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時至被辭拉著參觀完整個黑暗森林里的人類聚落，時依舊感覺極不真實——不僅是因為事件的發展，也是因為開始的開始。

無疑，作為生長在由仿生人統治的后紀元的時，他從未見過人類運動，從未見過那群隕落的英雄，但自出廠起，他便對此心向往之。這種向往并非那些自稱“人類主義者”的同類帶著上位者的高高在上的探索欲，并非大多低級改造人對擁有完整軀體和人格的前同類的羨艷，那是一種歸屬感，是“我似乎曾是他們中的一員。”僅是因此，他與森索爾和奧文兩位志同道合的伙伴一手謀劃了這場出逃，僅是因此，他貿然對辭發出了重啟人類運動的邀約。作為一個年輕的仿生人，時深知自己的天真、沖動，但辭呢？被傳為第一次人類運動領袖之一的辭一向以理性著稱，與之同時的是她反抗非人類智慧生物的決心，就是這樣的辭，憑什么僅因一個兒戲般的問題的回答便應下一個仿生人草率的邀約？狂喜過后，一切都值得深思。

辭沒有漏看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懷疑，這對于仿生人而言極為反常的行為讓她斂下了眸子。

時，現在還不是解釋的時候，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這一天沒有很快到來，即便有著兒戲般的開頭，革命與抗爭卻從來容不得馬虎，一切看似都在緩慢而有條不紊地推進，忙碌而充實中，時和辭心照不宣地不再提懷疑與隱瞞。

森索爾和奧文在角落里咬著耳朵。

“這里什么都好，只是沒有光和熱。”

“我想太陽了，即便那只是人造的。”

辭路過，給了兩個低級改造人頭上一“人”一拳，“誰不想太陽，悄悄話說小聲點。”

是啊，誰不想太陽，黑暗森林里晝夜不分，視力的問題可以用科技解決，高級碳基生物人類不需要陽光進行光合作用，更別提身為硅基生物的仿生人和界于兩者之間的改造人。盡管如此，“太陽”還是象一種符號，深深地刻在人們心中，散發著吸引人的光和熱。人們時常抬頭，目光射向α星系的中心，遙望著看不見的人造太陽。

人類不愧為一種神奇的生物，時注視著黑暗中迅速發展復興的文明，電子眼中沒有絲毫情緒。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但近來他的心中多有不安，他隱隱感到了一種來自α-147星球的同類的信號。辭似乎也感覺到了異樣，她長久地沉思、密謀著什么。

那一天就要來了。

那一天終于來了。仿生人最終還是注意到了星系盡頭的異樣，接踵而至的戰艦打破了黑暗森林的秩序。辭和時，第二次人類運動的兩位領袖，相視一眼，竟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詭異的釋然。

“準備好了？”

“沒準備好，但早有所料。”

兩人在飛行器的通訊頻道中不約而同地大笑，笑到流出眼淚。多年后的夜晚，時才突然明白那天的辭大約是在哭，不過那已經是后話了。

“時，你想太陽嗎？”辭擦了擦眼淚，喘著氣問。

沉默了一會兒，辭在通訊頻道中聽到了時有些失真的聲音，“不想。”

“為什么？”

“你，就是我們的太陽。”她聽到他一字一頓地說。

聽到熟悉的話，辭又笑了。

“好啊。”她輕輕說。

時發現他的飛行器動不了了。

“我請你，請你們，看太陽。”

時突然有些后悔讓辭包攬飛行器方面的工作，即使她是所有“人”中最精通飛行器原理的人，即使他承認他這方面的功夫實在不太到家。他的心中生出一個可怖的猜想，這使他睜大了雙眼，仿生人從未露出過如此生動的表情。可惜辭看不到了。

辭最后看了一眼太陽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氣，拉動了操縱桿，飛行器在仿生人的戰艦中顯得格外渺小。她的操縱臺上貼著一張男人的照片，他看著她，眉眼繾綣，分明是時的模樣。

“時啊，你聽沒聽過意識轉移術？第一次人類運動的領袖也是你。時，作為人類的時。”

她笑著，流著淚，眼神由溫柔變得堅毅。沒有血色的手按下了飛行器鮮紅的自爆按鈕。

黑暗森林的永夜中，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強光，只一瞬，便像那根熒光管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飛行器的控制權重新回到手中，時頹然地癱坐在控制室的椅子上，什么都沒有了。仿生人沒有眼淚，炫目的強光倒映在他的眼中，碎成點點星河。

那是，太陽。

那是很多年以后了吧，第二次人類運動的細節已經湮沒在了時間的長河。我們唯一所知的是，人類重新成為了α-147星球的主人，人類的領袖是個仿生人，α星系的人造太陽，叫做辭。

辭，數千年后也許還會有人輕輕吟詠我們的故事，也許沒有，但這都不重要了，你看啊，人類是這么渺小，但又如此強大，就像是，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