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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四月末的一天,我打開筆盒,看見鉛筆和鉛筆之間豎插著一張折成小塊的紙條。我將其展開,只見上面用自動鉛筆寫著“我們是朋友”。淡淡的筆跡,宛如魚刺的字體,只寫了這么一句。

我立即把紙條放回筆盒,調整呼吸,片刻后盡量佯裝自然地環(huán)顧四周。此刻和往常的午休時間一樣,同學們一如既往地發(fā)出嬉笑喧鬧聲。為了鎮(zhèn)靜下來,我將書本反復地疊好,然后慢悠悠地削起了鉛筆。在此期間,第三節(jié)課的上課鈴聲響了,周圍傳來椅子被拉動的聲音。老師走了進來,開始上課。

關于那封信,我能想到的只有惡作劇。可我不理解,為什么事到如今,他們還要做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我在心里嘆了口氣,和往常一樣陷入了低落的情緒中。

起初,信被放在我的筆盒里。后來,當我把手放進課桌抽屜時,瞬間能感覺貼在里面的黏糊糊的膠帶。每次看到信,我就會全身發(fā)涼、汗毛豎起,謹慎地觀察周圍,可同時也能感到有人在看我的反應。我不知該做出怎樣的反應,籠罩在難以言喻的不安之中。

“昨天下雨的時候,你在干什么?”“你想去哪個國家?”……明信片那么大的紙上只寫著這樣的短問句。我總是在廁所閱讀,想扔也不知該扔到哪里,無奈只好藏在學生證的深藍色證件套里。

一切與信有關的事物都沒有發(fā)生變化。二宮等人一如既往地讓我搬東西,心安理得地踢我,用笛子打我,命令我跑步……當他們這樣對待我的時候,我就會收到信,上面的句子越來越長。雖然信上始終沒有寫我和寫信人的名字,可當我看到那些文字的時候突然想到,莫非寫信的人和二宮等人無關?不過,這個愚蠢的想法在我思來想去的時候完全消失不見了,只是心情越來越沉重。

即便如此,早上來到學校確認有沒有信,還是成了我的一個小習慣。清晨,空無一人的教室非常安靜,閱讀那些散發(fā)著微弱的油味、用細小的文字寫的信,令我感到愉悅。我非常清楚這很有可能是陷阱,可它們卻讓我在不安中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絲安心。

進入五月后,我很快就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寫著:“我想見你。放學后五點到七點,我在那兒等你?!边€寫著日期。我的耳朵里傳來了心臟劇烈跳動產(chǎn)生的脈搏聲。我反復看那封信,直到一閉上眼,那行字就浮現(xiàn)在眼前,上面還有手畫的簡易地圖。我一整天都在思考該對那封信做出怎樣的反應,小長假期間也凈想這件事了,因為思慮過度,我甚至感到頭疼、沒有食欲。我想當我慢悠悠地出發(fā)前往約定地點時,二宮等人已經(jīng)在那里了吧,我毫不懷疑自己會被揍得比往常更慘。他們會在那里堵住滿懷期待而來的我,然后找到可以欺負我的新噱頭,再招致更加嚴重的后果。

可即便如此,我仍然無法忽視那封信。

那天,我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我一整天都在教室里小心翼翼地關注二宮那伙人的行動,卻沒有感覺到他們有什么特殊的變化?!澳憧次覀兏蓡??”二宮的小弟向我扔來了拖鞋,拖鞋砸到我的臉上,又落到地板上。他讓我去撿,我照他說的做了。

隨著放學時間的臨近,我的緊張感逐漸膨脹,甚至感到不適??偹惆镜搅俗詈笠还?jié)課下課,我?guī)缀跏桥苤亓思摇N乙贿吪?,一邊問自己:“真的要去嗎?應該怎樣做?”可無論我如何深思熟慮,仍然找不到答案。我覺得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錯的。

媽媽看到我回家,說了一句“你回來了”,接著繼續(x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回應她:“我回來了?!彪娨暀C里傳來新聞播報的聲音,除此以外毫無聲響。家里的每個角落都和往常一樣安靜。

“我今天中午買了很多東西。”媽媽說。

我從冰箱里拿出西柚汁,將果汁倒入玻璃杯,就那樣站著舉杯而飲。媽媽見了,讓我坐下喝。不一會兒,我聽見了剪指甲的聲音,不知剪的是手指甲還是腳指甲。

“這是晚飯?”我問。

“是啊,香吧?我人生第一次用粗棉線綁肉塊[1]。”

我想,一定是久違的爸爸回來了,可我什么都沒問。

“你想早點兒吃飯嗎?”

“不用,我要去一趟圖書館,晚點兒吃也可以?!?

我居住的社區(qū)有一條長達數(shù)百米的寬敞的林蔭大道,我每天上學都要經(jīng)過這條路。約定地點就在這條林蔭大道中央左拐的地方,那里有一小塊算不上是公園的空地。

我四點走出家門,因此,抵達的時候那里還空無一人。我姑且松了一口氣。那里有橫放著的汽車輪胎作為座椅,還有用水泥做的鯨魚雕塑,之間有一片不足五平方米的沙坑,里面到處埋放著零食包裝和塑料袋等垃圾。

沙坑表面有干燥的貓狗糞便,上面裹著的沙子宛如天婦羅的面衣。我數(shù)了數(shù)糞便的個數(shù),結果越數(shù)越多,想必沙坑里埋滿了糞便。我盯著沙坑,一個念頭在腦海里蘇醒——待會兒他們會逼我吃。這么一想,我的喉嚨便灼熱了起來。為了清除腦海中糞便的念頭,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然而身體卻更沉重了。

