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孕反漸重,開會開到一半就跑到洗手間里吐。
吐完半天緩不過來,坐在馬桶蓋上發呆。
聽外面幾個女的在議論,說程識易新招進來一個總秘,剛留學回來。
「話說林總什么態度啊?他倆結婚七八年了,秘書部可一直都沒有三十歲以下的姑娘。畢竟,咱們程總可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
「能什么態度?呵,你以為那個小姑娘什么來頭?」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能有什么來頭?」
「她叫蘇芮娜,中文名葛倩,你想想程總的前女友叫啥?」
「葛薇,葛倩。姐妹倆啊!」
「聽說程總這幾年一直在供她,一畢業就給調回集團當總秘了。嘖嘖。」
「原來是這樣。難怪人家都說程總跟林總表面上伉儷情深,其實程總心里從來就沒有真的放下過那個前女友。這都多少年了——」
我趁機推門出去。
鏡子頓時封印了這三個女人的臉。
我笑瞇瞇,「說得沒錯,這都多少年了,怎么還有人在洗手間八卦?三個人拉個微信群聊不香么?」
三人臉色慘白:「林總,我……我們……」
我揮揮手,不想多事。
旁人口中的閑言碎語,都是程識易用實際態度給足的底氣。
出門看到葉展裴,人模狗樣地靠在走廊上。
「我以為你能把她們幾個直接開了。」
葉展裴說我年紀越大,越慈祥。
我避開監控,很不端莊地踹了他一腳。
「當心動了胎氣。」
他混是真混,關心也是真關心。
但他不僅關心我,也關心程識易。
「話說你跟程識易,你們兩個到底誰懷孕啊?」
葉展裴勾了勾領口,「你在這兒吐,他在樓下吐。我聽說男的也有孕反的,一般是焦慮緊張引起的神經官能癥。」
我說,「老葉,阿易得了肝癌。」
葉展裴愣了有十秒,蹦出去一句「臥槽」。
他問我,啥時候的事?
「那他還在這兒拼什么宏偉藍圖啊!不趕緊住院!」
我搖頭:「治不了了,最多半年。住院化療反而更快……他自己還不知道。」
葉展裴伸手,拍拍我肩膀。
「子衿,想開點。」
我笑,「你看我眼睛,有一丁點兒像要流淚的樣么?」
葉展裴搖頭。
他最了解我。
認識十五六年了,我的一整個青春里,為程識易的淚水咽下多少,偶爾只在葉展裴面前,實在忍不住過……
我,程,葉。
三家世交,父親們一起做生意,母親們逛街吃茶名媛匯。我們自然也是從小玩到大。
都說三角形是最穩定的關系。
我愛程,葉愛我。我合計著,程要么……喜歡葉?
可能是為了打破這無解的莫比烏斯環,程識易一上大學,就喜歡上了隔壁藝校的舞蹈生葛薇。
葉展裴不屑地說,那女的除了好看,一無是處。
那天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喝得爛醉如泥,在葉展裴面前哭得像個傻逼。
我說,那我不夠好看么?
葉展裴說,可能對他來說不夠吧。
「就像我,難道不比他程識易帥?你不也看不上我么?」
葉展裴有顏有身材,萬里挑一的皮囊,博古通今的內涵。
輸在,他不是程識易。
不過佛說了,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聲色,又有什么分別?
葛薇長了一張那么精致的建模臉,車禍的時候還不也一樣被剮得面目全非……
程識易頹喪了一年,后來他爸得癌癥了。
臨終前希望他能重新振作,在全家人的堅持和施壓下。
他決定選我退而求其次。
我還記得,是葛薇一周年那天。他喝醉了,連哭帶吐,折騰到快天亮。我陪著他守著他一個晚上。
醒來后他就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
我等了他十幾年,直等到心底無力拒絕的一抹雀躍。
我以為,他這么重情重義的男人,既然選擇走出來,那么他將來一定會對我好的。
可我真的沒想到,原來他是那么懦弱的人。無力對抗的命運和自責,化一腔怨氣全泄在了我身上。
我活該,誰叫我愛他。
誰叫我當年,把愛,把他,看得那么重。
……
我去辦公室找程識易拿資料,推門進去。看到他躺在沙發上,枕著葛倩的腿。
葛倩一臉慌張看著我,卻沒有起身,更沒有抽出被程識易抓住的手。
她對我說,「林總您別誤會。程總身體好像不舒服,出了好多汗,我……我剛想幫他擦擦,他就睡著了。還……還抓住我的手不放,他可能是把我當成姐姐了……」
挑釁似的搬出葛薇,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但可惜啊,這話但凡早個幾年或許更好使。
我上下打量她。
當年葛薇的葬禮上,她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羞答答,怯生生,連哭都不敢大聲。
程識易把她送到國外待了幾年,如今真是大變樣,人洋氣了,身材抽條了,胸是胸腰是腰。
她與葛薇是親姐妹,容貌自然七八分像。肚子里懷什么心思,都在那雙涉世未深的眼睛里藏著呢。
我笑了笑:「沒誤會,來來,我替你給他枕著,你去忙吧。」
想起當年啊,我對葛倩說,你可還記得你闌尾炎住院,我給你送過湯呢?
「你是個好姑娘,知恩圖報。當初我照顧你,現在你也幫我照顧我先生,對吧?」
她的臉更紅了,眼神虛的不敢直視我,逃似的離開辦公室。
我坐在剛才的位置上,把程識易的頭放在腿上。
他睡著了,姑且當他沒意識吧。
我嘆了口氣,輕輕撫摸著他瘦削的臉頰。
皮膚也沒有之前白皙了,紋理漸漸開始泛出病態的黃。
他睡得不踏實,身子蜷著,兩手揣在上腹,感覺時時隱痛。
我愛了他十幾年。爭了十幾年。
以前爭不過葛薇,現在爭不過病魔。
如今他要死了,我卻哭不出一滴眼淚。
天黑了,我腿早麻了。
程識易醒來,吞了個氣泡音。
「我睡多久了。」
我:「開完會就睡了。快七點了。」
程識易起來,按著腰。
看得出來他渾身酸痛。
「最近有點累。」
他打了個呵欠,一瘸一拐走到落地窗前。
可能是窗子倒影里的自己的確很憔悴,連他自己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回過頭,他問我,「你覺得我最近瘦了么?」
「你有沒有什么也別想去的地方?去度個假吧。」
我答非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