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都府城。

挑擔的老頭嘿呦嘿呦進了茶攤，叫了一碗散茶。

瑣碎的茶屑在淺褐色茶湯里浮沉，老頭咂摸了下，灌了一大口。

“老王，今天炊餅賣的不錯啊，還沒午時就賣完了”

老頭臉上剛現出幾許笑意，腰間一痛，馬上又皺起眉頭。

店小二過來，在他茶碗里加了開水：

“腰痛又犯了？曇大夫給你開的膏藥你沒用？”

老頭嘿嘿一笑，“那么好的藥，舍不得”

說完，臉上露出憂慮之色。

“這都過去兩三天了，鎮魔司也沒個說法，不知道曇大夫怎么樣了”

在場眾人聞言，也都唉聲嘆氣。

曇允賢一家在錦都世代行醫，醫術精湛，德行出眾。窮人看病，只收藥錢，不收診金。開藥也盡量開些效用稍差但便宜的藥，深孚眾望。

像這王老頭，年少喪父，十幾歲就開始扛包，到老落下一身病。

曇大夫一副膏藥，雖不能治本，但卻讓他這個年紀還能出攤掙錢，藥錢卻不過幾十文。

沒了曇大夫，這么好的藥上哪去找？

一片沉默當中，突然響起個刺耳聲音：

“曇大夫是厲害，但錦都又不是只有她一個醫生。本來嘛，一個女人，拋頭露面，坐館行醫，就是有違婦道。沒有張屠戶，還吃不上帶毛豬？”

眾人看過去，卻是個敞胸露懷的混混，他身邊同伴笑著附和：

“就是。她家雖殷實，行醫問藥卻那么便宜，不得虧死？有人說她的藥是妖怪用人血澆出來的，我看也不是全無道理~”

眾人聽了，火冒三丈，擼起袖子就要動手。

王老頭動作最快，箭步上前，碗里滾燙茶水一發潑在那人頭上：

“狗日的雜種！”

“你龜兒子還在老子褲襠里的時候，曇大夫一家都已經救了好多人，良心遭狗吃球了！”

“莫在這兒亂幾把放屁，爬！”

眾人團團圍住，兩個混混見勢不妙，連滾帶爬出了攤子。

眾人哈哈大笑，但很快又沉默下來，神情憂慮。

曇大夫，你到底幾時回來啊？

.................

“繼祖兄弟，我家小妹之事，不知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一處毗鄰街道的雅間之中，余伯光笑瞇瞇地端起茶杯。

葉似鵲嘴，形如秀柳；湯呈青綠，清澈得葉片可數。

雪白茉莉花瓣沉浮其間，花香與茶香相得益彰，正是青城名茶“碧潭飄雪”。

鄰座兩個青年男子，大的看上去二十八九歲，小的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兩人眉目相似，顯然是兄弟。

聽到余伯光開口，年紀小的那個悶聲回答：

“婚姻大事，我聽爹和大哥的。”

‘哪件事你不聽你爹和大哥的’

余伯光暗自腹誹，隨即看向年長男子，“承輝兄弟，未知你與令尊意下如何？”

岳承輝不急不緩地抿了一口茶，“余家妹妹的賢淑，我和爹都是知道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這弟弟是個榆木腦袋，不懂風情，余小妹嫁過來，怕是要受委屈。”

余伯光聽出推脫之意，倒也不急，話題一轉：

“唉，最近都在說曇大夫被妖精抓走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鎮魔司往日好大威風，這次卻是支支吾吾，幾天拿不出個結果”

“朝廷啊，心里終究沒有我們這些小民。真遇見危難，哪有同鄉可靠啊~”

岳承輝端茶的手微不可察一頓，這幾天流言蜚語甚囂塵上，他自然有所耳聞。

原本曇大夫一家德高望重，鎮魔司在錦都也是有口皆碑。偏偏這次兩者撞在一起，有些人難免升起心思。

西川鎮撫使李長庚手腕強硬，靠著第六境修為生生鎮壓整個行省的妖魔鬼怪，連同樣有第六境高手坐鎮的青城與峨眉也矮他一頭。

如此兇威，余、田、岳三家尚且不敢攖其鋒芒，錦都其余士紳自然只能夾起尾巴做人。

此次曇允賢若是出了意外，必然會嚴重打擊到李長庚和鎮魔司的聲望，到時下面這些人.....

岳承輝想到此處，心意就有了變化，剛想開口，旁邊的岳繼祖卻是突然站起，走出房間。

“我出去透氣”

岳承輝面露尷尬之色，“我這弟弟不識禮數，實在冒犯”

余伯光強笑道：

“岳家二郎武癡之名誰人不知？此真性情，談不上冒犯。”

岳承輝連連告罪，等他出了門，余伯光才冷哼出聲。

什么武癡？無腦武夫罷了。若不是為了聯姻，他才不愿意在這賠笑臉。

但想到此事做成后父親的贊賞和實質的好處，余伯光臉上又多了笑容。

算算時間，胡萬他們也該得手了。

哼，陳江流只是第一個，總有一天，我要聞人景行在我面前搖尾乞憐！

“快看，是曇大夫！曇大夫回來了！”

正在想入非非之時，窗外不知誰喊了一聲，緊接著整條街都沸騰起來。

余伯光面色大變，砰一聲推開門.......

