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開始下雨。靜和公主獨自臥在床上,聽著窗外雨打芭蕉,一聲一聲不眠不休,心里無端的煩亂。她索性起身點燈,守在外屋的喜兒看到了,隔著屏風(fēng)問道:“公主,有什么吩咐么?”
靜和說道:“沒事。我讀會兒書,你去睡吧。”
“哎。”喜兒應(yīng)道。
靜和在桌邊坐下來,隨便抽出一本書,閑閑地翻著。這書是莫依然平時讀過的,字里行間都有朱批標(biāo)注。盡是一些沒意思的史料,真不懂她怎么看得進(jìn)去。靜和把書放下,獨自走到窗邊。忽然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人挑燈而來。不一會兒,那人就到了門前,竟是門房老吳。
“喜兒,公主睡了嗎?”
“還沒呢。怎么了,吳大爺?”
“淮安王府的管家來了,要見公主。”
靜和從內(nèi)堂走出,問道:“怎么回事?”
管家低身見禮,道:“王爺差老奴來,接公主回宮。”
靜和心里”咯噔“一聲,立即明白了話中的含義。大哥是要動手了,他是怕牽連她,才要將她接回皇宮。
“我知道了。老吳,帶管家到前面坐一下。”靜和道。
“是。”老吳應(yīng)道,領(lǐng)著管家往前堂走。
靜和吩咐道:“喜兒,去請月夫人過來。”
“是。”
不一會兒,杜月披衣而來,問道:“出什么事了?”
靜和道:“大哥來傳話,讓我們進(jìn)宮。”
杜月點點頭,道:“好,我去安排一下,你去叫西子。”
“月娘。”靜和叫住她,道,“我叫你來,是想說,你帶著西子進(jìn)宮去。”
杜月蹙眉:“你不去?”
靜和搖了搖頭。
杜月道:“靜和,這個時候不能兒戲。眼下豫章皇城都在丞相的范圍之內(nèi),你我留在這里太危險。我們?nèi)羰潜蛔プ∮靡砸獟叮阕屢廊辉趺崔k?我們不能當(dāng)她的累贅啊。”
靜和道:“你說的我都想到了,可是,還有一層。依然現(xiàn)在身無官職,唯一的身份就是駙馬都尉。有公主府在,別人就不敢輕易動她,若是公主府空了,她就真的危險了。淮安王可以送走王妃,因為就算沒有王妃,王爺還是王爺。可是公主不能丟下駙馬,沒有了公主,駙馬就不是駙馬了。”
杜月定定看著她,問:“如果,他們真的沖入了公主府,你該怎么辦?”
靜和深吸一口氣,道:“不管誰做皇帝,我都是靜和長公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皇室尊嚴(yán)勝于一切。他們?nèi)粽娓谊J入公主府一步,我便一死以昭世人。逼死了公主,我看他們誰能躲得過悠悠眾口。”
杜月眼中有淚,她沒想到這個平素柔弱的公主竟會有如此決絕的勇氣。她說道:“好,我便和你一起守著公主府。咱們等著依然回來。”
靜和的淚水瞬間涌出,握著她的手,微微點點頭。
杜月擦干眼淚,道:“我現(xiàn)在去找西子,想辦法讓她離開,不然她肯定也鬧著要留下。那丫頭的脾氣死硬死硬的。”
靜和淡淡一笑。
杜月道:“咱們也不能就這么干坐著。我得給李皇后備一份大禮。”
靜和問道:“什么大禮?”
杜月微微一笑,道:“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夜色中,一架馬車緩緩駛向安上門。此時宮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值守的侍衛(wèi)四人一崗?fù)鶃硌膊椋亻T官攔下馬車,問道:“什么人?”
車簾緩緩掀開一角,一個明黃腰牌遞出來。守門管道:“原來是丞相大人。放行。”
朱紅色的大門緩緩打開,馬車駛?cè)氚采祥T,沿著甬道直通向內(nèi)廷。遠(yuǎn)遠(yuǎn)地一盞風(fēng)燈在雨中搖曳。馬車緩緩?fù)O拢茖m內(nèi)侍上前一步,低身說道:“丞相大人,皇上在含章殿等您。請丞相大人換轎。”四個轎夫搭來一乘軟轎。李丞相由內(nèi)侍攙著走下車架,坐入轎中。轎夫喊一聲“起”,轎子平平穩(wěn)穩(wěn)通往含章殿。
含章殿亮著燈,點點燈火在雨幕中愈發(fā)顯得朦朧。轎子在殿門前停下,丞相下轎,就聽一旁內(nèi)侍說道:“大人,請。”
李丞相抬起頭,含章殿的牌匾黑底金子,在夜色中霧蒙蒙的。他掀起衣袍前擺,端著朝帶,沿著三十三曾漢白玉臺階走上去。鏤花的朱門緊閉著,他抬手推開殿門,跨步而入。
大殿內(nèi)燈火通明。十二根雕花廊柱挑著帷幔,仍舊是記憶中的光影。大殿盡頭,一個人背身立在那兒,聽到聲音,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丞相大人。”
李丞相雙眼微瞇:“淮安王?”
