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壞月亮
- 恐鳥癥(NEXT未來文庫)
- 蔡建峰
- 6073字
- 2024-01-09 17:22:28
月亮要掉下來了,全世界的人都來看它:男人們穿上最隆重的西裝,是出于敬重之情;而女人們呢,排著隊去買葬禮上用的花束,是為了表達傷逝。地球從未有一刻如此分配不均,其中一半被觀禮的人群擠得滿滿當當。當天早上,我們驅車前往太黿湖,痛苦地發(fā)現那里全是人。
多多說:“我真擔心,人們全跑到這一面,會使地球不再傾斜旋轉。”
那是一片碧藍的湖水,坐落于群山之間,水平如鏡。人們在湖邊扎營,升起裊裊炊煙。我們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搭上了帳篷。陽光透過婆娑樹影,把多多臉上的汗水照得閃耀。白晝漫長,足足有二十小時。我們都祈盼夜晚的到來。科學家們說,是月球對海洋的潮汐作用消耗了地球自轉的動能,所以每天的時間才越來越長,以至于達到了二十八小時。
月亮還沒計劃掉下來的時候,人們都痛恨它。在許多人眼里,它始終是生活的象征,十八小時工作制的罪魁禍首,一個折磨人類神經的遙遠形象。據說,很久以前,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而在更遙遠的中生代,恐龍的一天有十八至二十小時。對此,人們感到不滿。我們是如此懷念遙遠的過去,以至于把月亮還沒壞的日子稱作黃金時代。我們過分沉湎于有關月亮的種種古老幻想,以相同的動作和神態(tài)表達了想要重返黃金時代的愿望,由此患上了一種名叫“瘋月亮”的綜合征,具體表現為:人們無心工作,因漫長的白日而驚悸,到了茫茫黑夜降臨之時,又恐懼天上的月亮。政府想了很多種方案,但始終沒能解決問題。當罷工潮席卷全球,大規(guī)模的抗議活動爆發(fā)時,硅谷的一位企業(yè)家站了出來,提議說:“如果月亮讓所有人感到不快,那我們就該打掉它。”
這話說得在理,很快引起一小部分人的贊同。這位企業(yè)家是造火箭的。事后,他所在公司的股價節(jié)節(jié)攀升。然而,真正使這項提議走向高潮并演變?yōu)楝F實的,卻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辯論。在社交網絡上,人們自發(fā)參與,分成兩派。其中一方提出,要是月球被摧毀了,產生的碎片該怎么辦?這一問題最終被妥善解決,政府決定用一張人們難以想象的網攔截體積較大的隕石,而那些小的會在大氣層中燃燒殆盡。
中午,我和多多沿著湖邊散步。水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她站在岸邊打水漂。微風吹拂她的短發(fā),飄來陣陣洗發(fā)水的清香。時隔多年,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站在陽光底下拋石子的畫面,讓我回憶起了一些甜蜜的往事。四年前,我們那畸形而決絕的愛,幾乎不會使彼此聯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像陌生人一樣并肩站著,疏遠到沒了共同語言。我看著石子從她手里飛出,蕩起漣漪,切進湖面。湖水像天鵝絨一樣柔軟。石子在水面跳躍了二十八下。我學著她的神態(tài)和動作,往水里使勁兒一拋。石子只在記憶中彈跳了幾下,便沉入湖底。
多多笑了起來,眼睛瞇成彎月牙。
“哮天,”她說,“在月亮上,我不是你的對手,但在地球上,你顯然不會應付現實。”
打水漂是一種古老的游戲,最早可追溯至石器時代。我從未見過有人可以讓石子飛這么遠,要讓它暫時擺脫地心引力的影響是一回事,但要打出一個漂亮的水漂,就是另一回事了。在月球上,我有過一次驚人的好成績。那是院方組織的比賽,獎品是一次自由的月球漫步。多年來,醫(yī)學家們始終堅持,“瘋月亮”綜合征是一種神經過敏癥狀,患者應嘗試脫敏療法。為此,他們要政府在月球上建立一家康復中心,以此來治療我們對月亮的恐懼。
