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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瘋子的自由
  • (法)弗朗索瓦·勒洛爾
  • 7102字
  • 2024-01-12 11:17:50

1

一七八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乍看之下,這里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一座美麗的宅邸,正如任何其他能在圣安托萬區(Faubourg Saint-Antoine)邊上看到的一樣。高墻擋住了好奇的窺探,在高墻之后,是一片綠樹成蔭的花園,一條小溪橫貫其間,樹蔭下矗立著布滿青色銅銹的女神像,而初夏已開始微黃的大片草地中間,立著一尊頗有古希臘之風的金色石像,這風格,在時下好國王路易十六的統治下正風靡著。房子,毫無疑問是由某一位熱愛陶立克柱做正面裝飾的貴族,或是渴望被封為貴族的資產者所建。

那些在臺階前戴著假發、化著妝的女士們不正是一副貴族的樣子嗎?雖說其中有些妝容太過,妝太濃、假發太多;另一些正相反,面容蒼白,疏于梳妝,好像剛剛睡醒,沒有洗漱就直接從房間里走出來,可現在已經是下午接近黃昏了呢!為什么她們中間有一些人講話如此大聲?另外一些卻好像得了緘默癥,目光呆滯,緩慢地搖頭晃腦?而這一位躺在草地上的,完全不顧她的發型和裙子!她撩起襯裙,露出下半身,狂熱地沉湎于做猥褻的動作!難道這是一間瘋人院嗎?

“男爵夫人又在手淫了!”管家看著窗外說。

雙頰緋紅的年輕書記員,聽到這下流話有些不快,他覺得不可以這樣談及一位貴婦,甚至不該如此論及任何一位女士。同時,他想到他的表妹而臉紅起來,他們之間曾經發生的那些事,天哪,那時他們可都還是孩子啊,他們并不知道那樣做不好。

“這位夫人并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他為男爵夫人辯護道。

“我認為,她至少知道這樣讓她很爽。”管家下流地笑著。

年輕的書記員不愉快地低頭看著賬簿,他得更新療養院每天的支出和收入。在算術和書寫方面,管家十足笨得像豬,很難相信他這樣的人怎么有辦法待在這個職位上。可這個地方的主人,貝洛姆(Belhomme)先生,多年來一直讓他做管家,書記員猜想他們之間長久以來應該分享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管怎樣,這家療養院運營得很好,收入頗豐,而相比之下,支出少之又少。想及他收到的微薄工資,而貝洛姆先生穿著華麗的繡花套服到處炫耀,這位年輕人心里不禁苦水泛濫。

“瞧,醫生來了。”管家說。

一位年輕男子,穿著簡樸的黑色衣衫,沒有戴假發,沿著花園的小路,朝房子走來。他的表情安詳而堅定,有點兒像淡泊名利的神父,正要去照料一個焦慮不安的靈魂。菲利普·皮內爾(Philippe Pinel)是這家療養院的醫生,專門負責照料看護那些神經緊繃的貴族,可他并沒有因此失去純樸氣質和外省人的謙遜。

他一出現,所有的女士都停止散步和交談(甚至那位男爵夫人都回過神來,站起身,恢復了體面),從花園各個角落向他聚攏。很快,她們在他四周圍成了一個充滿呻吟和哀求的圈子,拋出一連串問題,讓他幾乎不能前進。

“皮內爾先生,今天我可以出去嗎?”

“皮內爾先生,我的先生想見您!”

“昨晚我睡得很不好!”

“我,我再也不吃東西了,我再也不吃東西了!”

“皮內爾先生,我做了可怕的夢!”

“您會來看我嗎?”

“您看,您看,我的手指腫了!”

“我,我的喉嚨!”

就這樣接連不斷,她們用濃妝艷抹的臉貼近他的臉,幾乎是大聲喊叫著,扯他的袖子,展示她們乳白的胸部,露出白皙的手臂。這位先生必定經過千錘百煉,才不至于嚇得撒腿就跑,或被挑逗得心神蕩漾,不顧名譽立刻拉著其中一位,到花園里避人眼目的地方卿卿我我。必須得承認,她們中有那么兩三位還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正如某些出身名門卻拋卻高傲的貴婦那樣。可是,皮內爾醫生并沒有這樣做,他停下來,堅定地打量她們,用不容反駁的語氣對她們說道:

“女士們,我是你們的醫生,我定會好好履行我的職責。我會去看你們,你們所有人,但必須是在安靜的情況下。請回到你們的房間,這是我的要求。”

皮內爾帶著權威的保證,使她們安靜下來,就有那么一小片刻。可這一刻并沒有持續多久。其中一位用小女孩般的嗲聲再次發問:

“可是我的喉嚨,您怎么看我的喉嚨?”

