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帶著冬時的寒冷與固然的潮氣，不停往人骨頭縫里鉆，叫人凍得直打哆嗦。

海上的溫度，要比陸地的要再低一些。

即便準備充足，作戰的民壯和官兵，也凍得打哆嗦。

自船邊涌上來的海水，打濕了衣服，叫海風吹了后，越發冷了。

汪鋐眼見戰事膠著，己方士氣一點點低落，心里急得不行。

無法靠近蜈蚣船，即便手中有仿制的火銃也沒用。

他們對佛郎機，只能圍，而不能攻。

這場仗，是在家門口打的，不怕斷了糧草，比失去補給的佛郎機要好一些。

可只圍不攻，己方的戰損就會大大上升。

這是賭上自己官運的一場仗，絕不能無功而返。

趁著兩邊炮聲漸息，汪鋐將李東樹叫了過來。

李東樹，就是中國繳獲佛郎機蜈蚣船時，在楊一清面前要求加入官軍抗敵的船工領頭人。

汪鋐密道：“東樹，你可愿為敢死先鋒，作皇明釘在佛郎機船只上的矢鋒？”

李東樹抱拳，“老父母只管吩咐！”

汪鋐指著被包圍起來，不斷尋找突破口，想要回到滿剌加進行補給的佛郎機船只。

“若我令你率輕舟靠近，鑿其船只，你可有把握？”

李東樹想都不想，拍著胸脯打包票。

“老父母且看著，草民這就帶著水性好的兄弟們依計而行。”

海面上飄浮著不少空船，李東樹帶著精心挑選出來的船工，潛伏于海面下，向空船聚攏。

他們三五成群，彼此分工，借空船遮掩，慢慢地朝包圍中心的蜈蚣船而去。

背上是鑿船所用的犁頭鏢。

七尺長的標槍，此時如千鈞之重。

突然出現的空船，起先并沒有引起佛郎機的警惕。

直到他們發現，船只是朝著自己的方向而來，火炮立刻對準這些船只，瘋狂射擊。

身側的兄弟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他們的尸體自海下飄浮上來，讓佛郎機越發肯定這是中國的陰謀。

李東樹拍了拍前面的兄弟，示意他給自己讓道。

他用輕而快的動作，浮出海面，大呼一口氣，然后迅速下潛。

背上的犁頭鏢被綁緊，手腳奮力劃動，試圖以最快的速度，向最近的一艘蜈蚣船靠近。

打空的炮彈重重跌進水中，飛散的彈片戳進皮膚。

冰涼咸澀的海水不停刺激傷口，讓李東樹保持著清醒。

身后是汪鋐指揮官軍，不停朝佛郎機開炮，給予李東樹掩護。

即使水性再好，不能換氣的情況下，李東樹依然不能在海面下堅持太久。

他想冒頭換氣，又怕功虧一簣。

只能死死盯著那艘巨船。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不然為什么會想起小時候的事。

那時候父親還在，妹妹也不曾被人買走。

為逃脫軍籍，貧苦的父親帶著他兄妹二人，自鐵嶺衛離開。

路上母親挨不住餓，先死了。

后來妹妹也因為窮得吃不上飯，被賣了。

等到了廣東，父親也不行了。

李東樹只得將自己賣給佛郎機做船奴，以求得一張草席，好為父親下葬。

李東樹不知道，自己重新投軍，是不是違背了父親的深意，是不是個錯。

但他不想對不起，在船上待自己如家人的枉死老船工。

更不想給這些為非作歹，殺害中國百姓的佛郎機當會咬人的狗。

他李東樹做事，全憑自己的良心。

海魚被鮮血吸引而來，伴隨在李東樹身周，隨他一同靠攏蜈蚣船。

在貼近蜈蚣船后，李東樹才借著船身遮擋，自海面下迅速冒頭，大口呼吸。

自發與他前來的兄弟們，只剩下幾個，還在苦苦支撐。

李東樹將脊背緊緊貼在船身上，將手中的犁頭鏢用力扎進去。

標槍破船身，不過一瞬，只一漏洞，海水便蜂擁灌入。

李東樹轉了幾個身，換了一處，再用力一扎。

如此反復，原本完好的船身上，登時多了好幾個窟窿眼。

李東樹在心里估算著時間，又游至另一邊，如法炮制。

最終抵達的船工，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他們用手中的兵器，將李東樹所鑿開的洞進行擴大。

海水灌入的速度驟然加快。

“快走！火船來了！”

李東樹扭頭去看，見汪鋐的第二步火攻法，已經在路上。

那些用于遮掩的空船上，裝有草木、脂膏等易燃物。

李東樹為第一撥，借空船靠近蜈蚣船。

第二撥人，立刻跟上，推動空船前進，然后根據風向進行變道，在點燃船內之物后，招呼李東樹等人返回。

空船順著風向，晃晃悠悠地朝蜈蚣船駛來。

原本海水倒灌，就已經足夠讓佛郎機人頭疼了，現在又多了數十艘火船。

汪鋐見機，立刻揮兵聚攏，不斷縮小包圍圈，以仿制的新式火炮，朝佛郎機強攻。

自顧不暇的佛郎機，猛地又遭到了炮火攻勢。

這些炮彈仿佛不要錢似的，攢了多年的家底，就等此時一股腦兒地全都用上。

拉近距離后，汪鋐令人仿制的火銃，立馬就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無論彈藥是落在甲板上，還是落在已經千瘡百孔的船身上，都大有成效。

蜈蚣船再體型龐大，也架不住這樣的攻勢，不斷地有人從甲板上落進海中，被早已等候在側的中國民壯、官軍生擒。

汪鋐見已經有船只到蜈蚣船周圍，立馬下令準備接舷戰和跳幫白刃戰。

之前繳獲的那艘蜈蚣船，終于從暗處被驅使出來。

上面承載的官軍，齊齊舉銃，瞄準前方。

船未至，銃聲已響，擊落敵方數人。

汪鋐命令自己乘坐的這艘叭喇唬船，以最快的速度朝戰場中心駛去。

佛郎機人在中國軍民的強勢攻擊下，潰不成軍，接舷戰還沒徹底打響，就已經紛紛丟下手中的火銃，舉手投降。

汪鋐在下屬的幫助下，登上蜈蚣船，臉上是烏糟糟的黑灰，卻擋不住他此時的好心情。

勝了！

一場漂亮的大勝仗！

兩行老淚，自汪鋐臉上落下，劃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總算不負楊公的殷殷期望。

自己的官位，也算是保住了！

汪鋐冷眼掃了一圈被綁起來的佛郎機人，轉身振臂高呼。

“為陛下賀！為中國賀！”

歡呼聲此起彼伏，慶賀之音連岸邊都能模糊聽見。

楊一清心上的那塊巨石，終于落下。

不負皇恩，不負皇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