........

“繼祖，你怎么這么沉不住氣？”

岳承輝趕出門，看見靠在欄桿上的健碩身影，話里卻沒有多少責怪的意思。

“大哥，我看著余伯光油頭粉面的樣子就不自在，要是在鎮魔司，我早就一錘打過去了”

后者依舊悶聲悶氣，岳承輝聞言捂住了臉。

“讓你去鎮魔司，是讓你多交朋友！整天只知道練功打架，讓我說你什么好！”

岳繼祖滿臉無所謂，“反正有你和爹在，家里的事我都聽你們的，別耽誤我練功就行？”

“練功？”，岳承輝冷哼一聲。

“家里的赤髓典你十五歲就會背了，七日前你就穩固了練氣大成境界，卻到現在還不晉升胎息，你在等什么？”

四練大成，放在一些縣城已經可以稱王稱霸，但在這府城，突破胎息，練出真氣，才算得上高手。

岳家和田家、余家并稱三家，自然擁有凝練真氣的武典，是以岳繼祖雖然在鎮魔司，卻不用苦哈哈地攢功勛。

功力一到，服下配合家傳武典的寶藥，十天以內就能凝聚真氣、開辟氣海，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氣。

岳繼祖往日習武成癡，練武都是爭分奪秒，此時竟然一反常態，由不得人不奇怪。

“等中秋小比”，岳繼祖轉過頭，眼神火熱。

“第七隊新來的陳江流，十七歲便練氣大成。司里人說，他殺了一頭接近化形的妖虎”

“在突破胎息前，我要和他打一場”

岳承輝聞言吃了一驚。

自己的弟弟二十歲四練大成，已經稱得上天才了，便是那聞人景行，也是二十二歲才練氣大成。

只不過后者底蘊深厚，進入胎息后厚積薄發，如今還沒三十歲，已是開了七竅，距離晉升第五境氣脈也不遠了。

這陳江流又是哪里蹦出來的怪物？也不知有沒有婚配，或許可以......

“快看，是曇大夫！曇大夫回來了！”

聲浪由遠及近，轉瞬人聲鼎沸，岳家兄弟遙遙看見三人騎馬而來，后面還跟著一輛馬車。

看見聞人景行駕車，車內何人已經不言而喻。

人潮涌來，一條大街水泄不通。聞人景行見狀，掀開車簾說了幾句，曇允賢隨即帶著寒英和余清婉下了馬車。

“曇大夫，是曇大夫！”

“曇大夫旁邊那位姑娘是誰？”

“那個騎馬的俊俏少年是誰？這么年輕就穿上鎮魔司的朱衣了？”

“.......”

“諸位父老鄉親”，曇允賢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嘈雜的人群迅速安靜下來。

“承蒙各位關心。允賢此前被妖魔擄獲，侍女寒英、義女清婉也橫遭不幸”

“幸得鎮魔司聞人百戶一行相助，斬了妖魔，平安歸來。”

“大難不死，允賢要先回家報平安，明日醫館照舊開門，諸位散了吧。”

王老頭大聲喊道：

“曇大夫！你不在這幾天，有人在城里編你的壞話，但是我們都不信！曇大夫醫者仁心，為大家伙做了多少好事，不能讓幾個小人欺負了！”

“說得對！咱們曇大夫醫術高明，連妖怪都知道了，這才叫杏林圣手！”

“曇大夫是好樣的，鎮魔司也是好樣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街道里頓時又熱鬧起來。

余伯光看著逐漸遠去的馬車，面色鐵青。

這時，遠處的聞人景行注意到這邊的視線，轉頭和陳江流說了什么，后者打馬直到樓下，手里舉著一件黑漆寶甲。

“余少爺，行哥說，讓我感謝你送的寶甲。鎮魔司的事，勞你費心了。”

話說完，調轉馬頭正要走，陳江流突然回過頭，“差點忘了，余少爺，我也有句話提醒你”

“寶甲護得住身子，可護不住脖子”

“余少爺可別學胡萬，千萬小心腦袋！”

以手作刀，在脖頸輕輕一劃。陳江流哈哈大笑，拍馬離開。

岳承輝眼底閃過一絲異色，轉身看著余伯光，歉意地笑笑：

“余兄，今日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

“至于聯姻之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說罷，轉身拍了拍岳繼祖的肩膀。

后者看著少年遠去的身影，戀戀不舍地下了樓。

余伯光腳步沉重地回到雅間，雙手用力地抓住桌案，雙目血紅。

“廢物！廢物！我的寶甲，那是我的寶甲....”

“聞人景行！鎮魔司！王八蛋，王八蛋！”

腦海里閃過少年嘲諷的笑容，余伯光顫抖地摸著脖子，一把將桌子掀倒在地：

“啊啊啊啊啊！！！！”

“陳！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