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上一夜之間多了大片大片的綠色。

忙活了幾個時辰，楊九才把所有的妖物尸身統(tǒng)統(tǒng)搬進了廟里，并且為了不留下任何遺漏，他在黑山上來來回回地翻找搜尋，連拳頭大的碎肉也沒有放過。

破廟地方小，哪怕堆到了屋頂，就連神像周圍也擺滿了殘肢斷臂，也還是放不下，問了陳長命，索性直接放在了廟外，放好后，陳長命揮手讓他進廟里睡覺，自己則盤腿坐在廟門口，旁邊就是一堆殘尸。

看了一眼抱著楊青兒，睡在自己旁邊不遠的楊九，這里挨著廟門，通風(fēng)好，由外往內(nèi)的山風(fēng)卷走了一部分血腥味，讓一大一小兩個人不至于被濃郁到發(fā)臭的死尸味熏地睡不著，還有門擋著，多少能保存一些熱氣。

又一股山風(fēng)吹進廟里，寒冷讓楊九打了個冷顫，蜷縮起腿，同時將懷里的楊青兒裹得更嚴實。

陳長命吹了口氣，罩在了兩人身上，擋住了血臭味還有冷風(fēng)的摧殘。

回過頭，他靠在門欄上，抓著身邊的殘尸，嘴一直在動，望著黑山，望著山外。

沒了尸體的覆蓋，黑山上瘋狂生長的綠色得以連成一塊兒，不至于被分割地亂七八糟，成片成片的綠茵讓死氣沉沉的黑山重新煥發(fā)了生機，看上去總算正常了些，沒那么邪異。

甚至因為過于旺盛的生命力，陳長命看到了一些螞蚱蟋蟀之類的昆蟲，還有零零稀稀的蟾蜍都跑進了山里，讓自從最后一只野獸進了陳長命肚子里后，就開始衰敗的黑山，終于再一次響起了自然的天籟。

而在山外，陳長命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那只跟在妖群后面，卻沒有進山的狗妖，在親眼目睹自己將一眾妖物殺了個干凈后，失了心智地逃回三河府縣城，找上了縣城里群妖的首領(lǐng)，隨后就是剩下的五個小妖跟在那頭豬類大妖后邊，屁滾尿流地，連夜逃出了三河府。

現(xiàn)在，三河府里一只妖物也無。

陳長命有些遺憾，倒是可惜了那頭豬妖首領(lǐng)，白白胖胖，沒能吃進肚子里。

不過看到那頭被楊九斬首的豬妖，心情又稍稍好了些。

就這樣坐在廟門口，吹著山風(fēng)，旁邊是堆積如山的食物，陳長命心里是說不出的愜意。

二十年了，這還是頭一次感到了放松。

突然，他眼前一亮，看向了三河府外圍。

瞧瞧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一個道人！

陳長命頓時興趣大漲，坐直了身子，眼睛眨也不眨，專注地盯著。

那道人看起來耄耋之年，精神倒是矍鑠，手上拿著一個巴掌大的袋子，走進了三河府。

一路走過來，一只妖物也不見，整個縣城安靜到詭異，這讓道人警惕地往四周查看，確實沒發(fā)現(xiàn)一人一妖后，停下了腳步，將袋子往空中一拋，雙手掐訣，口中念念不停。

陳長命全神貫注去聽，“后生王尊諭令，汝靈歸我神，助我修金身，三魂做血肉，七魄架骨門，渡我長生橋，應(yīng)我劫難墳。”

他一指袋子，袋口大張，喝道：“眾亡魂，還不速速歸來！”

隨著道人的口令，縣城各處霎時亡魂浮現(xiàn)，慘嚎哀叫之音不絕，袋口一股強大的吸力傳出，這些已經(jīng)沒了神智，只有本能的凡人亡魂根本無法抵抗，紛紛被吸進了袋中。

陳長命看著那人模狗樣的道士將全城的亡魂都收進袋子之后，一捋長髯，一幅仙風(fēng)道骨的做派，頓時拍著大腿，笑地直不起腰。

他扭頭看著廟里的神像，指著神像樂不可支。

“怪不得你會呆在這兒，原來都是像你一樣的虛偽奸邪之徒，沆瀣一氣，蛇鼠一窩啊，哈哈哈哈。”

咬了一口殘尸，陳長命看見那道士收了亡魂之后竟然還不離開三河府縣城，而是拿出一個羅盤，根據(jù)羅盤上的指針，向黑山走了過來。

沿著一條滿是血色的泥濘腳印蹤跡，道士一路來到了黑山外，他低頭看著羅盤，羅盤上的指針抽風(fēng)一樣亂轉(zhuǎn)，道士皺起了眉頭，抬頭往黑山看去。

清冷的月光下，一座破廟映入眼底，孤寂怪異。

廟門大開，黑洞洞的廟門如捕食的巨口，破門隨風(fēng)“吱呀吱呀”拍響，像是在邀請他的到來。

道士莫名感到了一絲寒意。

他掏出收魂袋，念叨著口訣，驅(qū)使一只鬼物小心翼翼飄進了黑山，從山腳到山頂，慢慢接近了破廟。

鬼物緩緩探進了廟里。

黑暗中，他看到一尊頭顱殘破，低眉慈笑的流血神像。

神像下，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白發(fā)、白臉、青眼、半張臉龐、血衣、枯瘦如爪的手與腳掌。

還有并不好看的猙獰笑容，以及帶著皮毛的新鮮動物殘肢。

“怪物...”