鯨魚的嘴里是空的,大得可以裝下兩個我的身體。它的表面原本涂了色,如今油漆剝落得厲害,幾乎看不出來了。它的后背和頭部有幾處用黑色馬克筆畫的涂鴉。

這塊空地站在位于舊公共住宅的陰影中,濕乎乎、黑漆漆的土壤令人不適。

我決定返回到林蔭大道上打發(fā)時間。我在鐵制長椅上坐下,長長地吐氣,再緩緩地吸氣。我反復想,來到這里是個錯誤??删退阄也粊?,結果不如二宮等人所愿也會遭受更嚴重的欺凌。因此我對自己說,不管怎么選擇都是一樣的。

我嘆了口氣,怔怔地抬起頭。不久之前還只是黑乎乎的樹枝,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長出了綠葉,風吹過還能聽見樹葉搖曳的聲響。我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眺望著林蔭大道的遠處,景色和往常一樣缺乏深度,單一而平坦。而且我總是把眼前的風景像連環(huán)畫那樣截取下來,它們呈長方形,我每眨眼一次,就會把一張畫丟在腳邊。

過了一會兒,幾乎無法思考的我返回了約定地點,看見有人背對著我坐在輪胎上。那是一個身穿校服的女生。我瞬間有些不知所措,思索是否還有其他人,于是立即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走到鯨魚前駐足。她聽見我的腳步聲后轉過頭來,原來是我們班的小島同學。她站起來看了看我,然后微微低下了頭。我也條件反射般地低下了頭。

“信……”

小島是個矮個子、黑皮膚的女生,總是安安靜靜的,不說話。她的襯衫總是皺皺巴巴,校服破破爛爛,身體看上去也總是歪著的。頭發(fā)又密又黑,發(fā)梢向外翹得厲害,顯得雜亂無章。鼻子下面看上去總是臟臟的,像長了一層薄薄的胡子,因此她總被大家嘲笑。因為貧窮和不講衛(wèi)生,她一直被班里的女生們欺負。

“我沒想到你會來?!毙u一臉不相信地笑了,“覺得惡心?”

我瞬間說不出話來,因此搖了搖頭。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坐下吧。”小島說。我贊同她的話,卻沒坐下。

“我倒沒有什么特別的話想說,只是想和你聊聊,聊我和你。我一直都覺得你和我都需要這樣?!?

小島說著,不時地因語塞而停頓。我覺得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認真聽她的聲音、看她說話的模樣,第一次從正面看她的臉,第一次和女生這樣聊天。我的手心、全身都開始冒汗,眼睛不知該看向何處。

“謝謝你能來。”

她的音量不大不小,聲音中似乎有一根芯。我點了點頭,她看起來也松了口氣。

“你知道這個公園的名字嗎?”

我搖了搖頭。

“這兒叫鯨魚公園。你看!因為那兒有鯨魚。不過話說回來,只有我這樣稱呼它。”她說著就笑了。鯨魚公園——我在腦海中試著說出口。

“我剛才也說了,一直想和你聊聊,所以才給你寫信。我以為你肯定不會來,所以說實話我現(xiàn)在很震驚?!毙u摸著鼻子,比剛才更快地說道。

我又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做我的朋友,”小島看著我的臉說,“如果你愿意的話?!?

我雖然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卻還是條件反射般地點了點頭??删驮谖一貞螅白兂膳笥咽鞘裁匆馑肌薄霸捳f朋友是指什么”等各種問題一股腦兒地涌了上來,最終卻什么也沒問出口。我感到冒出的汗匯聚起來,浸濕了后背。而小島在聽了我的回應后高興地笑著,嘆了口氣說:“太好了!”接著,她從輪胎上站起身,兩只手整理好裙子后擺。她的百褶裙上有幾條突兀的大褶皺,上衣的口袋里似乎揣滿了東西,奇怪地鼓囊著,露出面巾紙的邊緣。

“喜巴胺[2]。”小島滿面笑容地嘆了口氣,看著自己的腳下。

“喜……”我在腦海中簡短地重復,我本想問她說了什么,可又不清楚該在什么時候、如何提問,因此只好以沉默作罷。

“我能繼續(xù)寫信嗎?”

“可以?!蔽艺f。我的聲音奇怪地嘶啞著,臉頰發(fā)燙。

“那我還能給你嗎?”

“嗯。”我點了點頭。

“你會回信嗎?”

“嗯?!蔽艺f。這次的聲音音量正好,我松了口氣。

從那之后,我們便沉默著一動不動,遠處傳來了烏鴉的叫聲。

“再見?!?

說罷,小島的嘴唇微微地彎曲,盯著我看了一陣,然后舉起小小的手,噌一下帥氣地轉身,沿著去往林蔭大道的小路快步跑去。

小島中途一次也沒有回頭,她的背影在我的眼中變成兩個,重疊在一起,一眨眼的工夫就變小了。這種情況,看他人的背影應該看到什么時候——我這樣想著,看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見。小島裙子的方形下擺鼓鼓的,里面的東西碰撞后搖晃起來,看起來很重——這個情景印在我的眼底,直到她完全消失不見之后,只剩下裙子下擺還在笨重地搖擺。

* * *

“斜眼!”一天放學后,我聽到聲音后不耐煩地回頭看,結果被二宮的小弟逮著脖子抓回了教室,就像往常一樣。二宮在教室中央,和往常一樣坐在課桌上,看見我后笑著說:“歡迎回來!”接著,他命令我把粉筆塞進鼻孔,在黑板上畫有趣的畫,直到他們足足爆笑一分鐘,笑到無法動彈。聽了二宮的話,他的小弟們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一個人把我?guī)У胶诎迩埃m和其他人也湊了過來。

二宮和我畢業(yè)于同一所小學。從那時起,二宮就是班級的中心人物。他是全年級運動最棒的人,學習成績也優(yōu)秀。五官端正,任誰看都會覺得英俊。他總是穿著和其他人不同顏色的毛衣,長發(fā)及肩。而且,他有三個在各領域人脈廣泛的哥哥,他們四兄弟在學校里也很出名。因此,縈繞著別樣的氛圍的二宮,身邊總是擠滿了想和他交朋友的學生。進入中學后,他束起頭發(fā),講笑話逗女生樂。不只女生,任誰聽了他講的笑話都會笑出來。他的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初一就已經(jīng)上升學輔導班了。別說班里的同學,我感覺就連老師們也承認他的優(yōu)秀。

“快畫!”

