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聽到那個聲音后，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眼睛死死盯著殿內所有人，生怕漏過任何一點表情。

沒人有反應。

他死死咬住牙關。

到如今，朱元璋已經可以確認他碰到了什么事情。

排除自己發癔癥這種情況，唯一的可能，便是他真的遇到鬼了。

那個突兀出現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荒唐……太荒唐了！

朱元璋當然不可能這么輕易地就相信那個聲音所說。若此話真能一一應驗，那標兒豈不是在今年四月便要英年早逝？

這怎么可能！

標兒今年還不到四十，在這次病倒之前也算是文武雙全的人物，基本是無病無災地長大。雖然身材像自己，稍稍有些胖，但作為從戰場上馬背上殺出來的皇帝，朱元璋完全不認為胖點有什么問題。

放在沙場上，肚子圓滾滾的都叫做將軍肚，人人都羨慕的。

因為在那種環境中，肚子上能多一層肉，就等同于多了一層盾牌，當刀子捅進來，有時候就差那么一寸，或許就能救自己一條性命。

胖點當然好了！

就這么個體格健壯的太子，怎么會隨隨便便一場風寒就要了命去？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元璋強自按捺住心中不屑和憤怒，繼續裝作沒事人似的。

他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了，但常年伏案處理政務，腦子轉得不比年輕人慢，立即便想到了另外的試探辦法。

于是，朱元璋話鋒一轉，道：

“不過，太子之事也給咱提了個醒。”

“平日里，咱將諸多事宜都交給太子處置，他能力強，處置也細致，可如今他一病倒，事情回到咱手上的時候就比以往多了不少。”

“咱有意將幾個皇孫都叫上殿來，學著如何處理政務。”

“允炆和允熥他們兩個，今年一個十四一個十五，也是時候開始替他們父親分憂了，標兒在他們這年紀都開始替咱算賬了。”

“諸卿以為如何啊？”

他這話一出口，群臣都有些驚訝，卻又覺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雖然皇帝陛下大權獨攬二十多年，但對先皇后和太子朱標，他向來是不吝放權的。如今太子病倒臥床，不管是從一個爺爺的角度出發，還是作為一個要多多培養繼承人的皇帝，此時此刻的朱元璋想讓兩個年紀稍微大點的皇孫上朝聽政，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眾人驚訝的點在于，對皇帝而言，在太子病倒時做這種事情，多少顯得有點不吉利。

其實他們早就動過這種念頭，只是擔心觸霉頭才不敢多說，怕皇帝覺著他們在咒太子如何如何。

沒想到這會兒，陛下竟然自己提出來了！

“啟稟陛下，此舉既能替您分憂，又能讓太子看到二位皇孫開始學著處理政務感到寬慰，實乃一舉兩得，臣以為大善！”

“臣附議！”

“臣附議！”

“……”

無數聲音在奉天殿內響起，沒有一個人敢在這種時候唱反調。

朱元璋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實際上卻把兩只耳朵都豎得高高的，生怕那個真正在意的聲音被漏了過去。

果然。

在這紛擾嘈雜如菜市口般的大殿上，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仍舊準確無誤地蓋過了所有人，傳到了朱元璋耳中。

【朱標還沒死呢，老朱就開始考察下一個接班人了？這么看的話，傳說中那個所謂史上最穩皇太子的位置，好像也沒有那么穩吧。】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現在可以讓朱允熥被他看中的話，我們家是不是能逃過一劫？】

【問題是，這些事情都是后人猜測的，如果老朱選擇朱允炆的原因里本身就考慮到了朱允熥外戚過大這個因素，那不管朱允熥表現再好，也沒屁用啊。】

【不知道要是給這小孩多出點主意，讓他看起來天資聰穎些，能不能好一點。哪怕再是個蠢貨，有我和我知道的歷史在，他總不可能比日后只當了四年皇帝就被靖難造反的建文帝朱允炆更爛。】

【唉，這比較起來，好像還是等朱標嗝屁之后出海跑路更容易啊……】

【頭好癢，好像要長腦子了。】

這一番話聽完，朱元璋臉色陰沉得都快能擠出水來了。

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自己碰上的是什么情況。

從這聲音所說的話來看，那必定不是什么鬼神之言，當然也不是群臣故意聯合起來裝做聽不見唬他的。

他聽到了某個人在心中的腹誹。

而且，此人就在這滿朝文武之中。

不知道到底是誰！

朱元璋腦子很靈活，從這人三番兩次的話里就能聽出，他一定是跟太子有諸多關聯的人，或是這種人的家人。

顯然，對方也并不希望朱標病逝，甚至對此人而言，朱標要是死了，他們全家就必定都得死。

這范圍就縮小許多了。

很大概率，是出在朱元璋為兒子準備的未來班底之中的。

朱元璋稍微想想就知道了，要是朱標果真去世，那么這些他親自為兒子準備好的班底，尤其是武將班底，一定會成為下一任皇帝的巨大隱患。

既然決定要將皇位傳給此人，照朱元璋的一貫作風，他在臨終前必然會盡全力替其全數掃平，免得多生事端。

照著那腹誹之人的思路去想，假若自己真的選擇朱允炆作為接班人……

那么，首先需要除掉的，便是朱允熥的外戚，以免尾大不掉。

朱允熥有什么外戚？

他是朱標的第三子，與早夭的皇長孫朱雄英一母同胞，都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

常氏是常遇春之女，但是常遇春早在二十多年前便暴卒軍中，沒了這開國功臣的常家已經算不得什么了。

問題在于，常遇春還有個小舅子。

同樣是開國名將大功臣，涼國公，藍玉。

先太子妃是藍玉的外甥女，她的兩個親生兒子朱雄英和朱允熥便是藍玉的外甥孫。

真要動手的話，朱元璋捫心自問，他不會對已經式微的常家做什么，但藍玉這個正當盛年的將軍，卻是非除掉不可。

這家伙向來說話沒個把門的，做事也囂張得很。當然，這在武將中根本算不得荒唐，藍玉對朱元璋和朱標也一向不敢失禮，只要他打仗打得好，性格什么的都不是大問題。

可一旦朱元璋和朱標都死了，上位的還不是朱允熥……

那問題就大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