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背抵著背,站在一塊略高的石上。這塊石頭也迅速被鮫妖圍住,時不時有鮫妖探上來企圖將他們拖下去,均被二人斬殺。這幾天練下來,九蘅斬鮫的手法已相當(dāng)熟練,揮刀之隙,目光在如海潮一般的鮫妖群中搜索。
可是目及之處,鮫妖的樣子大同小異,它們的區(qū)別僅在于被魚婦寄生而死的人生前的模樣,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面相有些差異,可是都是一樣的全瞳、巨口,呆滯而瘋狂。
在魚尾摩擦地面的哧哧聲和鮫妖口中發(fā)出的嘶嘶聲中,九蘅大聲問:“它們?nèi)粯影。∧莻€東西長什么樣子?”
樊池手中舉著無意劍,答道:“魚祖也會寄生人身變成鮫妖,唯一不同的是,它是有思想的,所以,它的神情必定與其他鮫妖不同,注意看它們的臉!”
九蘅聽了這話,凝目搜索著鮫妖們丑陋的臉。可是,全都一樣,全一樣……
等一下。
她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距離他們十丈之外,鮫妖的攻擊隊(duì)形邊緣,有一個小小身影忽然站了起來一般,沒有隨著鮫妖向聽月寺的方向移動,而是靜靜站在那里。
那個身影被夜色模糊,又被森冷月色涂了一層淡藍(lán),看不太清楚,然而九蘅還是認(rèn)了出來,下意識地喚了一聲:“仕良?”
原本也在努力搜索的樊池猛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再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個小孩子的身影。
那個孩子朝這邊招了招手,清亮的童音傳來:“姐姐。”
九蘅頓感喜出望外,急忙沖著仕良喊道:“向后退!離開那些鮫妖,站遠(yuǎn)一些!姐姐來救你!”飛身就想躍下大石。手臂一緊,被一股力量拽了回來。
樊池臉色肅然,大聲道:“別過去!一個孩子出現(xiàn)在鮫妖群中,怎么可能還活著?!”
“他明明活著啊!他會說話,會叫姐姐啊!他的臉也沒有變丑,他還是仕良啊!”她急著擺脫他,對著他又抓又撓,他也不肯松開。情急之下,她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微腥微甜的味道浸入口齒。她愣了一下,忽然有些清醒,急忙松口看了一眼他的手背。他的手背上被她咬出圓圓的牙印,正在滲出淡藍(lán)色的液體。
樊池被咬了也忍痛沒有松手,將她揪在身前,在她耳邊大聲道:“那不是仕良,那是魚祖!”
“魚祖?!”九蘅感覺猶如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慢慢轉(zhuǎn)頭,向著“仕良”的方向看去。
那個小身影還站在那里。他的小臉圓潤,皮膚光潔,垂髫整齊,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凈凈,看上去還是以前的模樣。可是,的確有哪里不對。
哪里不對呢?
對,他太鎮(zhèn)定了。身處鮫妖群中,雖說臉上神情也像是在害怕,可是一個正常孩子身處這樣的險境,至少會嚇得崩潰大哭。更奇怪的是,那些鮫妖不斷從他身邊游過,卻沒有一只攻擊他。
九蘅怔怔地望著——那真的不是仕良嗎?
卻見“仕良”又向她揮了揮手,小嘴委屈地扁了扁,帶著哭腔喊道:“姐姐你不認(rèn)得仕良了嗎?你不記得那天晚上,是我撬開門,幫你從墻邊那棵歪脖樹爬出去、逃出家門的嗎?”
九蘅頓時有些混亂,對樊池道:“他如果不是仕良,如何知道只有我們兩個才知道的事?”