我一言不發(fā),沒有動彈?!罢媸堑模∧阏媸莻€沒有進步的家伙!我們到底要陪你到什么時候?”二宮說著,伸開雙手,看上去很是厭煩。他的小弟見了,笑得身子都晃動起來了。在他們一群人的稍后方,我看見百瀨正抱著胳膊站在那里。

百瀨是我的中學同學,一年級的時候和我同班。他和二宮一樣,學習成績很好,聽說還和二宮上同一家輔導班。我沒和他說過話。他在學校里總是和二宮那群人在一起,可他寡言少語,從沒見過他和同學們一起打鬧。我不知道具體理由,不過在體育課上我經(jīng)常觀察他。他雖不及二宮,但也長了一張任誰見了都覺得帥氣的臉龐,他們二人的個子都比我高十幾厘米。百瀨的表情總是讓人猜測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二宮他們欺負我的時候,他不會對我直接做什么,而總是站在稍遠的地方抱著胳膊看我。

“哎呀,我們也很忙,沒時間?。 倍m說,“今天你把那里的三根粉筆全吃掉,我就原諒你?!倍m先讓我把兩根粉筆逐一塞進鼻孔里,然后拿著剩下的一根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喂!斜眼!你好好說‘我開動了’再吃!”說罷,他用腳背猛地踹了我的膝蓋。

他們無論踹我、打我,還是放倒我,都會小心翼翼地不留下傷痕。我回家后看到身體毫發(fā)無損的樣子,有時會納悶,他們究竟從哪里學來的打架技巧。

起初,他們會踹我的膝蓋和大腿,后來漸漸改變了部位。他們踩我的肚子,似乎在用運動鞋底試探肚子的彈性,踹得我到處亂飛。我撞在墻上,踉蹌著碰倒課桌,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案R粯?,沒什么大不了。”我在腦海中反復說著,等待時間的流逝。

他們抓著我的頭發(fā),把我揪起來。我的兩個鼻孔里插著粉筆,前牙啃著剩下的一根粉筆??吹竭@樣的我,二宮等人哈哈大笑起來。

此前,我雖然被強迫喝過池塘和廁所里的水,吃過金魚和兔子小屋的剩菜殘渣,可吃粉筆卻是第一次。它既沒有氣味,也沒有味道?!翱禳c吃!”我聽到二宮的話,閉上眼睛,咔嚓咔嚓地將粉筆咬斷。心里只想著要把嘴里所有的東西都咬碎。嘴里發(fā)出咔咔的聲音,粉筆的斷面刺進了臉頰內側。我什么都不想,只是將嘴里散落各處的碎片按照可以吞咽的尺寸依次吞下。

就這樣吃下三根粉筆后,不知是誰大聲喊著“可爾必思[3]!可爾必思!”并遞給我一杯沾著顏料的塑料杯,里面是白色的臟水,那是溶解了粉筆灰的水。他們把我按在墻上,卡著我的臉,把水灌進我的嘴里。我邊喝邊泛起了惡心,下一秒就全部吐了出來。鼻子和眼睛被液體和眼淚浸濕,我趴在地上咳嗽起來。二宮等人一邊叫嚷著“喂!斜眼!你干嗎?”一邊跑著躲開。他們看著我,拍手稱快,按著我的頭讓我去舔吐出來的東西。他們的笑臉總是排成一排。

* * *

那天之后,我和小島開始了書信交流。

因為是第一次給人寫信,我完全不知道該寫些什么,只是用剛削好的鉛筆不斷地把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事寫下來又擦掉。然而,無論我如何努力,內容總是不超過一頁紙。雖然信上寫的都是些瑣碎的小事,但是我們漸漸地了解了對方更多的事。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我會一大早把信貼在小島的課桌里面,第二天一早就能收到她的回信,然后在廁所里偷偷閱讀。我們在信里都沒有寫在學校里被欺凌的事,雖然這并不是我們商量好的。

我寫完信后摘下眼鏡,將信靠近左眼,反復閱讀那些文字,直到眼睛內側和頭部的一側產(chǎn)生持續(xù)的刺痛感。

我的眼睛是斜視。左眼中的輪廓和右眼勉強看到的輪廓重疊在一起,所有的事物在我的眼中都有疊影。因此,任何東西在我的眼中都沒有深度,哪怕觸摸近在咫尺的東西也無法精準地控制距離。無論指尖和手觸摸了什么,我總是不知道是不是真實地、正確地觸摸到了。

你好。我今天看了好幾遍你的信。你用的是自動鉛筆吧?我用的是鉛筆。

回答上一封信的問題,雖然沒有特別喜歡的書或者類型,但我的愛好是看書。再見。

你好呀!謝謝你的回信。今天下了好大的雨啊。雨打在傘上的聲音真可怕,我還以為傘要破了。回家的時候我走在商業(yè)街上,一輛卡車快速駛來,水坑里的水全都濺到了我身上,像漫畫一樣。這種情況,我應該在對話泡泡里說什么呢?我喜歡寫信,先不管字寫得怎么樣,內容好不好。我等你的回信。

你好??晌覍戇@封信的時候是夜里,風很大。

我總在想,寫文章真難,或許比說話更難。練習就會變好嗎?我會努力的。雖然只寫了這些,可我已經(jīng)花了一個多小時坐在桌前了。再見。

你好呀!感謝你的回信。期中考試成績下來了,我難掩震驚,只得了三百六十分。我不問你,因為你肯定考得比我好很多。對了,你幫我想的對話泡泡很棒嘛!下次再下雨,同樣的卡車駛過,濺我一身水的時候,我會說說看的。

