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古人比當代人活得更加隨性、飄逸、風流。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汪洋恣肆”。
大學時,某天我走在操場上,聽到高音喇叭里傳來《山鷹之歌》的歌聲:“一個男人被束縛在大地上,向世界發出最悲愴的聲音”,心里感到一陣莫名悲涼。現代人大多一輩子被束縛在某個地方,無論是某棟房子,還是一座大樓,周而復始的轉圈。
那樣的人生我不敢想象。
有位當代作家說過,傳統不是羈絆,不是束縛、壓力、焦慮、逼迫、局限、負擔,傳統是無限的自由。
從古代造字的方式可看出祖先的思想是多么自由、率真、奔放,如果喜愛,絕不矯揉造作,遮遮掩掩。“好、妙、嫵、妍、媚”,這些帶女字旁的字代表著一切美好。女子為好,少女為妙,表達出對女性的喜愛之情,真可謂性情中人。這說明我們祖先從不避諱公開談論和欣賞美人。
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包括文物、古建筑、古跡、藝術品、山水、美景、美食、美器、才子等,也包括歷史上的佳人。著名美人如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四大美人,一代妖姬蘇妲己、命運凄慘的趙飛燕、千金一笑的褒姒,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美。
中外概莫能外。希臘絕世美女海倫,號稱人間里最漂亮的女人。她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引發了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
海倫是神話傳說里的人物,也可以說是希臘國寶級的文化遺產。
但無論如何,真正的傳統,應是無限的自由。
余懷的《板橋雜記》是一篇頗具晚明精神和當時時代特色的小品文,以其瀟灑的情趣和真摯的情感為后人贊賞。《板橋雜記》描述了明朝末年南京十里秦淮南岸的長板橋一帶諸名妓的情況及作者所見所聞,展現了一幅濃墨重彩的金陵風情畫。評述者稱之“哀感頑艷,秦淮花月為之增色”。
文章中“麗品”介紹了眾多美麗、聰慧、有才學、有識見的名妓,如李湘真、李宛君、葛嫩、董小婉、顧媚、寇湄、馬嬌、沙才、李香等。她們中有一些人熟知民族大義,愛憎分明,有崇高的氣節與獻身精神,是那些拜倒在統治者腳下、剃發換裝、叩首稱臣、滿嘴仁義道德的男性所比不上的。至于那些出賣靈魂、為虎作倀、殘殺同胞的功名利祿者,在這些不幸淪落教坊、身份低賤,卻可敬可佩的女子面前,則連糞土都不如。
《板橋雜記》不是小說,而是作者的親歷親聞的實錄。在文章中,作者毫不隱藏他的亡國之痛,表達了對故國文化的無限懷念和思念之情。對秦淮舊院在亡國前后的巨大變化、昔日繁華的毀滅、民族文化習俗遭到的暴力摧殘,痛切陳詞:“盛衰感慨,豈復有過此者乎!”他明確指出:“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
這也是余懷寫《板橋雜記》的根本原因,而絕不是“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之類的意圖。
不知什么原因,余懷在文章中沒有提及當時名氣最大的陳圓圓和柳如是。或許是有隱衷或刻意回避。柳如是的丈夫錢謙益是當時文壇巨擘,名震江南,所以對于柳如是的諱稱還能理解。
根據當時與教坊女子有所交往的人士的說法,明末藝妓無論姿容體態,還是才藝性情,色藝冠群的當數陳圓圓。
江蘇如皋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回憶他初見陳圓圓的印象:“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
我想象不出怎樣的嫻雅姿容,才能用“盈盈冉冉,孤鸞之在煙霧”來形容。
“林下風致”,或許也能形容陳圓圓出場時儀態萬方的輕柔身影。
陳圓圓的歌藝也是舉世無雙。冒辟疆描述,是日演戈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自陳姬之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
陳圓圓被譽為傾國傾城之美。冒辟疆公子游蘇州山塘街首次見到圓圓時,便稱贊不已:“此真美人也,嬌艷脫俗,其美處不知從何說起。”在冒辟疆的眼中,她宛若“芳蘭之在幽谷也”。
有關陳圓圓的記載,從清初到現在都有不少記錄。鈕玉樹的《觚剩》,李介的《天香閣隨筆》,陳其年的《婦人集》,陸次云的《湖壖雜記》等都有關于陳圓圓的家世和初嫁的記載,其中以江陰人李介的《天香閣隨筆》最為詳細:陳圓圓,名元,武進奔牛鎮人。父姓邢,母陳氏,幼從母姓。她父親略有家產,是個戲曲愛好者,自己也會唱歌拍曲。但不久之后,父死母亡,陳圓圓頓失怙恃,被族人賣到蘇州金閶煙柳之家,成為妓女。由于她色美藝絕,名聲在吳地大噪。
明朝周同谷在《霜猿集》中寫了一首贊美陳圓圓的詩,說她“曾隨靈鳥上三臺”,并有注云:“圓圓姿態非凡,名傾吳下,曾侍宴宜興,故有三臺之句。”宜興指宜興人周延儒,他在崇禎年間兩度為當朝首輔,曾權傾一時。
卓文君是另一個可用“林下風致”來形容其風雅氣韻的好。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講述了《琴挑文君》的故事:“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今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西漢大才子司馬相如才華橫溢,儀表堂堂。但他家境貧寒。有一次,他回到家鄉四川臨邛,大富豪卓王孫請他去宴飲。他聽說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風姿綽約,擅長音律,便欣然赴宴。司馬相如看到躲在屏風后面的卓文君,便以琴心相挑,彈了一曲《鳳求凰》,表達自己對文君的愛慕之情。卓文君一直仰慕司馬相如的文采,聽出了司馬相如的心意,兩人一見鐘情,傾心相戀,當晚就攜手私奔。后來,因生活所迫,二人回到臨邛開了一家小酒店,留下“當壚賣酒”的佳話。
“琴挑”挑的人要才華橫溢,被挑的人要心有靈犀。否則對牛彈琴,琴弦斷了十根都不會有共鳴。歷史上的卓文君風姿綽約,精通音律,自然一點就通,一拍即合。
我更欣賞當時“被挑”的卓文君。她聽著司馬相如的琴聲,頓覺高山流水遇知音,于是不管不顧地沖到司馬相如面前。當時的情景,那風韻真是“林下風致”!
“琴挑”的“挑”,語義當然是挑逗、挑引。現代詞叫“吸引”或“勾引”,相當于如今北方人“泡妞”的“泡”,北京人“拍婆子”的“拍”,和東北女人“撩漢”的“撩”。
但古人比我們牛,他們用才華去挑,用技藝去挑,用文化去挑。當代人呢?和古人比,陋了何止十條街。
在《三笑》中唐寅一位是堂堂解元公,功名、富貴都不要,獨步三吳,成天一個人在吳縣、吳江、吳中閑逛。他在蘇州虎丘云巖寺中,偶遇自己喜歡的相府丫鬟秋香,便一路跟蹤,從蘇州追到無錫東亭,不惜假裝賣身為奴,潛入相府,只為追求心愛的人。那是何等的瀟灑、自在和風流倜儻。用“雍容嫻雅,沖淡飄逸”八個字方可以很好地形容。
但我認為浪漫、風流是需要資本的。這種資本既要豐富,也要單純。
這資本就是文化,而不是錢財。
錢財,能給你一定的安穩,但一點也不浪漫,一點也不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