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周一，艷陽天。

章樂和唐六如各背著一個大包走出機場。

老唐回頭看了看，感慨道：“這就從江南到京城了啊，要是古代趕考有這么方便那多好。”

章樂卻搖頭道：“生產力發展到二戰的水平要是還用科舉那一套就已經蠢到家了，更別說現在。”

清末就廢除科舉取士了。

現在是“科舉”取吏……

老唐聞言也點點頭，“真是風雷激蕩的百年啊！”

章樂叫車去了。

他是在京城讀了四年書的，也確實闖蕩過京影廠和懷柔，對京城還算熟悉。

進入市區，直接到京影學院西門附近吃午飯。

京影東門外的那一片就是京影廠的地頭了。

吃完飯去逛了逛京影校園。

章樂想著京影這會兒都有哪些“大明星”，能不能偶遇一個。

哦，爽子，井田富貴子。

想到井田，章樂就想打聽一下星光燦爛影視公司的聯系方式。

大水喉啊，動輒一億幾億的捧井田，砸得圈內大佬都戰戰兢兢。

結果逛了兩圈也沒碰見個臉熟的，熱得滿頭大汗。

老唐也不樂意了，于是直奔目的地。

章樂是知道那老茶樓的，只是以前沒進去過。

樓里的風格跟蘇杭一帶的評彈館子差不多，大堂有個小戲臺，此時還立著兩話筒，可能是準備說相聲？

午后，也就章樂和老唐這兩客人了。

要了一壺茶和三疊小吃，章樂又去跟掌柜的打招呼，一會需要登臺表演。

兩人就靠著墻壁熟悉歌曲，足足等了兩小時，大堂里已經來了好幾個閑聊的大爺。

快17點的時候，掌柜的總算領著兩人走到章樂面前。

正是霍劍起夫婦。

霍劍起雖然公開露面極少，但網上還是能找到照片的。

霍劍起50歲左右年紀，略微發福，他70年代下過鄉，80年代中期開始跟著劇組做美術設計，比較出名的是《淺水灣，淡水灣》、《大撒把》。

90年代中期才得到機會自己導演電影。

所以實際上也是個走南闖北的人，黑黑壯壯的，中分頭，小眼睛。

他夫人白一些，但和他很有夫妻相。

雙方握手，落座，霍劍起看著一頭長發的唐六如微笑道：“令尊一定很喜歡唐伯虎。”

老唐微怔，莫名傷感起來，“家父絕對是天上地下最愛唐伯虎的兩人之一，另一個是唐伯虎的母親。”

霍劍起啞然失笑。

章樂頓時好奇，“怎么突然說上唐伯虎了？”

霍夫人沒好氣地橫他一眼，“唐伯虎號桃花仙人，六如居士，你叔姓唐，又叫六如，你這都聯想不到唐伯虎？”

不學無術！

“……”章樂有點受傷。

霍夫人神色更加嚴厲地說道：“我真不知道該說你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年輕人不講武德，你都知道我那是什么單位了，還敢一天幾個電話騷擾，你是真的打算從事影視制作嗎？”

這話章樂倒是很明白。

她那是廣電總局的編劇辦公室，負責什么工作？

有編劇任務的時候做任務，平時呢？審核呀！

早幾年，國家還沒放開影視拍攝許可之前，各大制作單位的劇本都要先交到廣電進行審核的。

可不是現在的梗概，而是詳細劇本。

審核不通過就不發拍攝許可證。

就算是現在的梗概，涉及重大歷史題材、敏感內容、不良導向的也會駁回。

舉個例子，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那種，中學生談戀愛還有吻戲的，肯定不批，讓姜文做導演都沒用。

但如果刪掉吻戲，改成曖昧、暗戀，就處于可批可不批之間。

那時，影響力、人脈就非常關鍵了。

再看樂哥兒這幾天都干了什么？

他敢得罪總局的編劇辦公室……

以后還混不混這圈子了？

所以霍夫人雖然說得嚴厲，但知道個中原委的章樂是能感受到維護之意的。

雖然他有一些很無賴的規避方法，但也知道好歹，知道此時需要認真接受批評。

“以后不敢了，多謝領導愛護！”