對了,今天這封信是我第二遍的挑戰(zhàn)。第一遍我怎么都寫不好,后來我就去刺繡了。是簡單的十字繡,我唰唰唰地一個勁兒穿針。我原本想做一個抱枕套,可是沒有最重要的抱枕芯。我有繡十字繡用的布,所以繡了很多小花。刺繡我也很喜歡?,F(xiàn)在我最喜歡的就是寫信和刺繡這兩件事。我等你的回信。

你好嗎?上次信里提到的聲音,我寫得不好,不過我知道是什么了,是鉛筆。

6B鉛筆芯不易折斷,所以我經(jīng)常使用。不過寫字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你的聲音很像6B鉛筆芯。這次我也沒有信心能寫好,不過,我認為你們的相似之處是:溫和卻濃烈,有堅韌的芯。要是難懂,那我道歉。不過我還是想寫下來。

現(xiàn)在是晚上八點半,接下來我要畫地圖作業(yè)了,再見。

你好,你好呀!晚上好!不過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定是早上吧。你那邊的天氣怎么樣?我這邊在下雨,雖然還沒到梅雨季節(jié),可晚上卻濕乎乎的。雨還在下。

話說回來,我問了好多遍你喜歡的書,可你就是不告訴我!你是保密主義者嗎?我沒好好看過書,所以單純出于好奇。我看過的書……想不太起來了。小學的時候在年級文庫看過中國的傳記之類的,僅此而已。我剛想起來。要不是寫這封信,我估計這輩子都想不起來。

對了,看書有意思嗎?我忘記問這個問題了。有意思嗎?雖然光是學語文我就已經(jīng)很努力了,不過如果有什么有意思的東西,請告訴我。你說過同樣的話,不過我在家也沒做什么。雖然沒事可做,可奇怪的是,我的心情卻像在和什么戰(zhàn)斗,安靜地戰(zhàn)斗。在被窩里、走路時,我總是一邊戰(zhàn)斗,一邊想這樣的狀態(tài)會持續(xù)到什么時候。離初中畢業(yè)還有一年半,之后按照一般情況會升學,接下來是三年的高中生活。同樣的事還要持續(xù)好多年。你不覺得很厲害嗎?我覺得很厲害。

我有時會想,不知道到時候會變成什么樣。或許就像大家說的那樣,一九九九年世界可能真的會終結。可是如果沒有終結,那肯定不會發(fā)生太大變化。

對了,我今天有一個提議。你如果不愿意,請告訴我。

我一直很緊張,可還是要寫下來。下個月的第二個星期三要不要再見一面?上次我們在鯨魚公園見面也是星期三,作為紀念再見一次,行嗎?你如果不愿意,請不要說“不愿意”,可以說“開玩笑的吧”。我等你的回信。

你好。今天也是酷夏的一天。五月快要結束了。

首先謝謝你送我的信紙,我很開心。等我用完現(xiàn)在的就用它。

謝謝你肯定我關于緊急通道的提議,我雖然表達不好,但是感覺在那里可以放松地見面。那個地方?jīng)]人會來,靜悄悄的,風吹來很舒服。坐電梯到頂樓,打開右手邊的門就是樓梯了,很好找。我在頂樓等你。離見面的星期三還有兩周,我很期待。再見。

我現(xiàn)在對待小島的態(tài)度自然與之前完全不同。

以前我只是知道她,但是看到或聽到她被女生們欺負,就會漸漸地感到痛苦。于是想到,別人看到我被欺負,也會感到痛苦吧。這種事就算不想過問,只要在同一間教室就會傳到耳朵里,就算不想看也會進入視野。

我一直被叫“斜眼”,被喊出去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被推倒,休息時間還會用全力推動一輛手推車滑行……二宮那伙人從教學樓里看著我,一如往常地大笑。我見過幾次小島被罵骯臟、惡心等各種污穢的話,被遣去買東西,頭被按在水槽中并被大聲呵斥著“泡進去!”的情形。

信中的小島明朗活潑,在學校里見到的她卻宛若他人。每次在學校里見到她都會感到心痛、窒息,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唯有一點,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看見了,于是我總是移開視線,裝作沒有看見。

* * *

和去年一樣,我在學校為合唱比賽和各種煩瑣的活動做準備,因此有幾次上課沒被點到名,從而導致了二宮等人對我的欺凌變本加厲。放學后的走廊和校園里總是充斥著熱鬧的氛圍,而我卻只是一如既往地聽從他們的命令,跟在他們身后被他們踹,午休時被遣去買面包。午餐時我總是一個人,小島也是。

“你的眼睛太惡心了,我要懲罰你!”

一個星期六,在課程和班會結束之后,二宮用食指敲著我的頭說。如果是往常的星期六,沒有社團活動的學生應該立即放學,然而那天下午我要為合唱比賽練習、準備服裝,于是便留在學校里。二宮命令我鉆進放置打掃工具的柜子里,直到他說停止。

“只要你在,我就不爽。”

二宮坐在課桌上,嘴里銜著一根黑色皮筋,一邊束頭發(fā)一邊說。

“是吧?你們不覺得嗎?”

被他這么一問,班里不起眼的女生們都紅著臉面帶微笑,害羞地點了點頭。

“我就說吧!斜眼只要在這兒,就會削弱大家的干勁?!?

我的手被跳繩綁著,嘴里塞著抹布,被扔進了柜子里。

“你別跑啊,跑了的話這一周都會繼續(xù)哦!”

