳娜深吸了一口氣，做好被燙傷的準備，伸出一根手指，心中默念‘燙不到我燙不到我’，想象著自己手指一點，鐵片就凹陷出一個大洞的場景。

鐵片就真的陷了下去。

艾琳娜一點都沒感覺到被燙傷，臉被鐵片的熱量照得通紅，手卻只感覺有點溫熱，她看向鐵片的凹陷處，沒有指紋，依舊是光滑的和鏡子一樣，自己的手并沒有真的接觸到鐵片。

自己的確是個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