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娜

三個月前

天色已經(jīng)大亮，讓娜度過了沒有睡眠的一晚。她理好發(fā)髻，戴上黑紗，顫抖的手指增加了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難度。大家擔(dān)心讓娜，都表示愿意陪著她，但她仍舊堅持要獨(dú)自做準(zhǔn)備。她深知此刻意義重大、刻骨銘心，值得全情投入，不能有絲毫分心。六月的暖陽透過窗戶，投射到橡木地板上。整棟房子里讓娜最愛這個陽光燦爛的角落。清晨將盡，太陽光線會巧妙地穿過對面的煙囪叢林，將房間的這一塊染成金色。她喜歡全身沐浴其中，體味腳下的溫度。有一天，皮埃爾碰巧撞到這一幕：讓娜面朝窗戶，閉上眼睛，展開雙臂，完全淹沒在陽光之中，當(dāng)然，還赤裸著身體。

她赧然，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皮埃爾只是寬和地笑笑：“我倒是一直想娶喜歡曬太陽的小沼貍呢。”

求婚的話聽起來不太現(xiàn)實(shí)，甚至有點(diǎn)兒古怪瘋狂。這是同居之后皮埃爾求的第四次婚了。讓娜心向自由，前三次都無情地拒絕了他。然而這一次，站在滿溢的陽光之中，她卻折服于這個男人的奇想，只因他也愿意接受自己的異想天開。于是她說“好”。

客廳里的鐘聲敲響，讓娜遲到了。她最后往鏡子里看了一眼，便起身離開了公寓。

教堂離這里只有兩條街遠(yuǎn)，她決定步行。一路上，眾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不停地有人回頭，一個小女孩兒甚至用手機(jī)給她錄像，因?yàn)樗@身打扮實(shí)在奇特。讓娜什么都沒注意到，腦海里只縈繞著一個念頭：只要一會兒，就能見到皮埃爾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穿著讓娜為他挑選的漂亮灰西裝。

教堂門前的廣場空空蕩蕩的，所有人都進(jìn)去了。讓娜撫了撫長裙上的褶皺，試圖壓制身體不自覺的顫抖。她感覺雙腿很難再支撐住自身的重量，她擺出一副笑容，穿過了木門。

教堂里人滿為患，長椅不夠坐，在邊上添了些板凳，許多人都還是站著的。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讓娜身上，當(dāng)事人卻不甚在意。她緩慢地踏上教堂大殿，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皮埃爾。有那么一刻，讓娜覺得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腔。樂隊在彈奏一支她沒聽過的管風(fēng)琴曲子，她明明定的是萊昂納德·科恩的《哈利路亞》[1]。神父站在祭壇后面，雙手交叉在身前。

右邊有人示意讓娜：蘇珊指著第一排的一個空座位。讓娜笑了笑，繼續(xù)走著她的路，走向自己的愛人。

她來到他身邊時，管風(fēng)琴停止了演奏，全場一片寂靜。讓娜久久端詳著皮埃爾的面容。細(xì)長的睫毛，圓潤的下巴，方正的前額，這是她從未看厭的風(fēng)景，叫人如何能夠割舍？神父清清嗓子，葬禮即將拉開序幕。她慘然一笑，想起了五十年前，同樣也是在這座教堂，莫里斯神父主持了他們的婚禮。想到這里，她撩起黑紗，靠著棺材俯身下去，最后，吻了吻丈夫的嘴唇。

迪歐

兩個月前

我得了一輛小破車。當(dāng)時我正給咖啡泡芙裹糖面，有個伙計來面包店，問能不能在這兒貼個小廣告。

他對娜塔莉說：“我很急，等著用錢。”

娜塔莉回答說沒門兒。她討厭在柜臺上貼小廣告，老是趕走那些想要貼廣告的人。我追上那家伙時，他已經(jīng)走到街上去了。那哥們兒長得挺嚇人的，看著不太靠譜，眼睛賊溜溜眨個不停，手掌大得跟球拍似的。但是他需要錢，我嘛，我需要一輛車。

