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月后，鄴城。

寬闊的大道一直通向城外，官道上能并列跑開八輛馬車，比京城許昌的街道還要多出兩輛。街道邊上店鋪林立，一家挨著一家，酒樓也是彼此相望，到傍晚時候，飄渺而起的炊煙把鄴城籠罩起來，就像一個云霧繚繞的仙境。

鄴城長十五里，寬十里，民二十萬，軍兵十萬。

鄴城的人口和駐兵都已經超過了許昌。

曹操父子多數時候就住在鄴城，百官和眾位武將要上表，也要先來鄴城，把表獻到曹操這里，然后再由曹操決定要不要給獻帝看一眼。

不過，那個才智平庸的皇帝，看與不看，又有什么區別？

曹操是這個天下的實際統治者，鄴城是率土之濱真正的首都。

這個首都城墻堅固，駐兵精良，堪稱天下第一城。

但是，這天下第一城也有它的遺憾之處。

限于禮法，這天下第一城沒有建造堪比皇城皇宮更雄偉的建筑。

曹操可以鄙夷皇帝，可以讓皇帝無所事事，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可以代天行令，甚至可以不高興了就把皇后殺掉，再甚至，可以把現在的皇帝廢掉，隨便換一個皇室的男孩做傀儡皇帝。

但是他就是不能為自己修建一座比皇宮更雄偉的建筑，站的比皇帝還高，而不遭受天下人乃至自己的親信的唾罵。

這也是曹操的心病。

直到那個黃公子的到來。

在那個黃公子到來之后，鄴城出了一件大事。

事情要追溯到一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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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滅掉袁紹父子，追擊袁氏最后的殘余勢力到了遼東，袁熙和袁尚兄弟投到遼東太守公孫康的手下。

曹操大軍到了易州，止步不前。

因為郭嘉死了。

郭嘉是曹操手下最年輕的謀士，也是最好的。

因此郭嘉的死，讓曹操感覺到自己像是失去了一個兒子，最心疼的那個兒子。

當曹操在易州見到了郭嘉的遺容，他就再也不想往前走了，把所有人都打發出去，自己一個人坐在郭嘉的靈堂，陪著郭嘉說話。

十萬大軍，到此止步。

三天后，夏侯惇帶著眾將，穿著孝衣，一起向靈堂走去。

塞上寒風，蕭蕭吹過，靈堂前的布幔隨風鼓蕩，讓靈堂顯得有些凌亂，有些蕭索。

堂前的衛兵看到夏侯惇帶著眾將一起走來，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懾于丞相的嚴令，不得不上前阻止。

“夏侯將軍，眾位將軍，請止步。”

夏侯惇站住，用他僅有的一只眼睛虎視眈眈地看著衛兵，說道：“丞相呢？”

好像丞相見不見他，根本就不是值得考慮的問題。

衛兵卻知道夏侯惇不是托大，夏侯惇有這個資格說這個話。

因為夏侯惇和許褚兩個，是這個天底下僅有的兩個可以在曹操睡覺的時候進入他臥室的人。

普天之下，僅此二人。

唯才是舉，只要有才華的人，愿意為我所用，我就可以給他一個合適的位置。這是曹操用人的原則，也是他的氣度。

普天之下，僅夏侯惇和許褚能夠在我睡覺的時候進入我的臥室。

這，是曹操的胸襟。

曹操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年自己手持七星寶刀，站在董卓的床前。

那一幕，曹操十多年來每天晚上都還能夢見，又被它驚醒。

“丞相在里面，但是丞相有令……”衛兵話沒有說完，就被夏侯惇推開了。

夏侯惇帶著眾將大步流星，走進靈堂。

一進靈堂，他們的腳步不自覺的就變得又輕又小，像是生怕驚醒了靜靜躺在棺材里的郭嘉。

曹操坐在棺材旁邊，一個人在喝酒，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袍子。作為丞相的他，不能為郭嘉戴孝，但是他穿了黑色的袍子，依了晉地的規矩，為郭嘉守靈。

眾將走進來的腳步聲，曹操聽見了，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一樣，端著酒樽，慢慢的喝著塞上的烈酒，一來暖身，二來也許郭嘉在九泉之下，看到丞相在靈堂喝酒，與自己共話，也會遙遙舉杯，誰知道呢？

“丞相。”夏侯惇輕聲叫道。

曹操嘆了口氣，笑一笑，道：“你們來了。”

眾將松了口氣，丞相沒有因為他們擅闖靈堂而責怪，看來找夏侯惇將軍做領頭的人，還是找對了。

“丞相，您在靈堂已經呆了三天，郭嘉他在九泉之下，也盼著您能夠珍惜自己的萬金之軀。普天之下的億兆黎民，還等著您去拯救呢。”夏侯惇說道。

曹操閉上眼睛不語，又嘆了口氣，睜開眼睛，卻仍然看著棺材中靜靜躺著的郭嘉，郭嘉帶病跟隨大軍遠征，是袁熙和袁尚他們害死了他！

曹操想到這個，就覺得自己更恨二袁了。

但是二袁，想到袁紹那兩個不爭氣的兒子，曹操知道他們的路也快走到頭了。

“你們來，就是為了讓我保重身體？”曹操喝了口酒，笑著問道。

“是。”