樊池沉聲道:“冷靜些!那是魚祖寄生在仕良身上,也窺視了仕良的記憶。他正在誘你過去送命,千萬不要上當(dāng)!你看好了。”樊池左手拉住她,以防她被迷惑得跳下去,右手往前一送,無意劍脫手而出,朝著仕良飛了過去。
九蘅只當(dāng)仕良要死在樊池劍下,一聲驚叫卡在嗓子眼。
無意劍像一道藍(lán)色閃電般襲向仕良。仕良原本委屈巴巴的小臉突然變得神色陰森,身子迅速低伏一下,無意劍貼著他的頭發(fā)掠過。劍身卻如活了一般,半空中拐了個彎,直沖而上又折返向下,朝著仕良頭頂刺去。
這一次仕良不能在原地不動了,他突然彈跳而起,向旁邊斜斜飛去。
他這一飛,九蘅終于看清了他的全身,險些窒息。“仕良”只有上半身是人身了,下半身是一條格外細(xì)長的魚尾,那魚尾有些像蛇尾,又生著尾鰭和背鰭,背部覆著帶棱青鱗,腹部慘白,足有一丈多長,與其他鮫妖頗為不同。
它落在鮫妖群中,再豎起上身時,又像一個站立的小孩,只是臉上不再假裝童真,原本稚氣的五官做出了一個陰森森的笑。這時它離九蘅他們更近了,九蘅終于看清它的眼睛已不是原本那般明亮水潤、黑白分明,而是與其他鮫妖一樣的漆黑全瞳。
“魚祖”再開口說話時,聲音有些像仕良,又有些尖利嘶啞:“嗬,被認(rèn)出來了呢。”
絕望的感覺似冰冷利劍貫穿九蘅的心臟。
無意劍回到樊池手中。他將她的臉按進(jìn)自己的胸口,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輕聲道:“你閉上眼睛不要看它,讓我來解決它好了。”
魚祖冷冷一笑,聲音清晰傳來:“你這個壞人,為何不讓姐姐看我?姐姐,你知道我多害怕嗎?爹媽自己跑進(jìn)閣樓里藏起來,把我關(guān)在門外。我被鮫妖拖進(jìn)水中,它們卻沒有咬死我,也不許別的魚婦鉆進(jìn)我的身體。它們把我藏在假山洞里,堵著我的嘴,不讓我出聲,一直過了幾天幾夜……”
九蘅聽得肝膽俱裂。原來他們停留在方家搜索和休整的時候,仕良還活著?!樊池心道不好,趕緊捂住了她的耳朵,警告道:“不要聽!”
九蘅用力扳開樊池的手。明知魚祖接下來的話會很殘酷,可她依舊不受控地想聽,想通過魚祖讀取仕良的最后記憶。
魚祖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聲音如刺一般扎進(jìn)她的心口:“我聽到姐姐趕來說要救我,我聽到爹娘掉進(jìn)水中被鮫妖殺死,我聽到你們在岸上講話。那個時候,我其實(shí)就在荷池假山洞的深處,離你很近很近。我能聽到你,可是我發(fā)不出聲音。后來你說了一句‘不必找了’,你知道我有多絕望嗎?”
無比的痛心和悔恨如海濤一般滅頂壓下,九蘅要崩潰了——如果那時搜索得更仔細(xì)一點(diǎn)……
魚祖還在喋喋不休,以言語為刀,將九蘅打擊得心智大亂:“不知過了幾天幾夜,魚祖才沿著河渠游來,鉆進(jìn)我的腳腕,鉆進(jìn)我的心脈,食空我的腦髓!姐姐!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你知道我有多疼嗎?!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樊池一咬牙,再次將無意劍脫手飛出,與此同時,他的心口衣襟上一片淡藍(lán)濕跡突然洇開。無意劍朝著魚祖凌空斬殺,魚祖忙于躲避,終于閉上了嘴。
樊池抱住已崩潰到處于發(fā)瘋邊緣的九蘅,在她耳邊大聲說:“九蘅!那不是你的錯!只有腰斬魚祖才能讓仕良解脫,你打起精神來,去救仕良!”
此時的九蘅,在自責(zé)和絕望的流沙中越陷越深,只覺得暗無天日,幾欲窒息,恨不得跳進(jìn)腳下鮫妖群中讓它們把自己咬死。樊池一句“救仕良”讓這絕望的暗頂撕開了一道口子,將她幾乎散去的魂魄聚了一聚,她呆怔一般抬眼望著他,問道:“救仕良?怎么救?他已經(jīng)死了,在極端的痛苦中死去了啊。”
樊池狠狠晃了她一把:“你給我聽著,仕良雖死,可是身體被魚祖占據(jù)!我們只有斬下魚祖之尾,才能把仕良奪回來。”
九蘅的眼中突然燃起烈焰。是啊,不能讓仕良可愛的身軀被魚祖占據(jù)。仕良就是死了,也要把他搶回來。
樊池見她心神漸穩(wěn),松一口氣,召回?zé)o意劍。那把劍飛回時幾乎已失了勢頭,他堪堪接住,以劍尖拄地,喘息不已,額上滲出一層冷汗。
九蘅沒有注意到他的不適,她在強(qiáng)迫自己看向魚祖。
她用刀尖指著魚祖,厲聲道:“孽畜,把仕良還回來!”