道人呆住了，隨之而來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

陳長命眼珠轉(zhuǎn)動，直勾勾盯著鬼物。

“為什么不上來？”

“怪物——”

一聲凄厲的慘叫，道人慌不擇路，在陳長命的注視下，迅速逃離。

撇了撇嘴，陳長命重新坐下，靠在了門欄上，對著夜空一聲長嘆。

“沒意思啊...”

...

的確很沒意思。

食物的問題暫時不用發(fā)愁之后，又有了新的問題。

楊青兒的一張小臉慘白慘白，都快趕上了陳長命的臉色。

孩子終究是不比大人，不論是生理承受能力還是心理承受能力。

一屋子的碎尸對楊九來說可以忍受，但在楊青兒的眼里，無異于人間地獄。

更何況，還有濃重的發(fā)臭的血腥味，就連楊九都難以忍耐，更不用說一個僅僅五歲大的小丫頭。

要不是楊九一直抱著，在門外透著風(fēng)，楊青兒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根本不用想也能知道。

陳長命坐在門口，注視著望著山下的父女二人，問道：“楊九，想不想讓你女兒好過點？”

父女二人盡皆身子一顫，楊青兒是嚇得，楊九是驚喜的。

楊九放下楊青兒，對著陳長命磕下：“請山神大人教我。”

陳長命望著縣城里躲藏起來的幾人，說道：“你現(xiàn)在下山去，我給你說個地方，那里有幾個活著的人，你把他們都帶上山來，順便再找些干柴還有火折子。”

他的目光垂下，淡淡道：“你們?nèi)硕嗔耍梢越ㄒ恍┓课荩挥迷贁D我這破廟里，可以找一些糧食種子，自己種糧吃，不用跟我一起吃這些妖物。”

楊九越聽，神情越激動，陳長命看著他的臉，嘴角扯起一抹獰笑。

“最重要的是，你們?nèi)嗽蕉啵瑢ξ以接杏谩！?

陳長命靠在門欄上，俯視著楊九，笑道：“怎么樣，我的建議還不錯吧。”

楊九重重應(yīng)下：“請山神大人指路。”

“你上來。”陳長命勾了勾手指，楊九抱著楊青兒來到了他的身邊，一靠近陳長命，楊青兒的身子就止不住地發(fā)抖，把頭埋得更深。

沒有理楊青兒的害怕，陳長命指著山下一處顯眼的房屋，給楊九指示該怎么走。

吸收了神像一縷氣的楊九，身體素質(zhì)已開始脫離常人的范疇，順著陳長命的手指，他能大致看得見指示的地方。

“山神大人，我已經(jīng)記住了。”

心里對著遠方的縣城建筑默念了一遍后，確定自己將路線記得清楚，楊九點了點頭。

“那就去吧，你女兒有我照看，不會有事。”

揮了揮手，陳長命讓楊九趕緊把那幾個人和火折子帶上來，自己迫不及待要吃口熟食了。

楊九捧起楊青兒的小臉，對上晶瑩眼睛里依戀的眼神，溫聲交代道：“青兒，爹爹要下山一趟，辦一件事，你和山神大人待在一起，不要哭，也不要吵，爹爹很快就會回來，好不好？”

“爹爹，青兒，青兒怕..”

楊青兒的小手緊緊抓著楊九的衣服，眼神里滿是害怕，根本不敢看一眼陳長命。

“青兒不用怕，你忘了嗎，山神大人是青兒的救命恩人，是山神大人把青兒從那只吃人的妖怪手上救了下來，山神大人還給青兒地方住，給青兒吃的，保護青兒，青兒應(yīng)該喜歡山神大人的。”

楊九捏了捏著楊青兒的臉蛋，開心地笑著說：“青兒現(xiàn)在應(yīng)該開心，和爹爹一樣，來，青兒笑一笑，和爹爹一樣，笑一笑。”

在楊九溫柔的目光中，楊青兒撲進楊九懷里，哇哇哭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終于哭夠了，摸了摸楊青兒的頭發(fā)，楊九徑直離開，往縣城奔去。

留下楊青兒，一直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父親的背影。

陳長命看著幼小的孩子，淡淡道：“過來在這兒坐著吧，你父親很快就回來了。”

楊青兒身子一顫，動也不動，低頭，一言不發(fā)。

她害怕。

“你要是凍壞了，你父親回來，可是會傷心的，而且我這里可沒有藥給你治病。”

陳長命淡淡地看著楊青兒，過了半晌，她小小的身子轉(zhuǎn)過來，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了陳長命的身邊。

依然低著頭。

“坐下吧，我們一起等。”

拍拍身邊的臺階，陳長命不再去看她，看著楊九順著自己指示的路線，往幾個活人藏身的地方尋了過去。

山上的空氣冷，風(fēng)也冷。

廟里邊的尸體可怕，廟外邊的山神也可怕。

但冷歸冷，可怕歸可怕，在這里，是安全的。

楊青兒坐的很遠，和陳長命一人守著廟門的一邊。

她也看著山下，盡管看不到想看的。

兩人無言，靜謐安詳。

好似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