二宮說罷,他的小弟押著我,把我關進鐵門發(fā)出嘎吱聲的柜子里。

這不是我第一次被關進柜子。逼仄的充滿灰塵味的黑暗反而令我感到熟悉。在這種情況下,我決定什么都不想,只是數(shù)著數(shù),數(shù)到一百后再從一數(shù)起。我什么都不想,只是重復著數(shù)數(shù)。這樣一來,我連“數(shù)了多少個一百”“時間過去了多久”都不再想。當真什么都沒想,不產(chǎn)生感覺,也不去回想,單單地把數(shù)字在腦海中重復讀出來。我腦海的聲音中一直夾雜著同學們聊天和唱歌的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等我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教室里安靜下來了。我想上廁所卻沒辦法,每次忍耐都會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我打算探探外面的情形,于是屏住呼吸、豎耳傾聽,可沒聽到人聲。我感覺自己被關了一個多小時,實際上可能是兩個小時或更久,我無從得知。

尿意之下,我的小腹疼痛起來。為了不被二宮發(fā)現(xiàn)從而遭受更過分的欺凌,我甚至想過尿在這里或許更好,最后還是決定試著用腿輕輕地推開柜門。我稍微一用力,隨著一聲金屬聲響起,門打開了,我被耀眼的陽光晃得瞇上了眼。教室里空無一人,我小心翼翼地去走廊俯瞰操場,只見剛才還在教室里的吵鬧的男生女生正在玩球,發(fā)出奇怪的叫喊。我本來想確認二宮在不在那里,卻看不清。

我松開手腕上的繩子,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向廁所走去。因為小腹脹痛,我進入了廁所的隔間,安靜地待了一陣兒。如果我擅自逃出的事被他們知道了會怎么樣?他們會對我做什么?——這些想法浮現(xiàn)出來,又消失不見。我打心底里感到厭煩。我永遠都無法習慣想象帶來的痛苦。不過如果我說想上廁所的話,他們或許能理解我?或者二宮早已忘記我,回家去了……這些思緒占滿了我的腦海。

我希望自己盡量想些別的事情,于是想象著和小島見面的日子。我十分期待那天的到來。再過十天,就會迎來我們約好的第二個星期三了。我拿出小島的信,反復閱讀。我從中挑選了幾封滿意的信,同樣夾在學生證的證件套中隨身攜帶。其余的信我都收在臥室書架上的字典函套里。我也經(jīng)常在臥室里反復閱讀小島的信。

我被扔進柜子之前沒看到小島的身影,她今天大概安然無恙地回家了吧。她那堅硬的頭發(fā)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不禁想起在比賽練習時有人說她口臭,用膠帶粘住了她的嘴,我心痛不已;想起一個身體壯碩的女生大笑著用力撕掉膠帶的情景;還有她說的“這樣不是只能清除這兒的臟污嘛”……我嘆了口氣,把信收好。我不知道小島看到我被欺負的時候是不是這種心情,非常難過。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越來越近,有人走進了廁所。我不禁屏住呼吸,身體僵直。我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打開了門鎖,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我用手悄悄地按著門以防敞開。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屏住了呼吸。

那是男生的聲音。起初我不知道是誰,后來我突然明白是二宮,只是他的說話方式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聲音大到似乎能被別人聽見,我咬緊牙關,努力保持鎮(zhèn)定。我腦海里飛速閃過各種想法,甚至不能正常呼吸。

門的另一側似乎是二宮和另一個人。另一個人聲音很小,能聽出來是男生,但我不知道是誰。二宮撲哧笑了,我聽見他說了“好嗎”“希望你做得更好”“完全不是”之類的話。二宮他們只是在廁所說話,我沒有聽到小便的聲音?!澳阌植欢?。”我聽見他這樣說。雖然很難描述,但是他的語調讓我非常不適應,類似于一種撒嬌或裝傻的說話方式。另一個人回應了幾句,但我沒有聽到,也猜不到他們的話題。擰動水龍頭洗手的聲音傳來,接著是二宮的笑聲,然后突然安靜了下來。我豎起耳朵努力聆聽發(fā)生了什么,又傳來了二宮的笑聲。我在隔間里完全沒有活著的感覺。我緊閉雙眼,努力告訴自己:我不在這里,這里沒有人。過了片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我知道他們離開了。我又靜靜地待了一陣兒,直到感覺不到他們返回來的跡象,我才跑回教室,確認二宮不在之后拿起書包走出了校門。

* * *

六月的第一周結束,第二個星期三到來。我終于能在信里約好的緊急通道樓梯上見到小島了。她看見我,微微抬起了手。我學她那樣,也抬起了手。

我想象過自己會緊張,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緊張,好像不久之前才見過面。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直通信的緣故,如果是,那么信的作用可真厲害。

“你常來這兒?”

“嗯,有時會來?!?

風一吹,身體就會變得輕飄飄,小島開心地笑著。小島的臉上隱約可見薄薄的臟污,校服上到處都是褶皺。現(xiàn)在的她和學校里的她看起來沒有絲毫不同,亂糟糟的頭發(fā)仿佛一只小動物。眉毛下垂,下面的兩只眼睛水汪汪地盯著我,臉上掛著微笑。我們把頭探出欄桿,俯瞰街區(qū)。一陣強勁的風吹來,小島開心地笑了。風聲夾雜著小島的笑聲回蕩在我的耳邊。

我們坐在水泥樓梯的不同臺階上,十分自然地聊著天,似乎可以就這樣待上幾小時。我們聊了一會兒,我的心情平和多了,小島看起來也很放松。

我?guī)砹苏Z文課的筆記本,這是小島的要求。

“我沒認真寫。”

“沒關系,我看看。”小島伸出手說。

“很無聊的。要是想看我的字,在信上不是看過了嗎?”

聽了我的話,小島說:“我想看豎著寫的字?!?