“正是。”

“請丞相保重萬金之軀。”

眾將亂亂哄哄的說道。

曹操哈哈一笑，問夏侯惇：“你呢，你也沒有別的事？”

夏侯惇向著身后這群不爭氣的家伙看了一眼，嚅喏道：“是，丞相。”

“好，我珍重身體。謝謝你們了。你們出去吧。”曹操似乎很高興的樣子，笑著大聲說道。

“是。”

“遵命。”

眾將口中說著，卻沒有一個轉身離開。

曹操看著他們，笑吟吟的，他們不說話，他也不點破，就是要看看，這些萬軍叢中的閻羅煞星們，在自己面前竟然像一群孩子一樣，想想就覺得好笑。

不過在曹操的眼里，這群大孩子又是那么的可愛。

他就像個父親一樣，苛責他們，寵愛他們，嬌慣著他們，使他們變成了一群除了曹操誰都不怕的混世魔王。

“丞相，”終于，還是夏侯惇打破了沉默，“我們，我們想問一問何時進軍遼東。”

大軍一日十萬金，總是停留在易州小城，耗費錢糧不計其數。

“進攻遼東？”曹操好像很吃驚的樣子，“為什么要進攻遼東。”

“難道我們不去進攻遼東？”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不去了。”曹操很肯定的說道。

“丞相，如果我們不進攻遼東，那就趕快回鄴城吧。”夏侯惇說道，“萬一南方的劉表看到我們出征這么久，許昌空虛，揮師北上，那我們就失去中原根本了。何況，現在劉備就在劉表那里，劉備那小子最是反復無常，奸猾無比。”

“我知道了，我們再等幾天。”曹操臉上的表情告訴大家，夏侯惇所說的這些他都知道了，不要再說了。“劉表那邊，正是因為有了劉備，所以我們才不用擔心了。”

“為什么？”夏侯惇想了一下，實在想不明白，只好問道。

曹操哈哈大笑。

“劉表膽小多疑，劉備雄才大略，你想想，如果你是劉表的話，你是敢把兵權交給劉備呢，還是敢把家交給劉備呢？”

“兩個都不敢。”夏侯惇說道。

“這就對了。”曹操笑著又倒了杯酒，卻把酒杯遞給夏侯惇，“喝點酒，壓壓寒氣，再等幾天，就有消息了。”

說著他看著靈堂上大大的“奠”字，嘆了口氣，悠悠說道：“郭嘉已經替我們去打遼東了。”

十天后，遼東太守公孫康派人送來了袁熙和袁尚的頭顱。

曹操這才向眾將展示了郭嘉臨終之時給曹操寫的一封信。

信中說，袁熙和袁尚，窮寇勿追。他們投奔公孫康，若是我們兵臨城下，他們就會團結一心，若是我們不去征討他們，他們都不是老實人，很快就會內訌。到時候袁熙和袁尚自然會死在公孫康的手上，而且公孫康畏懼曹操的兵力，會主動依附。二袁的首級，就是公孫康依附過來的見面禮。

郭嘉遺計定遼東。千古佳話。

眾人拜服。

曹操也更懷念郭嘉了。

所以那一個時期，曹操經常一個人呆呆的看天，想從天文事件中找到郭嘉在天國是否給自己什么暗示。

等他帶兵返回中原的時候，路過冀州。冀州是袁紹的老家，曹丕就在那里見到了曹植《洛神賦》中的原型，也是曹丕的妻子，甄氏，也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曹丕的手快，又是曹操的兒子，所以曹操本來要留給自己的一個絕代佳人小寡婦，卻被兒子捷足先登，雖然覺得心中怏怏不爽，但是自己的親兒子，又有什么辦法。曹操畢竟臉皮還不夠厚，不像唐玄宗，所以見到兒子已經跟甄氏勾搭上了，也就算了。

只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真正為甄氏傾倒的人，不是曹丕，卻是曹植。

正是這段戀情，加速了曹丕和曹植之間決裂的速度。

這是誰的悲劇呢？

跑遠了，回來。

關于曹操自己，關于這個國家，曹操早就感覺到自己一個人扛著太累，實在很想有什么人或者神仙預先告訴自己，自己和這個國家的前途如何。

郭嘉死后，曹操的這種想法更重了。

曹操在冀州，終于看到了異象。

在西南方，突然金光滿天。就像太陽突然要從西南方升起一樣。

這一定是上天的暗示。

曹操派人向西南方尋找，一定要找到發出金光的東西。

也許這金光跟郭嘉沒有關系，但是上天畢竟給了一個暗示。

但是尋找金光來源的道路，看起來非常漫長。

有幾批人甚至因為尋找不力，被曹操在盛怒中判處斬首。

可是仍然找不到什么異常的東西或者人。

直到黃公子來到鄴城。

黃公子說，他本姓南宮，世代習黃老之術，索性改姓黃。

黃公子說，他擅長尋寶，建筑。

黃公子說，他也許可以為丞相找到異象來源，只要丞相府能出得起傭金。

黃公子的名字叫黃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