我下了班，他就在停車場等著。聽了價格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車，果然，比我估計的還要次點(diǎn)兒：白色的標(biāo)致205，車身破破爛爛，其他硬件也差不多快報廢了；引擎蓋和后備廂上的“標(biāo)致”都給換成了“法拉利”，后窗玻璃也全是滑稽的貼紙。我說我要檢查一下引擎，果不其然，引擎蓋也打不開。萬幸的是，車還能打火發(fā)動，這就夠了。

“我給你一百歐。”我說。

“三百，沒得商量。”他回答道。

“這車開不了多久了，不值三百。”

他眼睛眨得更快了，大概是在用摩斯電碼威脅我。

“我說沒得商量，別浪費(fèi)哥們兒時間。你到底要不要？”

我又繞著車走了一圈，按了按座椅，都還挺新的。

“兩百塊，再加一條咖啡泡芙。我就只有這么多了，兄弟。”

他低下頭，我趁機(jī)打量了一下他的大手。我馬上就后悔了，因?yàn)檫@家伙狠狠給了我一下子，差點(diǎn)兒送我上了西天。

“成交。泡芙你就自己留著吧，我在減肥。”

他在汽車執(zhí)照上畫了幾道做標(biāo)記，方便警察日后檢查[2]，我們接著簽了買賣合同。他仔細(xì)地數(shù)了兩遍鈔票，才放進(jìn)自己夾克的內(nèi)袋里——我第一個月的薪水的三分之一就這么沒了。臨走之前，這家伙還拍了拍我，差點(diǎn)兒沒擰斷我的胳膊。我把背包扔在后座上，踩下油門，發(fā)動車子走人。

巴黎的街道總是很擠，車都堵在紅綠燈路口。這是我拿到駕照后第一次開車，之前我都是坐地鐵。

到明天，我就上了兩個月的班了。高中老師總逼我學(xué)習(xí)，以前我沒得選，現(xiàn)在有了職業(yè)技師證書，我掙的差不多有最低工資標(biāo)準(zhǔn)的一半。我進(jìn)面包店的時候他們就告訴我，靠這個證書別指望能有長期合同。不過這一行也不缺活兒干。我有天賦，在以前住的地方，人們都喜歡吃我做的甜點(diǎn)，逮著機(jī)會就找我要，我也不擺架子，能做就做。我不在，想必他們應(yīng)該饞這一口很久了吧。

后面有人在摁喇叭，透過后視鏡，我看到一個家伙沖我大喊大叫。我轉(zhuǎn)動鑰匙，踩下油門，汽車噗噗熄了火。我又試，這次它在紅燈亮起之前發(fā)動了起來。我往前開著，同時向后視鏡里的家伙做了個文明的手勢，他也禮貌地回了我個中指。

天快黑的時候我到了蒙特勒伊[3]，在孔多塞大街上找到了一個停車位。它正對著一座房子，房子裝著藍(lán)色的百葉窗。我抓起包，掏出在娜塔莉那兒買的三明治。這玩意兒本來她是要扔進(jìn)垃圾桶的，結(jié)果兩歐賣給了我。我問娜塔莉能不能明天再給錢，她就嚷嚷起來。這個小氣鬼，我敢打賭她廁紙都要用完兩面才扔。

下雨了，我試了試雨刷器，已經(jīng)不靈了。這沒什么，我就沒想過要開這輛車。我在后座躺下來，頭枕著包，身上蓋著一件外套；我插上耳機(jī)，放起了“高大病體”[4]的最新單曲；我點(diǎn)燃今早就帶在身上的煙卷，合上了眼皮。好久沒有感覺這么愜意過了，今晚可以不在地鐵里過夜。我花兩百歐，就給了自己一個窩。