我剛拿出筆記本,小島就迅速奪走了,用另一只手從書包里拿出她的筆記本,啪地放在我的膝蓋上,說:“跟你換。”

小島的字和信上一樣,是用自動鉛筆寫的細小的字。她仔細地寫了許多東西。她兩手拿著我的筆記本,展開放在膝蓋上,饒有興致地湊近了看。她專心地看了一陣兒,突然鼻子里發(fā)出了“呼”聲,眉毛夸張地抬得老高,點了點頭說“我大概知道了”,然后笑了。我問她大概知道了什么,她回答“是秘密”,接著她站起身,張大嘴打了一個哈欠。感覺能看到她紅色口腔里的全部內容,我不禁移開了視線。

天空深處傳來一聲悶雷,氣氛越發(fā)沉悶了。小島小聲嘟囔著“雷”,將下巴抵在欄桿上,沒動身子,只把頭非常緩慢地轉了過來。我也應道:“打雷了?!?

“對了,不久之前不是窗簾、文庫本、黑板擦上的帶子等許多東西都被剪了嗎?”小島對我說。

“是的。”我?guī)缀鯒l件反射般地回應道。

四月末,教室里開始出現(xiàn)一些物品和同學們文具的碎片,引起了一些小騷動。在我的印象中,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然而僅僅過去了兩個月。起初,同學們發(fā)現(xiàn)窗簾的下擺被剪了,接著是女生們裝有體操服的袋子四角被剪了,之后又接連發(fā)現(xiàn)被剪的文庫本的封皮、黑板擦的帶子,還有被剪短了兩厘米的掃帚……

就這樣,每當有人發(fā)現(xiàn)這樣的痕跡,全班同學就會大肆喧鬧一番。這些物品不是被明顯地剪碎,而只是用剪刀尖的幾厘米剪過的程度,切口看起來都一樣。這種事連續(xù)發(fā)生了幾回,那陣子同學們都雀躍地在尋找“犯人”,可是一點線索都沒有,最終便不了了之了。在此期間,大家都厭倦了,過了兩周就忘得一干二凈。我想起自己當時只顧著擔心會不會有人撒謊,嫁禍于我,因此心情非常低落。但直到小島告訴我這件事,我才回想起來。

“那是我干的。”

“是嗎?”我有些吃驚地說,“沒人知道是誰?!?

“嗯?!毙u點了點頭。她盯著運動鞋腳趾的部位看了片刻,說:“你不問我為什么嗎?”

“為什么?”我問她。

“我不是希望你問我?!毙u說著,撲哧一笑,“沒什么像樣的理由。我只是覺得用剪刀將物體——并不是什么都行——咔嚓咔嚓剪掉的時候……我說不好,就是有種終于能做好普通事的心情?!?

“普通事?”

“嗯。”

“能靜下來?”我問。

“非要說的話,正相反?!?

“要是相反的話,那就是不安?這是你所說的‘普通事’?”

“不是。”

小島撞擊著兩腳的腳踝,發(fā)出砰砰的聲響。

“我……該怎么說好呢,總是感到不安,神經(jīng)緊繃,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可是呢,總會發(fā)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好事,比如像這樣和你聊天,還有寫信。這些對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因此我會感到安心,這安心讓我高興。可我后來發(fā)現(xiàn),平常感受到的不安和安心都不是自然而然,而是非常特別的……因為能安下心來的時間非常少,人生的大半都是由不安構成的——我不希望我的人生一直這樣。因此,我的心里有一個既不是不安也不是安心的部分,我想把這部分作為我的‘標準’?!毙u說罷,閉上了嘴。

“標準……”我重復道。

“是的。所以我努力抓住這份‘標準’,如果不能明確地知道這就是自己的標準,感覺一切都會變得糟糕。”

“那你在用剪刀剪東西時,是你的標準在主導嗎?”

“沒錯。我在腦海中一邊說著‘標準、標準’,一邊咔嚓咔嚓地行動。只有在那個瞬間,我的心里既沒有不安,也沒有安心。因為我的標準來到了剪刀尖?!毙u說著就笑了。

“可你已經(jīng)放棄了?!蔽艺f。因為在人們發(fā)現(xiàn)被剪掉的幾樣東西后,騷亂也只持續(xù)了短短幾天,從那之后就再也沒發(fā)生過。

“本來在學校干這種事就很奇怪?!毙u嘆了口氣說,“因為這種事明明是難以解釋的私密事,卻公然用別人的物品進行,這是錯的?!?

我點了點頭。

“我一般都在家里剪紙,雖然不能完全盡興。剪了紙,別人不會多想,剪完后還能立即扔掉??墒羌舻氖指?,怎么說呢,或者說好的標準……不應該是能輕易扔掉的紙,而應該是更絕對的、重要的東西。我也不太清楚?!?

我聽了她的話,稍微想了一下,問道:“絕對的、重要的東西,比如說呢?”

小島低吟了一聲,說:“怎么說呢,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彼檬秩啻曛济?,發(fā)出了沙沙的聲響,是真的發(fā)出了沙沙的聲響!

“指甲呢?如果指甲可以,有很多哦?!蔽艺f。

“指甲沒意思。”她索然無味地說,“我不是一整個剪掉,而是一部分。重要的是一點一點地剪。你認真看過嗎?學校的物品都只剪了一點兒,對吧?完全是剪掉同樣的長度哦。要是剪掉很多,或者隨意亂剪,讓物品失去功能可不行。我的目的不是影響物品的功能?!?

“影響功能?”我說。

“對。比方說窗簾,該怎么說呢……如果損傷了它作為窗簾的功能可不行。不過指甲也是,剪指甲并不意味著全部剪掉,可以說是有條件地剪。只剪掉一點兒的話,指甲很容易鉤住什么,很危險。我爺爺奶奶的指甲都曾有過小傷口,沒有理會,結果感染了細菌,得了破傷風。破傷風是最壞的結果。細菌從傷口感染,接著進入身體,最后噌一下到達腦子,腦子就壞了,流著口水在床上滾來滾去,最后死了?!?

“‘腦子壞了’是什么意思?”我問。

“‘腦子壞了’就是……”小島說,“你不知道嗎?很有名的,狂犬病、犬瘟、腦挫傷這些病都包括在內,是很厲害的病。”

“他們真的是因為這個病過世的?”我?guī)е査?

