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說人的一生中非要有什么怨恨的人,那我恨的,便是我的母妃。
五歲時,父皇把我賜給她。
我被他從生母身邊帶走,在一群侍女的擁簇下風風光光的進了承坤宮,又被像垃圾一樣的被父皇甩在她的宮里。
「靖兒,過去參見你母妃。」
父皇第一次牽起我的手,把我帶到她面前。
宸妃拖著艷麗的橘紅色裙擺,跪在父皇身前。
她高高的發髻上長滿了御賜的金釵、玉搔、步搖、鳳簪。
那雙嫵媚的桃花眼輕輕垂下:
「臣妾謝陛下隆恩……」
父皇向她伸出手,她扭捏著拽住他的手起身,臉上飛起淡淡的紅霞。
父皇對我的生母,從來不像待她這般溫柔。
「靖兒。」
宸妃輕輕喚我。
我往后縮了縮。
「父皇……我要回去找我母親……」
我不喜歡她,這樣明艷到刺眼的女人。
后宮中有太多的明刀暗槍,父皇的后妃們像是生長在潮濕雨林中的蘑菇。
色彩越是艷麗,越是迷人,越毒。
宸妃,是她們之中最美,也是最毒的女人。
父皇的臉色一沉,目光犀利的像是一把利刃朝我揮來。
我渾身哆嗦,艱難地邁開步子向宸妃走去,半晌才開口。
「宸妃娘娘……母妃。」
臉上一涼,她用冰冷的手觸碰過我的面頰,如春風拂柳般的笑聲傳來。
「臣妾很喜歡,這孩子同他的生母一樣好看。」
就像在夸贊一條狗。
父皇的后宮中有成百上千的女人。
而在后宮中能一擲決人生死的有兩種女人,一是皇后,二是寵妃。
皇后娘娘是個溫婉謙和的女人,但父皇并不喜愛她。
宮中沒有貴妃,宸妃就是除皇后以外的另一片天。
他給她擬封號為「宸」,宸,北極星所在,自古只有極受恩寵的帝妃才能獲得此等殊榮。
父皇把恩寵、地位都給了她,可是宸妃沒能回報給他一個孩子。
宸妃原來是有孩子的,小產之后便再沒能有身孕。
為了慰籍宸妃,父皇把我送給了她。
之后的歲月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親生母親。
我是如此的不孝,被承坤宮的富麗堂皇蒙住了雙眼,以至于我忘記了生身母親的模樣。
旁人說,她很好看,但始終不及宸妃之美。
宸妃讓我住在東配殿,依傍著她的寢殿而息。
承坤宮的日子太過奢華,讓五歲之前一直與母親隨波逐流的我一時不敢接受。
自我出生,見到父皇的次數屈指可數,可在承坤宮,我幾乎日日見到父皇。
父皇一個月,總要來她宮里十幾次的。還有十幾日還有十幾日,他要去陪伴別的嬪妃。
父皇不在的時候,她就會癡癡地坐在殿前的槐樹下,望著頭頂四四方方的天。
星輝從那一小塊天空上投下來,吞沒她頭頂沉重的發飾。
密密麻麻的,那些金銀、寶石,將璀璨星光全部倒映在她頭上,遠遠看去,像裝下了整個江山。
她孤獨地頂著江山,樣子十分凄涼。
那一瞬,我竟生起同情。
不過很快,這份同情就消失了。
父皇所有的妃子不都是這樣遙遙巴望著他么?
宸妃已經是她們之中,最幸運的一個。
2.
「靖兒,你過來。」
她終于發覺到我的存在。
我從宮墻后緩緩轉過身來,怯怯地叫了一聲母妃。
她用那雙美麗的眸子打量著我,看得我直發慌,生怕她——
殺了我。
兩年前,我十一歲,親眼目睹了一場殺戮。
宸妃親手殺死了尚在母胎中的皇嗣。
我不明白,她在后宮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父皇待她那樣好,她為何要讓他斷子絕孫。
狩璽八年,冬日。
宸妃穿著一身華貴的金絲長袍,外頭還罩著血紅色的狐皮褂子,那定是一只死前豐腴的狐貍,嚴嚴實實地把她罩住。
梅嬪跪在宸妃面前,一只手護住自己微隆的小腹,一只手死死拉住宸妃的裙擺。
「娘娘,不要……」
素以端莊高貴為稱的梅嬪此時像一條被主人所厭棄的狗,卑微的拖著宸妃的裙擺。
「放過我們母子吧,求求你!」
案前一盞白燭,慘淡的燭光落到梅嬪的發上,滑到她隆起的肚子上。
里面有一個小小的生命。
而宸妃,要終結這個生命。
「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當裝著暗紅色液體的琉璃藥碗湊到嘴邊時,梅嬪知道,掙扎已是無用了,我能聽到她顫抖的聲音。
「宸妃,我從沒有得罪過你,也沒有想過與你爭寵……卑微至此,為何不肯放過我!」
宸妃怔了一下,嘴角又勾起淺淺的弧度,卻什么也沒有說。
她扼住梅嬪的下巴,把碗里的藥灌入她喉中,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梅嬪死死地瞪著她,淚水像兩條永不絕斷的銀線。
透過那層被戳破的窗戶紙,我看到這一切,幾欲叫出聲來。
可是我不敢。
眼看著梅嬪腹中的孩子,化作濃稠的血水汩汩流出,我卻幫不了她。
被害死的是我的弟弟妹妹,而扼殺他們的,是我的母妃。
梅嬪坐在地上,發瘋似的涂抹地上的血水。
兩只手血淋淋的,她向宸妃撲去,血腥的手印就這樣嵌在了宸妃的袍子上。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何宸妃踏出宮門,總要穿艷麗的顏色。
為了掩飾罪惡。
「我恨你,恨你……」
「你難道不怕我將此事稟報陛下!」
「你就不怕報應嗎?」
宸妃輕佻一笑。
「陛下,只會相信我。」
我的胃中泛起陣陣惡心,眼淚也涌了出來。
宸妃把空琉璃碗收入袖中,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和藥味。
我永遠地記住了那個味道,新生命夭折的味道。
那一日我冒雪跑到父皇的勤政殿,卻被侍衛堵在殿外。
我坐在雪地里,使勁地喘息著。
雪停了,望著素白漠漠的皇宮高墻,我才發現,自己并沒有證據,永遠也無法給宸妃定罪。
悻悻地走回承坤宮,見宸妃端坐在梳妝臺前,認真的打理著自己瀑布般的秀發,如同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我繞開她,卻被半途叫住。
「靖兒,你去哪了?」
她走過來,蹲下身子拉住我的手,眼中滿是憐愛。
「衣裳怎么是濕的?」
「我去御花園折梅花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
「你父皇近日忙于西南戰事,最好少去找他。蕪姑,帶四皇子下去換身衣裳。」
我的衣襟上沒有梅香,謊言雖被她戳穿,卻也沒有得到問責。
蕪姑領我下去更衣,途徑偏殿,卻看到一條狐皮在烈火中焚燒。
火盆中傳來細碎的爆裂聲,火舌很快將狐毛上的血痕吞沒。再也沒有證據。
「蕪姑,我看到……」
「無論殿下看到什么,都不要怪娘娘。」
蕪姑平視著前方的廊子,面無表情。
「殿下與娘娘如今已是母子,殿下唯有保全娘娘,方能保全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