“我的先生,您會見他嗎?”另外一位問道。

再次響起一片嘈雜聲。皮內爾繼續往前走,這些訴求不滿的女人們也圍著他直到房子前。

管家透過窗戶觀察著這個場景,非常不認同的樣子。女人可以這樣不尊重男人,看吧,這正是時代倒退的證明呢!

“她們遲早會把他吞下去,這些母狗!”

雙頰緋紅的年輕書記員再次被震驚了。

“他是個那么好的醫生,她們這樣依賴他也是正常的。”

“好醫生,或許吧……但他對待病人太溫柔了。”

“真的嗎?”

“我認為幾頓痛打可比任何醫術更能使這些瘋子安靜下來。”

“先生,那些可都是我們的寄宿者啊!”

“我當然知道,可她們的丈夫應該更經常痛打她們。”

菲利普走進房子里,關上門,把充滿女人聲音的音樂會留在門外。從近處看,他已然超過四十歲了,不過頭發依舊濃密,眼神率直,行為舉止間充滿某種活力,這些都讓人想起他仍然做學生時的樣子。

“先生們,你們好!”

“先生,我們還以為她們不會放過您,讓您走到這里呢!”

“不會,不會,不過炎熱的天氣確實讓這些女士們比較浮躁。好了,讓我們看看今天有什么事。”

管家先生,幾分鐘前還滿嘴粗話、譏笑嘲諷,現在則顯得相當有禮貌,講述今天的安排:呂賽爾納先生(Monsieur de Lucernes),療養院里所有寄宿者中最有威望的人,今天會離開。可事情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順利進展,出現了一些困難。

“什么困難?”菲利普吃驚地問,“我已經許可了,他康復了,可以離開。”

“他是不是還會說瘋話?他仍然相信能聽見上帝對他說話?”

“是的,可是上帝并沒有叫他做什么荒唐事,這是種平靜的妄想。待在他自己的鄉村,對他更好……”

之前,老伯爵滿腦子想的只是打獵和耕種,可自上帝對他說話以來,他總是一邊在鄉間散步,一邊聲嘶力竭地禱告。在兩個月的休息和跟菲利普交談之后,他的宗教狂熱稍有冷卻,他同意默禱,尤其當他周圍有人的時候。

“……我們不能僅僅因為這些人讓他們的家人感到不舒服而把他們留在這里。”菲利普說道。

“不管怎樣,這不是他的侄子們的想法,您聽聽他們怎么說吧!”管家說著,心里斷定呂賽爾納先生的侄子們會為難菲利普,高興的樣子藏都藏不住。

菲利普注意到管家喜歡看他有難題。

“您看,”書記員說,“他們正準備離開。”

臺階前停著一輛大而華麗的四輪馬車。兩個仆人提著一個巨大的箱子,蹣跚地走上前去,把它掛在馬車后面。

一個戴假發的老人,樣子有些古怪,出現在馬車邊。他轉身向房子看去,發現他的醫生正在窗前注視著他。老人脫帽,有些夸張地向醫生致敬,行鞠躬禮的時候,頭幾乎都要著地了。行完禮,兩個穿著華麗的貴族青年走上前去,激動地跟他講話。伯爵沒有搭腔,轉向馬車,輕蔑地撇撇嘴。他登上馬車,關上車門,一言不發。

“那就是他的侄子們?”菲利普問道。

“就是他們。為了來見您,昨晚到的巴黎。他們希望我們能繼續留住他們的叔叔。您該去和他們談談。”

“不用去,他們已經到了。”

這時,那兩個年輕人正氣急敗壞地闖進辦公室,驕傲的樣子就像兩只小公雞。

“誰是這家療養院的醫生?”

“先生們,是我。我可以為你們做什么?”