章樂站起來正正經經鞠了個躬。

霍夫人手足無措起來，忙按著他坐下，惱羞道：“都不是一個單位的，你亂認什么領導？”

心里倒是松一口氣，這小子明白意思就好。

剛才也算是一個試探，要是他不知好歹，那就完全沒有往下談的必要了。

章樂笑了笑，讓服務員重新上茶。

接著拿出《我不是孫尚香》的策劃案分別遞給面前的公婆。

霍劍起并沒有立即翻看，一邊剝花生一邊說道：“也許你不知道，我這人麻煩多，要求多，已經嚇跑很多投資方了。”

他說話語速很慢，似乎每一個都經過打磨才出口的。

“是嘛？”章樂聞言不經反喜，一般做過小買賣的都知道，講價的才是真實客戶。

“我不好說我跟別人有多不一樣，但我確實有一點比很多人都強，那就是輸得起。”

章樂認真說道：“霍導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只要是開機前協商下來的，我絕不反悔。”

“看來你以為我是在坐地起價。”霍劍起無奈一嘆，“那我就直說了吧，我對你這本子沒感覺，”

章樂：“……”

老唐：“……”

想過藝術家難搞，可沒想到是這么難搞。

沒感覺，這……簡直是致命一擊。

樂哥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就……就沒有一點點打動您的地方嗎？”

我的劇本這么爛嗎？！

霍劍起見他一臉要哭的樣子，緩緩說道：“嗯……其實是個很不錯本子，有一絲救贖的表達，橫店或者說是演藝圈，與四河鄉村之間迥異的環境、人文形成對比，少女派回到家鄉有一個心靈回歸的過程，從家鄉，從奶奶身上，她得到了救贖、升華，如果到此為止也許我會考慮，但后面她又去橫店，這就跟我的價值觀沖突了，我說服不了自己。”

章樂愣住。

都上升到價值觀沖突了，草？

不過仔細一想，切掉后面再赴橫店的那一段，雖然遺憾，但確實更深刻。

就像《喜劇之王》，最后尹天仇和柳飄飄看著漆黑的海面憧憬著日出。

觀眾都知道他們等的“日出”是什么，也知道那希望有多渺茫。

所以會有一種窒息感，會絕望。

但如果加十分鐘戲份說尹天仇演出大獲成功從此飛黃騰達，和柳飄飄幸福美滿，那電影……就毀了啊！

那么，我這兒能切嗎？

切了，大部分觀眾不爽是肯定的，畢竟切了依然遠不如《喜劇之王》，反倒不文不白的了。

橫店集團更不爽！

沒有后面的圓夢環節，那橫店成什么？糞坑嗎？！

你還說是家鄉人，還有臉要投資？

叛徒，滾出橫店！

土豆網：“唉？我還沒上車，我還沒上車啊——”

這一刻，章樂著實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難怪霍導成名之后的二十年里依然沒拍過商業類型片。

藝術家的感覺啊……

忽然覺得說再多也不會有什么作用了，干脆說道：“霍導，念我們千里而來，留個企鵝號指點一下我叔的導演技術可以嗎？”

老唐立即拿出他的《我不是孫尚香》分鏡頭腳本，“霍導，我一家人的偶像都是唐伯虎，所以我也是自小學美術的，最近才接觸影視制作，懇請指點。”

“不敢說指點，歡迎交流。”霍劍起雙手接過裝訂好的劇本，隨即回了一張名片。

章樂瞥了一眼，確定是手寫的名片。

真是，想生氣都生不起來。

老唐倒是表現得很輕松，笑道：“來都來了，把流程走完吧，別給自己留一個沒盡全力的遺憾錯覺。”