伊麗絲

一個月前

兩歲的時候，我從馬場的木馬上摔下來。父親沒把我的安全帶系緊，母親坐在看臺上，喊著接住我，喊叫聲讓他分了心。我摔斷了手腕，要做手術(shù)，要縫針。我的母親為此責(zé)怪我的父親，我的父親為此責(zé)怪我的母親，而我為此責(zé)怪那只木馬。我的第一個疤痕由此而來。

六歲那年，我和堂弟在奶奶家比賽滑布墊，為了面子，我使出了全身力氣。摩西還沒來，我幼小的嘴唇就自動裂成了兩瓣[5]。我被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用膠帶將我拼貼完整。我的第二個疤痕就這樣誕生了。

七歲的時候，鄰居家的狗咬掉了我腿肚子上的一塊肉。這是我的第三個疤痕。

十一歲，英語課上，老師叫我回答問題，恰巧一陣劇痛襲來。老師覺得我在裝病，拒絕了我去醫(yī)務(wù)室的請求。第二天上午，我被割除了闌尾。而我的英語老師，負(fù)罪感使然，也開始對我關(guān)照有加。這是我的第四個疤痕。

十七歲的時候，我去做針清。我臉頰上長了一個青春痘，鼓凸著的樣子很難看，仿佛一個巧克力豆冒了出來。為了它，我挨了五針麻醉，留下了六個痘印。這是我的第五個疤痕。

二十二歲的一天早上，我醒來便感受到了尾椎處的巨大痛楚，以至于走路都要佝僂著腰。經(jīng)過檢查，醫(yī)生發(fā)現(xiàn)這里有個膿腫，必須立馬手術(shù)。麻醉不太管用，我?guī)缀跆鄣每焖肋^去，醒來望見病房的頂棚，才知道自己還沒有上天堂。之后三個月，我都一直裹著厚厚的紗布，用以緩解坐下時的疼痛。這是我第六個疤痕的由來。

二十六歲時，我在沙灘上躺著曬太陽美黑。忽然一陣風(fēng)吹過，旁邊的人的陽傘柄砸在了我的脛骨上。對方連聲道歉，邀請我共進(jìn)晚餐。說實(shí)話，我寧愿和救生員約會也不想跟他吃飯。我的第七個疤痕由此而來。

三十歲時，我與杰雷米相遇。這是我的第八個疤痕。

注釋

[1]萊昂納德·科恩在1984年創(chuàng)作的歌曲，收錄在其專輯Various Positions中。其歌詞充滿詩意，內(nèi)涵豐富，曲調(diào)緩慢憂傷，加上其滄桑嗓音的低吟淺唱，演繹出了一種清淡而悠長的美。

[2]在法國，汽車買賣時需要在汽車行駛證上畫上幾道做標(biāo)記，這樣做是為了表明賣方已不是車輛的所有者，以后發(fā)生交通事故時，責(zé)任由買方承擔(dān)，同時也可以防止車輛被二次倒賣。

[3]蒙特勒伊（Montreuil）位于法蘭西島大區(qū)，是塞納—圣但尼省的一個市鎮(zhèn)，有地鐵與巴黎相通。

[4]原名法比安·瑪爾索（Fabien Marsaud），生于1977年。十九歲時的一次跳水事故造成其脊椎錯位，身材高大的他從此與拐杖寸步不離，因此自稱“高大病體”（Grand Corps Malade）。他在2006年3月發(fā)行了首張個人專輯《十二點(diǎn)二十分》（Midi 20），這也是法國歷史上首張Slam（一般兼有口語化詩歌和說唱音樂的特點(diǎn)）專輯。

[5]此處用典，《圣經(jīng)·出埃及記》記載，摩西帶領(lǐng)希伯來人經(jīng)過紅海時，神使海水分開，露出一片干地，海水在他們的左右做了墻壁。由此，希伯來人渡海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