“先生,我們的叔叔瘋了。他必須留下來治療。”

“你們對他的關心,我們愿意來替你們表達,只要有必要,多長時間都沒有關系。”

“先生們,看到你們對叔叔健康狀況的關心,我很感動。昨天我見過他,在我看來,他好多了。所以我跟他說這個星期可以離開。”

侄子們回答菲利普說,老伯爵一定懂得如何隱藏他真實的狀況,事實上他還是瘋得厲害,卻裝出完全恢復理智的樣子。所以必須要讓他繼續留在這個療養院里。

“先生們,我們一起去看看他。”


呂賽爾納伯爵坐在馬車里,看到他們過來,濃密的眉毛擰成了一團。他預感到令人不快的事情正要發生。人老了,別人就開始替你做決定,真是不幸啊!這名老兵機械性地把手放在曾經佩劍的地方,當然,那劍不在那里已經多年了。哎,這位醫生——年輕的南方人正走向他,然而老伯爵能感受到他仍站在自己這邊。無論如何,沒有人可以讓他走下馬車!他有那么多封號:呂賽爾納伯爵、福利尼伯爵、奧姆男爵、昂比男爵,還有其他領地的男爵,然而從此以后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是至高神謙卑而忠誠的仆人。

“那么,先生,已經上路啦?”菲利普問道。

“我想再看看我自己的鄉村,我想再看看我自己的鄉村!”

兩個侄子中的一個尖酸刻薄地打斷了他:

“跟他說留下。他還沒有恢復理智。”

老伯爵漲紅了臉。

“這兩個臭小子過去六個月都沒來看過我,現在倒來了!他們一聽說我要離開就趕過來了!”

“叔叔,喂,冷靜些……”

“你們看看,聽說我要回城堡,他們的臉都嚇綠了!這兩個毛小子享受我的財產,揮霍我的黃金,壓榨我的土地,要讓我破產啊……”

當然,這看上去很像是迫害妄想癥,一種在老人中很常見的精神失常。可看看侄子們驚慌失措的樣子和他們綴滿花邊的服飾,可以感覺得出來老伯爵的指責不是胡言亂語。

“……我的家人用陰謀詭計把我關在這里!”老人繼續破口大罵。

“別聽他的,他胡說八道,無關緊要的情緒發泄罷了,醫生,他總這樣。”

醫生做了個手勢,把兩個侄子叫到旁邊。

“我想他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但確實好多了。我沒有理由阻止他離開……”

“但是先生,他狀況還不好,不能讓他離開啊!”一個侄子強烈要求。

在他們身后,老伯爵再度明確態度:

“我要走!我要走!快走,馬車夫!”

馬車夫是個謹慎的男人,一動也不動,神情尷尬。到底該聽誰的呢?

“你等什么呢?蠢驢!”老人責罵道。

“走吧,旅途愉快!”菲利普一邊說,一邊跟馬車夫做了個手勢。馬車夫松了口氣,駕著牲口,沿著礫石路離開了。留在馬車后面的,是正在花園里散步、對發生的一切興趣盎然的女士們,還有老伯爵憤怒而震驚的侄子們。


稍后,菲利普經過樓上幾條漆白的走廊,停在了另一位有名望的寄宿者——沃德朗夫人的房門前。管家跟著他,一臉不悅,大概是不高興看到菲利普剛剛那么巧妙地應付了老伯爵的侄子們。

“她今天早上怎么樣?”

“已經恢復進食,不再提自殺了。”

“我想她的憂郁癥已經好了。”

“她也要離開嗎?”

“或許吧。”

“一天之內兩個人離開?貝洛姆先生會不高興吧。”管家的語氣里帶著警告。

菲利普沒有回答。他敲了敲門,聽到有人輕聲說“請進”,就只身走進房間,重重地關上身后的門。沃德朗夫人躺在床上,手臂和胸口裸露著,熱切地看著這位朝她走來的年輕醫生。

菲利普看到他的病人穿戴講究、妝容精致、眼睛炯炯有神,覺得她確實好多了。在她或他的貞潔被玷污之前,是時候讓她離開這里和家人團聚了——因為他意識到,他的治療方法有副作用。他的同僚們喜歡給病人放血、使用藥劑,他則喜歡經過長時間和頻繁的談話讓病人恢復正常。談話療法通常都非常有效:兩個月前這位女伯爵還拒絕開口和進食呢!可一次又一次面對面的談話,有時會讓一些女病人跟他產生尷尬的親密感。

“現在您覺得活著怎么樣?”他一邊問她一邊在床頭坐下。

“我覺得不那么悲傷了。”麗人低語。

“聽您這么說我真高興。您丈夫來看過您嗎?”