魚祖也懶得再繼續(xù)假裝為仕良了,嘻嘻一笑:“我在冰層之中沉睡數(shù)千年,好不容易醒來,差我的兒孫們找個鮮嫩漂亮的軀殼給我。這幫孩子真是不負(fù)我望,找到這樣一具軀殼,當(dāng)真可愛得緊,我很喜歡,怎么能還你?”
它的全瞳一暗,舉起小手,在空氣中柔和地?fù)]動幾下,口中念念有詞。
在他們與魚祖糾纏的這一陣子,鮫妖們一直在攻擊聽月寺,男人們已經(jīng)傷亡大半,節(jié)節(jié)敗退,已是退到拂月塔下,苦守著入口血拼,塔上傳來陣陣孩子嚇哭的聲音。
在魚祖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之后,那些鮫妖突然轉(zhuǎn)了方向,一齊向站在石上的九蘅和樊池圍上來。拂月塔那邊局勢得以暫緩,卻苦了這兩個人。已十分吃力的樊池強(qiáng)打起精神,與九蘅背抵背不住砍殺,漸漸力竭。他喘息著道:“想不到我堂堂一個神仙,竟會死在這骯臟丑陋的魚婦口中。”
九蘅絕望之際,心中反倒輕松了,說:“你個蜜蜂精,還說自己是神仙。”
樊池怒了:“這事死也要說清楚!我真的不是蜜蜂精!”
九蘅居然忍不住笑了。她并不畏死,只是遺憾不能將仕良的身軀被從魚祖手中奪回來。
她沖著魚祖高聲罵道:“孽畜,今日就算我殺不了你,可是你犯下數(shù)不盡的殺孽,瑜州城千千萬萬被你害死的人,必化作厲鬼,索你的性命!”
那邊魚祖呵呵冷笑一聲:“死到臨頭還要逞口舌之快。”
攔在聽月寺的人群中,忽然有人舉起一張畫紙,那是僧人畫的他失去的父親。
他對著鮫妖群中的一只,帶著哭腔高喊道:“爹,你看,這是你原來的樣子,你醒醒吧,醒醒啊!”
那只花白亂發(fā)的鮫妖看著畫,停止了攻擊,似有茫然之色。人們紛紛舉起畫像,對著鮫妖群哭喊,企望喚醒它們的記憶。
魚祖面露輕蔑:“癡心妄想!”不知以什么方式發(fā)出指令,鮫妖們重新猛撲上去。在人們的驚呼聲中,畫紙隨著狂風(fēng)被卷到半空。
樊池忽然眉頭一皺:“怎么回事?”
九蘅也發(fā)現(xiàn)鮫妖的攻擊突然緩了許多,陣腳有些混亂。遠(yuǎn)處的魚祖面露驚慌,茫然四顧。魚祖一散神,鮫妖們失去他意念的驅(qū)使,更混亂了。
仿佛平地起了一陣海浪,這一大片鮫妖突然由遠(yuǎn)及近翻騰不已,似有一股暴躁無比的力量將它們掀起,摔下,直摔得肢體斷裂。而且這種力量仿佛是從四面八方襲來,如風(fēng)暴一般迅速席卷了整個鮫群。
魚祖反應(yīng)過來,揮動著手想要控制它們,可是鮫妖已經(jīng)慌亂到無法控制,仿佛每一只都遇到了莫名的攻擊,無暇再攻擊石上的兩個人。
這種莫名其妙的力量似乎也在攻擊魚祖,它在不斷地?fù)]著細(xì)長青尾,抽打著虛空中的什么。
九蘅看得目瞪口呆,樊池突然指向魚祖的方向,道:“你看!”
九蘅凝目看去,總算看到一道半透明、云煙般的東西,在疾速地圍著魚祖。那道煙看似無形,與魚祖的身體相觸時,卻發(fā)出砰砰悶響,仿佛是有實(shí)體的。而魚祖的大尾抽中它時,卻偏偏穿透而過,好像根本碰不到它。
樊池接住一張飛來的畫紙,上面空白一片,人像已經(jīng)不見了。他詫異地看九蘅一眼,了然一笑:“哦——原來是這樣……”
數(shù)不清的人形虛影,將鮫妖們撕扯、摔打,而鮫妖們想回?fù)裟切┨撚皶r,只能咬個空,根本碰不到它們。空氣中彌漫著濃重腥氣,詭異無比。
饒是九蘅這幾日身經(jīng)百戰(zhàn),也不由哆嗦起來:“這是被魚婦殺死的人們的亡靈嗎?這也太多了吧!它們怎么會突然冒出來?”