“當然!就是因為這個病過世的,兩個人都是?!毙u瞥了一眼我的眉頭說,“所以雖然可惜,但我不剪指甲,必須得是更好的其他的東西才行?!?

后來我們又聊了許多別的話題,諸如瓢蟲的花紋、自行車車座的高低、水晶球,為什么錢不夠的時候不能印刷,還有世界的終結。我感覺還能聊很多,可時間過得很快。我們默默地看著天空,西邊的天空被夕陽染紅,一天就要結束了。烏鴉還在持續(xù)叫著,仿佛在追隨什么。我和小島都舍不得離開,我想問她還能再見嗎,可是沒能問出口。小島嘴里說著“再見”,卻開玩笑似的從樓梯上三番兩次露出臉來,我一看到她就會笑。最后,小島大大地揮揮手,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 * *

我第一次見到現(xiàn)在的媽媽是在六歲的冬天。

此前,我和祖母一起生活。祖母去世后不久,媽媽就來了。爸爸從沒說她就是我的新媽媽,也沒說今后要一起生活,只是從那天起她理所當然地住進了這個家,開始做飯,和我一起吃飯。

我們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后的一天,媽媽突然一臉為難地對我說:“請多關照?!碑敃r我們正相對而坐,吃著甘甜的魚,看著電視里播放的一群袋鼠向著夕陽奔跑的場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片刻,只回應了句“請多關照”,便繼續(xù)默默地吃飯。

現(xiàn)在的媽媽看起來和七年前毫無變化,和那時一樣的發(fā)型,沒有變胖或變瘦,身穿同樣款式的裙子,襪子總是抻到腳踝的位置,再折成相同的厚度。

“什么?”媽媽一邊卷吸塵器的線,一邊看著我,問道。

“沒什么。”我回答。接著說起開始游泳和即將考試的話題。

“怎么樣?”媽媽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不太感興趣。

“游泳還是考試?”

“那就考試。”

“還行吧,跟平時差不多?!?

“難嗎?”

“有的難?!?

“哦。”媽媽一邊轉動肩膀,一邊說,“話說回來,二十分最討厭了。我感覺還不如零分?!彼龥]看我,笑著說,“考零分更神清氣爽。”

“零分反而很難得呢。好像有的學科忘寫名字的話能得到零分?!蔽艺f。

“算了,我也不懂,不過你要好好努力啊!”媽媽說著,手拿吸塵器站起身來,“考試結束就是暑假了吧?”

“是的?!?

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著我的臉說:“你說……吸塵器的線上,紅色膠布意味著‘到此為止’,可是在紅色膠布之前還有黃色膠布,是什么意思呢?我覺得光有紅色膠布就足夠了。”她一臉不可思議地問我。

“確實?!蔽艺f。

她似乎不太滿意地去了廚房。

六月下旬的大雨傾盆而下,每天都十分悶熱。我為了透氣打開窗,濕氣便涌了進來。無論在哪兒,空氣都和上學一樣令人窒息。到了美術課的時間,二宮說要“鋪一條路”,于是讓他的小弟按著我,迫使我伸開手掌,他們用打開的訂書機在我手掌上啪啪地壓下訂書針。手掌上留下的圓圓的痕跡一跳一跳地疼。連續(xù)的陰天,使得空氣中的雨水氣味久久不散。

小島和我依舊在通信。那是我唯一真正意義上的快樂。我用她送我的信紙認真地寫回信。

我臥室里的字典函套已經(jīng)被小島的信撐滿了。在被不安困擾得睡不著的夜晚,在擔心今后、擔心上學又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就會躺著看向書柜,盯著裝滿信的字典函套的書脊。那里有許多小島寫給我的話。那個小小的長方形在我的眼里依然有重影,但我能感覺到它在黑暗中對我散發(fā)出模糊溫和的光,似乎伸出手就能觸摸到。我想,如果我的信也能在小島痛苦的時候幫她緩解,給她帶來這樣的心情,該有多好!

你好嗎?七月來了,期中考試明明剛結束,這個月就要期末考試了,真難以置信。

前幾天我數(shù)了數(shù)這兩個月來我們通的信,你覺得有多少?你那里的信和我的一樣多,你如果想知道,就數(shù)數(shù)看!我相信你會大吃一驚!

話說,信可真神奇啊。我如果拜托你給我看,就能讀到自己寫的信,但是只要我不這么做,就肯定讀不到,是吧?感覺非常奇妙。不過,為了你將來想讀自己十四歲寫的信時就能來找我,我會認真保存你給我的信。對了!我剛想到一個好主意。一九九九年七月的第二個星期三,無論那時我們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見一面,怎么樣?到時候我們都帶著各自的信,見一面,怎么樣?我覺得這個主意非常好。你覺得呢?在哪里見面好呢?我等你的回信。

你好。前幾天我在書店看到了諾斯特拉達·穆斯的預言書。就像你說的那樣,書里有四角形的太陽照片,還有瑪麗亞眼角流血的照片,可我不懂這些為什么和世界的終結有關系。不過,我確實充分地感受到了不祥之兆。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好像每個世紀之交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騷亂。無論如何,你不要過于擔心。如果世界終結,約定的那天我們是不會見到的。再見。

你好呀!我最近在想,二十二歲的你究竟會變成怎樣的人呢?如果我們能保持通信到那時候就太厲害了。

今天我想拜托你,或者說邀請你。

期末考試結束后,我想帶你去個地方。如果這個暑假來不及,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個地方就是天堂。

你考慮一下,我想一定會很棒。等待你的好消息。

你好。你的秘密似乎要保守到當天,我非常期待。會是哪里呢?我期待著。你在準備考試嗎?數(shù)學的考試范圍比我想象中的要小,真是慶幸。不過,理科我有些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如果得了紅分[4],之后還要補習,我們都要努力哦。再見。