那年中秋節(jié),當第一批試驗對象抵達月表,所有人都表現出一種類似高原反應的癥狀,紛紛倒下了。數周后,院方建立了一套完善的應對機制:患者在飛向太空前必須服用布洛芬,并注射小劑量的鎮(zhèn)靜劑。十二月到了,輪到我登月。由于藥物的影響,這一路上我都是在半睡半醒間度過的。飛行的過程好似夢游。倘若不是事后和多多聊起,我便不會知道,其實我們是搭乘同一航班到達。
月球,遠比我想象中的樣子還要荒涼。第一次踏上這片銀灰色的土地,我便陷入一種不合時宜的感傷之中。當時,我在鎮(zhèn)靜劑的作用下,做了一個清醒的白日夢。我看見,自己倒在宇宙的搖籃里,地球就像上弦月,被茫茫黑夜吞沒了一半。月亮去哪里了呢?夜空中到處都沒有月亮的蹤影。地球看起來好孤單。這時,我那后知后覺的大腦,在夢中回想起,原來自己并非躺在宇宙的搖籃中,而是被埋進了月壤——我們在月亮上望向虛空,在月亮上尋找月亮,自然什么也找不到。
后來,我把這個夢講給多多聽。她很喜歡,一聽我講這個故事就笑,像個孩子。直到她笑得自己都沒有力氣了,笑得我骨頭都酥軟了,我也沒明白,這個夢有什么是地方好笑的。然而,這個夢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從那時起,我便有了一個新的外號,那是專屬于她的親昵稱呼。多多喚我“哮天”。全世界,全太陽系,全宇宙,只有她一個人會這么叫我,只有她一個人可以這么叫我。每當我為了逗她開心,向她講起這個夢,多多總是說:“傻呀,哮天,你看見地球只有一半,那是因為你把它吃了。”有時,我會佯怒,死命反駁,說自己才不是狗呢,何況哮天犬吃的是月亮;但其實,更多的時候,我一方面既慶幸于自己不像狗一樣有尾巴,以免暴露了內心的愉悅;另一方面又懊惱于自己并不是真的哮天犬,不能替她吃掉天上這輪令她害怕的月亮。其實,我很喜歡她這樣叫我。這個專屬于她的稱呼,帶來一種完美無瑕的親密感。
圣誕節(jié)快到了,十二月接近尾聲。這一個月來,我們所有人都住在幽閉的單間里,被每天定點服藥的鬧鐘吵得神經緊張。這里是月球,一個離家?guī)资f公里的地方。當最初的那種新奇感褪去后,月球開始顯得一無是處起來。在這樣一種孤立無援的處境中,我們的一日三餐被安排好了,活動范圍也局限于一個可控的與世隔絕的泡泡當中,幾乎無法進行有利于身心健康的社交。病人們對外界失去了興趣。我們的內心,被一種暈眩的黑暗的漩渦撕扯。有時,吃過晚飯后,才七點多,人們便陸陸續(xù)續(xù)回房間睡覺了。
為了緩解這種狀況,院方組織了多項娛樂比賽。在一處小石潭邊,我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奪得了打水漂的冠軍,獎品是一次自由的月球漫步。我和多多正是在這次比賽上相識的,參賽的就我們兩個。月球的引力很小,技巧的用處遠小于力道。我就這樣把她打敗了,正如四年后,她輕而易舉戰(zhàn)勝我一樣。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事后,她不服氣,約我私下里再比一次。我不是一個懂得謙讓的紳士,她也不是什么肯輕易認輸的淑女。久而久之,便有了來往。但我想,真正讓我們互相吸引的,是相處過程中那種奇怪的勝負欲。我們針鋒相對,勢均力敵,試圖從言語和行動上戰(zhàn)勝對方。換句話說,我們樂在其中,并不盲目,也絕不止步于一次簡單的打水漂,而是漸漸演變?yōu)檫壿嫼椭橇Φ妮^量。我們會挖苦彼此,安慰彼此,也關心彼此。在一個陌生的、完全異己的世界里,我們幾乎是一個原型的兩道影子,在不同角度的同一束愛情之光的照耀下,陪伴彼此度過漫長的黑暗歲月。
圣誕節(jié)那天,我收到一份來自她的禮物,是一支鋼筆。慚愧的是,我竟什么也沒準備。隨鋼筆附上的,是兩張明信片,它們的外面用一張白紙自制的信封包裹著。信封上寫著:“好好寫字,天天開心。(雖然我的字也不怎么樣。)”末了,還畫了個剪刀手。我想起,原來是有一次我們交談時,我告訴她自己的字寫得并不怎么樣,當時她嘲笑了我,現在卻督促我好好寫字。我拆開信封,看見第一張明信片上畫了一棵圣誕樹,邊上用箭頭標出:“圣誕樹誒”,并寫著“Merry Christmas”。“圣誕快樂,”她寫道,“也可以是元旦快樂了,還可以是新年快樂!無所謂了,哈哈。”第二張明信片是一份解釋,說自己不小心把剛才那張上面的“誒”字按花了,明信片上滿是油墨的痕跡。所以,她又寫了一張,最左下方寫著“For You[1]”,邊上同樣附著剪刀手。從明信片上的那團油墨,那一行行字,還有那個小小的剪刀手圖畫,我看見的是無數細節(jié),以及一個女孩的用心。她那別出心裁的祝福我至今還留著。從月球返回地球后,每每拿出來看,回憶起這段無疾而終的戀情時,我便總是不可避免地思念她。我想,我們都把一切弄得一團糟了。