她聽到“丈夫”兩個字時稍顯慍怒,低垂著眼簾。

“來過,他昨天來過了。他覺得我好些了,希望我回家。”

“您真幸運,有這樣一位體貼的丈夫。”

“他確實很體貼,但他并不了解我。”

“慢慢來。他這么體貼,告訴他您的憂慮,他會理解的。”

她高興地笑了。

“我真懷疑呢!”

“為什么?”

“我已經認識了另一個完全理解我的男人。”

“真的嗎?”

“這個男人知道我靈魂里最細微的顫抖。”

“有個知己真幸福。”

“一個善良、感性……也很堅強的男人。”她低聲說,同時還用熱烈的眼神看著他。

“他是誰啊?”

“您呀。”

他很吃驚,并沒有想到她會如此直接地表白。

“夫人……”

“您使我重新活過來了!”

“夫人,我是您的醫生……”

“您讓我認識了自己,可愛的先生!”

“夫人,您誤會了,我只不過盡我的本分罷了……”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她的胸口,喃喃細語:

“來感受我的心跳!”

他想站起來,離她遠點兒,可又擔心傷她的心,她現在還很脆弱,拒絕她的感情可能會導致憂郁癥復發。要怎么做呢?他正想著,卻看到女伯爵的臉在接近他的臉,微微張著嘴唇,嘴角的笑容里期待著一個吻……他害怕自己禁不起誘惑,這張臉太有魅力,而身旁這唾手可得的身軀也使他心神蕩漾。他費了好大的勁兒,閃到一旁,痛苦地吸了口氣。

“夫人,您太誘惑我了,哪個男人不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呢?可我是您的醫生……”

她又生氣又著迷地看著他。澆熄她的熱情卻沒有傷害她,他想,再小小升華下會更好:

“夫人,夫人,我們有著相互理解的美好關系,而不倫關系里有那么多讓人憂傷的不確定因素,會貶低破壞我們現有的情誼,您怎么看不到這樣的風險?您剛剛被治愈的疾病可能會讓您晃了神,但我知道您最真實的樣子和您本性里的美德……”


保住了名譽,也履行了醫生的職責。他離開房間,聽到走廊上巴朗東響亮的聲音,巴朗東是他在這間療養院的一個醫生同事。

他們兩個一點兒也不像:巴朗東是個吵鬧而朝氣蓬勃的壯漢,有著搬運工般壯碩的肩膀,說話大聲而篤定,熱衷于講醫學系學生中流行的黃色笑話,當然菲利普從來不喜歡這些笑話。剛接觸時,巴朗東的粗魯和傲慢讓他難以忍受;可漸漸地菲利普發現,在巴朗東看似粗俗的表象之下,卻是個好同事:那些他認為更適合菲利普細心謹慎的醫療方式,而非他自己專制方式的病人,他會毫不猶豫地轉手給菲利普。必須要說,巴朗東擁有一種才能,僅用他打雷般的聲音和不可抗拒的眼神就能讓最極端瘋狂的病人安靜下來。可惜的是,他擅長使用比普通的物理治療更不合理的方法:淋浴和放血,強力瀉藥,而這些處方讓他的收費大幅度膨脹。

“嗨,我的朋友,你的病人們今天怎么樣?”

當其他同事帶著巴黎醫生的傲慢,看不起菲利普這個外省人,都還冷冰冰地用“您”來稱呼他的時候,巴朗東率先在他們兩人間使用了“你”這個字眼兒。要是他的治療方式不那么粗魯,他就會是個更加和藹可親的人。

“今天他們還不錯,”菲利普回答,“我讓兩個人回家了。”

“甚至這位漂亮的沃德朗夫人?你這樣做就不對了。如果我有這么迷人的病人,一定要留著她,整天面對著那些愛嘮叨、一大群人都搞不定的老太太,總得讓自己喘口氣啊!”

“她們要是聽到你這么說可就糟了!”

“別緊張啊,同事之間放松點兒,又沒有害處!剛好,你陪我一起,我要去給年輕的男爵夫人放血。”

“在草地上舉止失態的那一位?”