“你好像很吃驚啊,”淮安王微微一笑,道,“我記得,十二年前,你看到父皇詔書的那一刻,好像也很驚訝。”
“老夫是接了皇上的詔諭深夜入宮,不知王爺因何在此?”李丞相道。
“哦,”淮安王道,“我是看了丞相大人草擬的關(guān)于流放本王的詔書,特意請您來商議此事的。”
“你大膽!”李丞相高聲道,“臣子上書非皇帝不得批閱,你居然敢如此僭越!”
“丞相大人說我僭越?”淮安王笑得陰惻,“那么敢問十二年前在這個大殿中篡改先帝遺詔的又是誰?!”
李丞相道:“我李家輔佐你趙氏三世,忠心耿耿鞠躬盡瘁。先皇遺詔命老夫為顧命大臣,如今的大虞盛世,是老夫一手扶起來的!”
“忠心耿耿?”淮安王輕笑一聲,道,“丞相大人不會忘了吧?就是你那百官諫言,氣得我父皇吐血而死。你欺凌我們孀妻弱子,將我母妃囚禁在冷宮中整整五年。如今你還要將本王流放。你戕害皇族,禍國亂政,你哪一點當(dāng)?shù)闷痤櫭蟪迹 ?
李丞相沉聲說道:“將你流放已是對得起你,老夫真后悔當(dāng)初沒殺了你。趙康,你為人陰狠,善用權(quán)謀,先皇是受了你的蒙蔽才會傳位給你!老夫?qū)δ阋呀?jīng)仁至義盡,起碼還留了你母子的性命,還給你個王爺做。若是當(dāng)初你當(dāng)了皇帝,怕是皇后母子早就身首異處了!”
淮安王淡淡道:“丞相大人果然閱人有術(shù)。不錯,當(dāng)日若是我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誅殺李氏一族。從我父皇一朝,你就結(jié)黨營私左右朝政,你妹妹李氏更是獨斷**。我竟不知,這到底是趙家的天下,還是你們李家的。”
李丞相笑道:“你承認(rèn)了。承認(rèn)就好,承認(rèn)就證明老夫我沒有做錯!人之無良,我以為君!老夫殺你,不僅僅是為了我李家,更是為了虞國。”
淮安王大笑,道:“丞相大人,你到底要騙自己到何時?眼下朝堂朋黨勾結(jié),政令不明;國庫空虛,連續(xù)三年赤字;軍備老舊,十萬大軍不過就是個花架子。這就是你輔佐的大虞國么?我看你是非要我大虞亡國才能安心!”
“你以為這些老夫不知道么?你以為老夫就是個中飽私囊的蛀蟲么?官場之上,若無朋黨,丟官棄爵不過是朝夕的事。若不是你一直在背后虎視眈眈,老夫早就能騰出手來大有一番作為!”
淮安王笑道:“丞相大人的作為,就是誅殺人才,反對變法了吧。”
李丞相道:“隨你怎么說。今夜之后,朝堂上再也沒有你淮安王這個人。你就在嶺南種地,等著看老夫的作為。”
淮安王道:“可惜丞相大人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他踱著步子,緩緩說道:“明日朝堂就會頒下圣旨,請丞相大人交出相印,頤養(yǎng)天年吧。”
李相微微一笑:“你以為你還等得到明天么?”
“丞相大人此言何解?”
“眼下虞國十萬大軍已經(jīng)盡入我手,虞江十郡郡守皆我門生。只要老夫振臂一呼,必會舉國響應(yīng)。王爺,你還有勝算么?”
淮安王道:“丞相確實厲害。可是,天下之事皆有變數(shù),誰勝誰負(fù)也未可知。”
李相道:“老夫知道,你還有莫依然。他此去是打著奔喪的幌子,收復(fù)虞江十郡。可是王爺別忘了,我那些門生們也個個機敏。以一對十,他不是對手。王爺這一步,注定是死棋。”
淮安王道:“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不用等了,你輸定了,”李相道,“沒有了靜和公主,莫依然這個駙馬就什么都不是。”
淮安王聞言一驚:“你要做什么?靜和可是你的親孫女!”
“可惜她嫁錯了人。”李相微微閉目,“為了大虞江山,老夫只有,大義滅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