收到這兩張明信片后,我去找她。我不是一個善于表達感情的人,哪怕是表白,也是她后來向我發(fā)起的。但那天晚上,我像突然開了竅似的,約她去看電影。康復中心的電影院中正在播放《真愛至上》。在電影院里坐到人都散場后,我才告訴她,自己也準備了一份禮物。當多多得知,我準備把打水漂贏來的獎品與她共享時,她的眼睛再一次瞇成了彎月牙。我們向護工請求,希望能把兩小時的月球漫步均分為兩份。就這樣,我們各自得到了一小時的私人時光,不必再羈于形式的束縛或孤獨的折磨,而是模糊了彼此的邊界,讓內心的光明與黑暗都涌向對方:當我們在冰冷的虛空中找到地球時,我們十指相扣,掌心抵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傳遞的溫暖;當群星在洶涌的黑暗中閃耀時,她那銀白色的臂彎沐浴著銀河的亮光,看上去像精細的銀砂做成的,觸碰起來感覺十分美妙;當情感消弭為一種純粹時,兩道影子回歸同一束光,我的身體從月海上飄了起來,慢悠悠飛向她——也許,那是一種狂熱的愛情的美化,在我的世界里她的引力就與月球相當,沒有遲疑,沒有顧慮。我愛上了她,我們就這樣成為彼此,這一刻虛室生白,天地皆愛,這次相逢讓萬物齊一。
我好像被治愈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沒體驗到那種暈眩的黑暗的漩渦。小的時候,在家鄉(xiāng),我的母親告誡我,不要用手指著月亮,否則耳朵會爛掉。這一迷信的說法是她從她的母親那兒聽來的。那時,我一直認為,月亮有某種魔力,可以詛咒那些對它不敬的人,并對他們產生影響。現在,我就站在月亮上,和多多一起迎擊黑暗。月亮其實也沒什么可怕的,不過是一堆銀白色的塵埃,它甚至沒有能力開出一朵花。每天早上九點,我去幫她買早餐,我們在取藥的地方碰面。院方提供的特效藥并不能治愈瘋月亮綜合征,反而會使我們神志不清。多多總是把藥藏在舌頭下。吃早餐的時候,她向我展示那枚藏在靈巧舌頭下的膠囊,然后吐掉。后來,我也這么做了。我們會在午后一起散步,依偎在窗邊一起欣賞窗外的月海。到了晚上,我們都希望康復中心的電影院能開得晚一點,因為我們還沒嘗試過在午夜場看電影。負責播放電影的護工從不滿足我們。
有一次,多多對我說:“要是允許我們在月壤上種點什么就好了。”
我答應過要送她一束玫瑰花,便在物資清單上寫下了需求。他們送來了種子,說玫瑰用扦插的方式無法在月球存活。我們便把種子浸泡在溫水中,然后再放進涼水中繼續(xù)浸泡。我們一起把它埋進門前的空地,期盼來年玫瑰能長得茂盛。最后,一個好心的護工指點我們,若是蓋上一層保鮮膜并扎幾個小孔,可以增加空氣的濕潤度,我們便這么做了。玫瑰喜歡陽光,于是我們每天約好了用紫外燈照它。其實我們一點兒經驗也沒有,辦事全憑直覺,但那種想要一起做點什么的愿望,就像人類血脈的延續(xù),幾乎已成執(zhí)念。然而有一天,多多消失了。她在野玫瑰還沒發(fā)芽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我去找護工。那人說,根據院方的觀察,她已經康復,可以出院了。所以說,她走了,只留下我和玫瑰獨自生長。
整整一周,我都守在我們的玫瑰旁,有時能望著遠方發(fā)一整天呆。月海是如此蒼白,覆著一層塵埃,像死人臉上的妝粉。在那荒涼而孤寂的月海之上,我們的蔚藍色星球是如此閃耀,千萬年巋然不動,始終與月亮保持著合適的距離。這距離正在逐漸拉長;而我在月球上,像一顆小小的人體衛(wèi)星,繞著地球日復一日地旋轉。我永遠樂觀積極地看待她,沒有負面的觀點。可是,現在,她不告而別。我也康復了。內心的撕扯感的確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愛被吞噬的空洞。我沒辦法向別人解釋這一切,這只是治療期間兩個神經病的愛。有時,我也會想,會不會她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的想象。有時,我倒情愿她并不真實存在,這樣一來我的失去便無足輕重了。有時,我想象她的確就是我內心的產物,而她的離去只是回歸了自我。我還擁有她。我還沒失去她。我想,這會兒她都已經抵達地球了。