“正是她。”

兩人并肩走在走廊上,菲利普試圖讓巴朗東明白,這個年輕女人身體很弱,之前的放血治療并沒有讓她平靜,只讓她更虛弱。她現在的性興奮通常只是過渡狀態,或許可以稍微用些鎮靜劑,等她自己平靜下來。可巴朗東什么都聽不進去。

“她的性興奮是情緒過激引起的!只要放點兒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而支持他繼續這一療法的有力證據就是,這個年輕女人是在她月經突然停掉之后發病的!

在房間里,一切都預備好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護士把這位年輕女士按在床上,而第三個護士已經把陶瓷盤放在了為放血而露出來的病人的小腿下方。男爵夫人眼睛緊閉,臉漲得通紅,大聲慘叫著: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精神疾病使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仿佛在臉上戴了僵硬的面具。在這副面具下,雖然頭發凌亂,眼神游離,但從她一只機靈的眼睛里能猜出她生病前是怎樣一個人:眉清目秀,表情溫柔而誠實,在意別人的感受,不起爭端。

“安靜,夫人,”巴朗東用雷鳴般的聲音命令道,“都會好起來的。”

年輕女士張開眼睛,用極其鄙視的眼神看著巴朗東,然后轉過扭曲的臉,重新開始她的單聲調:“不要,不要……”

盡管護士們用力按住了她,她還是拼命掙扎,全身扭曲,床單被她弄得又皺又亂。菲利普心下閃現一絲難過,因為他發現,她把床單尿濕了,肯定是因為剛才太用力要逃開被人放血的命運而造成的。

巴朗東動作麻利地在年輕女人的小腿上綁了止血帶,摸到腳踝邊的動脈,用探針一扎,暗紅色的鮮血冒了出來,很快涌流到陶瓷盤里。

“看吧,”巴朗東叫道,“我就跟你說,她身體里血太多了。”

病人躁動著,全身痙攣,那些護士臉漲得通紅,更加用力地把她按住。男爵夫人大聲喊叫,而血很快就沒過陶瓷盤的盤底了。

菲利普再也看不下去,轉身離開了。


走到花園里,他遇到貝洛姆先生,這家療養院以他命名,而他正是這家療養院的院長和所有者。這位先生看上去總是志得意滿。他正散著步,穿著華麗,大腹便便,一臉的高興和狡猾,十足像是個剛剛做成一樁好買賣的掮客。

“親愛的醫生,我的寄宿者們怎么樣啊?”

“沃德朗夫人好多了……”

“啊,你想說她可以離開了?”

“我想是的。”

“但她還是有點兒憂郁吧?”

“哦,一點兒也沒有了,我向您保證。”

“可讓她多待幾天,完全度過康復階段,這樣做不是更謹慎些嗎?”貝洛姆接著說,他正是用這種虛情假意取得很多成功的吧。“此外,您沒有別的消息嗎?”

“啊,有,呂賽爾納伯爵先生今天早上離開了。”

菲利普這樣說著的時候,心里就已經知道對方想要把對話引向哪里,他完全沒有辦法逃掉對方設下的這個局:

“您說呂賽爾納伯爵先生,您知道他對我們意味著什么嗎?”

“一個有些古怪的寄宿者?”

“每個星期兩百里弗爾的膳宿費。”

“可是……”

“每個星期兩百里弗爾的膳宿費。您說今天還要讓沃德朗太太離開?您想讓這家療養院倒閉嗎?”

“當然不是,我……”

“全靠我,您才有這么多的病人和可觀的診費,不是嗎?”

“呃,當然。”

“那么就好啦!一切都很清楚!我很確定我們這位美麗的夫人會很享受在我們這里多待幾天的時光。為了防止她心里產生回家的想法,您要特別照顧她,每天都去看她。”

“可是,我并不覺得……”

“聽著,如果您不想再照管她,我可以把她交給巴朗東。她的家人很喜歡他,他曾經治療過她的表姐妹們。”

貝洛姆盯著臉色蒼白的菲利普暗自得意:“這些小醫生,沒那么難處理嘛。”

有那么一刻,菲利普想朝貝洛姆臉上丟去辭職信,可有什么用呢?這樣做只會讓事情更糟,他的病人們就會在巴朗東或其他醫生手里被放血。

“如果您堅持,先生,我會建議她多待幾天的……”

“我就喜歡我們互相理解,”貝洛姆笑著說,“再見,親愛的醫生。”

菲利普看著他走遠。治療精神病人已經夠困難的了,還要任由一個隨時決定你薪水的人擺布,這讓事情更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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