樊池瞥她一眼:“它們叫做畫影。我猜,是你搞來的。總算弄清楚你得到的異能是什么了。”顧不上解釋太多,他轉(zhuǎn)頭看了一下那個方寸大亂的魚祖,對九蘅道,“你閉上眼,我去殺它。”
要?dú)Ⅳ~祖,就要再毀仕良的身體一次。她也想閉眼不看,可是望著那張仕良的臉卻移不開眼。盡管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了,可還是舍不得。他的手蓋上她的眼睛,眼淚浸濕他的手心。
樊池執(zhí)著無意劍飛身而起,如一道疾風(fēng)掠向魚祖。
被畫影纏住的魚祖看到了這一幕,神色一厲。在樊池襲擊之前,魚祖臉上突然現(xiàn)出一個詭異的笑,然后面容迅速失去生氣。
樊池劍速如雷如電,向它腰間斬去。
魚祖突然斷為兩截,在樊池的劍鋒觸到它之前,它自己從腰間斷為兩截,上半身的人身砸向樊池,魚尾飛向遠(yuǎn)處。樊池下意識地將半個小身子接住,落在地上。這一頓之間,那半條魚尾已消失在混亂的鮫妖群中。
樊池一瞬間有些迷惑,分不清是他將其斬?cái)啵€是它從腰間自斷為兩截。
他劈開礙事的數(shù)只鮫妖,試圖尋找那魚尾,可是地上殘尸殘尾堆成一片,哪里找得到?他只顧低頭尋找,沒注意到身后一只女子所化的鮫妖張著大口撲向他的頸后。
噗的一聲,那鮫妖被砍作兩截。樊池回頭,看到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后的九蘅。
九蘅手里握著刀,道:“殺了魚祖就快撤啊!”目光突然落在他左手中抱著的半個小尸體上,神色一呆。
樊池忙轉(zhuǎn)過身擋住她目光,脫下自己外袍將小尸身裹起。再朝四周看一遍,臉上浮現(xiàn)憂慮的神色。越來越多的鮫妖開始攻擊這兩個有實(shí)體的目標(biāo),樊池拉著發(fā)怔的她躲避著鮫妖,道:“這里交給畫影,我們先退到安全的地方。”
二人躲閃著混戰(zhàn)的鮫妖和畫影,退向聽月寺。現(xiàn)在鮫妖們已經(jīng)無暇攻擊這邊了,男人們也被白影子與鮫妖混戰(zhàn)的場面驚呆了。見他們回來,迎上來把他們護(hù)到拂月塔下,兩個人皆已力竭,跪倒在地。
九蘅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呆呆跪在樊池的對面,她伸出手去想抱一抱那個裹在白袍里的小身子,又沒有勇氣碰觸,嗚咽聲壓抑在喉嚨里,含混念道:“對不起。仕良,對不起。”
樊池看著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她捂著臉,淚水從指縫滲出,“如果我能仔細(xì)找一找……如果我能……他一定恨死我了。在假山洞里聽著我說話,我卻發(fā)現(xiàn)不了他,他該多恨我啊……”
樊池說:“我猜他不恨你。”
她用力搖頭:“他對我很好很好,可是我一直對他不好,我一直沒有個姐姐的樣子……他直到死,大概也會以為我不喜歡他。其實(shí)我是喜歡他的。我的心里一直很喜歡他。可是他聽不到了,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了。”
樊池忽然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或許他能聽到。你有召喚畫影的能力。”
“畫影?”她記起什么,從懷中摸出畫軸,展開,畫中蘭倚的人像身邊已多出仕良的畫像,那是她前兩日空閑時添上去的。她對著畫猶豫道:“你是說,我能把仕良喚出來嗎?我該如何做?”
他溫聲道:“這份能力無需刻意,隨心而動,你可以試試。”
她把畫像捂在心口,閉眼默念。
他輕輕拍了拍她,目光偏向她的左后方,眸色深沉。
她回頭看看去,只見一個小小的半透明幽白身影蹲在她的身后,有手有腳,正在拿手指無聊地玩著泥土,見九蘅回頭看他,就抬起臉也看著她,水潤的黑瞳中滿是希望,又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怯意。一如往日仕良想找她玩耍,又擔(dān)心被她嫌棄,小心翼翼察看她臉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