后來,他們關閉了這家醫(yī)院,因為脫敏療法雖然行之有效,但勞民傷財。回到地球后,我打聽到了她的消息,得知她已投入工作,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在社交網絡上,你很容易就能窺見一個人的生活細節(jié)。她總是能比我更好地應付現實。我知道她養(yǎng)了貓,知道她有了新的對象,知道她如今每天都不缺玫瑰,知道有人每天都會幫她買早餐。我知道那個人本該是我。那個獻上玫瑰、圍著她旋轉的人本該是我。有一種關系已經失衡。月亮壞了。我們不再勢均力敵,不再針鋒相對。我們不是黑暗里向著彼此靠近的那兩個人,不會在蒼白而死寂的月海邊漫步,不能向對方展示那枚藏在舌頭下的秘密膠囊,我們從未一起看過午夜場的電影,我們的玫瑰也永遠不會開花。我們是相交的兩條線段,在短暫的相遇后,朝著與彼無關的未來飛逝。我們不再是同一束光的兩道影子。她已是一束光,而我一輩子也許都只能在陰影里游蕩。
傍晚,我們在湖邊吃晚餐。一個小姑娘捧著一束玫瑰走過來,問道:
“哥哥,你要給姐姐買一束花嗎?”
我后知后覺地看著她。
她說:“不用了。”
小姑娘走了,帶走了我的花束。
我們沒再提起月球上的那朵玫瑰,只要她不問,即使后來它真的盛開了,我也不會告訴她。野玫瑰色澤黯淡,開得丑陋,只是一個永遠不會有結果的花骨朵兒。這真的沒必要。我們并肩站在湖邊等待月亮。夜幕很快降臨。在地球上,月亮是這般小,這般微不足道,就像有人在天上點了一盞小夜燈。月亮因過分遙遠而顯得美好。它還沒掉下來呢,我就開始懷念它了。在湖的另一邊,伴著鋼琴聲,一個女中音唱起了康果爾德的《月亮,你又這樣再次升起》,調子聽起來很悲傷,水汽打濕了她的裙角。
我說:“如果月亮壞了,我們不該只想著摧毀它,而應該去修復它。”
她沒說話。多年后,我和她約好在這里見面。褪去愛情的迷幻光芒,她的真實外表顯得很普通。我失望地發(fā)現她壓根兒就不是我一直想念的那個女孩。多多變了。她變得成熟,理智,不那么爛漫。也許,她是真的被治愈了,而我還留在月亮上,站在原地,望著星空,癡癡地尋找那一束光。我們都在月亮上尋找月亮,自然不會找到。我想吻她,但做不到。我想牽起她的手,還是不行。我無法向她表述我那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沒忘。
七點,夜空中布滿玫瑰色的光軌。七點半,月亮在天空中炸開。其中構成主體的三分之二大小部分,迅速向著我們飛來。那時,我心里有一種荒唐的想法,并把它說了出來:“要是這一刻是世界末日就好了,我們死在一起。”
她仍不講話。
月亮的碎片繼續(xù)向我們靠近。
湖面忽地掀起巨浪。
我們被淋了一身水。
她笑了起來。
“你呢,哮天,這么久了,你想我嗎?”
“我不知道。”我說,“有時我感覺你特別遙遠,好像只是一個符號,五官線條組成的模糊形象。很多個夜晚,我都在想你,但更多時候的是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是否真實存在。”
“那只是一種瘋狂,是‘瘋月亮’綜合征的余熱,由奇怪的對月亮的狂躁轉化而來。”她說,“我有喜歡的人了,我有約會的對象,你不能把太多的感情寄托在我身上。”
八點,月亮的殘骸——構成主體的三分之二部分——被第二波紅光擊碎,余下的隕石和碎塊被一張看不見的網攔截了。世界又恢復了平靜。湖面一片狼藉,漂著鮮花、木炭、熱灰和帳篷上的碎布料,但很平靜,像死了一樣平靜。我知道,在我們的余生里,地球的江河湖海,永遠不會再有波濤。
九點,多多站在湖邊。我又看見一枚石子從她手里飛出,蕩起漣漪,切進湖面。記憶像天鵝絨一樣柔軟。石子在我的心中彈跳,如此反復多次,最終沉入湖底。石子猶如棄子,沒入不可追回的過往。
注釋
[1]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