你好呀!考試只剩下英語了,我所有科目都考得不好。

去天堂的事,安排在暑假第一天,行嗎?暑假第一天的早上九點,我在閘口等你。

自從約了小島暑假出門,我做什么事都靜不下心來。

雖然我很期待小島要帶我去的天堂,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和小島見面,一起出門。我完全不知道這種情況應該帶什么、穿什么,需要多少錢。我從沒考慮過穿著之類的事,都是湊合地穿著媽媽隨意買來的衣服。我想來想去,決定不穿有花紋的衣服。我的衣服屈指可數(shù),可我卻想了好幾個小時上衣褲子如何搭配。最終,我決定穿深藍色的圓領T恤和從去年起一直穿的牛仔褲,以及上學時不穿的匡威牌籃球鞋。可這樣合適嗎?我思來想去也不得要領,也沒人可以商量這種事,于是只好在猶豫中做出了決定。之后不得不考慮要帶多少錢,我從壓歲錢和每月的零花錢里取了將近一萬日元。數(shù)完錢,我想有這么多應該夠了,于是打算把錢裝進錢包,再放進褲兜里。我想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只要有了這筆錢就肯定能克服。然后我又開始煩惱穿著。

結業(yè)典禮那天,我在廁所里反復閱讀小島的信。為了能經(jīng)常像這樣讀到她的信,我把它們放進了學生證的證件套里。后來,我沿著墻回到教室,看到二宮等人坐在堆放于教室中央的課桌上,大聲地談笑著。雖然我沒打算偷聽,但是他們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中,他們在聊輔導班的夏季講習。我盡量無視他們的笑聲,逃避他們的視線,不發(fā)出聲響,屏著呼吸坐在椅子上,把手掌放在課桌抽屜里冰冷的地方,一動不動地待著。

鈴聲響起,最后一堂班會結束,教室里像解放了一樣喧鬧起來,同學們像平日一樣吵吵鬧鬧地走出了教室。我看見一個女生在走出教室之前踢了一腳小島椅子的靠背,小島嚇了一跳,身體僵直,怔怔地待了一會兒。待女生的小團體離開之后,她才背起書包,手提看起來很重的行李,緩緩地走出了教室。

我目送了她的背影,把一沓講義收入書包。就在這時,二宮的小弟突然敲了我的后腦勺,我瞬間咬到了舌頭,后牙狠狠地咬住舌根,還發(fā)出了悶聲。舌頭麻了,疼痛使后脖頸突然僵硬了,我甚至不能閉上嘴。唾液中混雜著的血腥味在口腔中擴散開來,舌頭沒有恢復正常的跡象。一陣陣抽痛的脈搏在腦海中跳動,同時口中開始積滿液體,我只能不斷地吞咽。

人們的身影越來越遠,我坐在除我以外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動彈不得。走廊里傳來了輕輕的口哨聲,我知道有人正在向教室走近。不知道為什么,我條件反射般地想躲在課桌下,可沒來得及。

走進教室的人是百瀨,我的身體僵直,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接著,我偷偷地抬起頭看他,可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旁若無人地吹著口哨,手放在褲子口袋里,以算得上優(yōu)雅的步伐走到他自己的座位旁。

百瀨背對著我坐在椅子上,和著口哨的曲子悠閑地用腳打著拍子。接著,他弓著后背,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在上面寫了起來。從我所在的地方看不到他在寫什么,只見他偶爾抬起頭,搖晃著腦袋,邊點頭邊寫。

我盯著他不時晃動的后背和胳膊肘,他那有節(jié)奏的口哨聲傳進我的耳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旋律,只知道既沒有走音,也沒有間斷,口哨聲堪稱完美。我本來可以起身離開教室,可莫名地沒有。

這時,有人呼喚百瀨的名字,我看向教室門口,只見一個女生站在那里。長及眉毛的劉海兒整整齊齊,下面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百瀨。個頭和臉都小小的,像個小孩子。她穿著校服,所以肯定是同校的女生,可她看起來卻和班上的女生完全不同。她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睛,與我之前見過的女生都相差甚遠,而和百瀨莫名地相似。百瀨似乎注意到了她,卻仍然一邊吹口哨,一邊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女生也完全沒有注意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然后,她走到百瀨身邊,把手放在課桌上,睥睨著筆記本,和著百瀨的口哨聲輕輕地搖動脖子,直勾勾地看著,直直的長發(fā)落在了百瀨的手臂上。她蹲下來,盯著百瀨。過了好一會兒,百瀨終于寫完了,二人一言不發(fā)地站起身。女生把手挎在百瀨的胳膊上,接著他們一起走了出去。百瀨從頭到尾都在吹口哨。

我不知不覺地發(fā)著呆,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剛才一直待在這里的百瀨和陌生的女生一起離開——這是真實發(fā)生的事嗎?我開始感到懷疑。被這種感覺攫住的我漸漸地忘記了百瀨完美的口哨旋律和那個女生的臉龐。

過了片刻,就在我起身打算回家的時候,二宮走了進來。我瞬間立正身體,可是二宮看起來慌慌張張的,看到教室里除了我沒有其他人后立即走了出去,之后又迅速返回來,問我有沒有見過百瀨,我搖了搖頭。

注釋

[1]日本料理中有用粗線綁緊肉塊并放進鍋里煮的做法,可保證肉塊不變形,同時受熱均勻。我們熟知的叉燒肉就是這樣做出來的。

[2]小島的造詞,意為“高興時產(chǎn)生的多巴胺”。

[3]日本一種乳酸菌飲料??蔂柋厮既∽栽擄嬃系娜瘴摹哎毳豫埂钡闹C音。

[4]日本中學教育中的一種評分方式。不同的學校會根據(jù)科目的難易度進行調整。一般情況下,29分以下為紅分,如果得了紅分,就要參加補考或補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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