“正有此意。”章樂哈哈一笑，轉身打開腳邊的大包，拿出吉他。

而老唐拿出來的是一個琵琶，梨形琵琶。

兩人朝霍氏夫婦笑了笑，便轉身走向小戲臺。

霍氏夫婦對視一眼，無聲嘆息。

霍劍起這才打開唐六如的分鏡劇本，卻是眼前一亮。

二人走上戲臺，朝掌柜的招招手示意開麥，呼呼兩聲。

老唐降低話筒，坐在椅子上抱著琵琶。

章樂說道：“這首歌是我們為電影創作的插曲，之后會請張韶頷演唱，現在先由我們老男孩組合簡單展示。”

此時已過17點，酒樓里十來個客人，也就霍氏夫婦知道他們說的電影插曲是什么意思。

但大家一聽“老男孩”組合，再看二人確實一老一少，老的文藝少的潮，這名兒倒是起得貼切。

“歌名《篇章》。”

叮，老唐先用撥片彈響了琵琶，聲音清脆，旋律輕柔。

接著抖了抖腿就開唱，“別讓烏云遮住了天空的藍……”

他一開腔章樂就驚了，扭頭瞪他——你丫起太高了！

老唐視若無睹，“別讓命運折返沒槳的船，別讓黑夜都落在你的臂彎……別讓心中的光變得暗淡，飛過湖泊與高山。”

老唐頓住，一秒后章樂直接掃弦，吉他音色略啞，旋律卻激揚起來。

一口氣繃著，用力唱：“你曾經灼熱的眼眶，是人生中少數的笨拙又可貴的時刻……有你目送就不算落單。”

接著就破聲了，“每當我悲傷過，也被暴雨淋過，泥濘開出花朵，就讓它生長著，燃燒小小的夢，不怕赤腳追風……”

老的微笑但眼神唏噓，小的聲嘶力竭直跺腳。

堂中的大爺們都頗為動容，更何況霍氏夫婦？

霍劍起聽著那近乎吶喊的歌聲，甚至覺得手上的畫活了過來，那少女的身影隨著歌聲奔跑、跌倒、打滾、爬起來繼續跑，哭著、笑著跑向星空。

唐六如的分鏡劇本非常不合理，鏡頭計劃寥寥無幾，對劇本的分割更是亂七八糟。

它更像是一個繪本，鉛筆國風繪本，橫店的街頭雜而不亂，四河的鄉村更讓人覺得寧靜、空靈。

“全家都是唐伯虎的粉絲”顯然絕不是說說而已的。

霍劍起恍惚間，周遭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老男孩組合唱完了，在掌聲里走下戲臺。

章樂“噸噸噸”喝了兩大碗茶，人倒是精神不少，“這次是我唐突了，打擾二位，但項目不成也不影響交朋友嘛，不知我們有沒有這份榮幸呢？”

聲音都沙了。

霍劍起站起來說道：“是我的榮幸，很高興認識二位。”

再次握手，霍夫人也滿臉欣慰地遞出了名片。

原來霍劍起也開了工作室的，名字就叫“霍劍起工作室”。

當下又客套了幾句，章樂和老唐就收拾東西返程。

策劃案收回了，只給霍劍起留了老唐的分鏡腳本。

只是，剛走出酒樓，章樂就拿手機給姜宓發短信。

阿福，接力接力。

“讓你沒感覺，叫你價值觀沖突，人生在世誰又能事事稱心如意？就你矯情，我今天就扭你了！”

強扭的瓜雖然不甜，但它解渴啊！

——

大堂上，霍劍起夫婦重新坐下，衛小蘇嘆息道：“本以為只是個三分鐘熱度的小年輕，沒想到還真有幾分赤城，劍起，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霍劍起面露一絲掙扎，連忙喝一口茶冷靜冷靜，才苦笑道：“剛才我確實有些動搖。”

說著將“繪本”遞給妻子，后者翻開一看就不禁微微驚呼，“畫的真好。”

霍劍起：“是特別好，但作為一個分鏡劇本來說，分割得很不合理。”

頓了頓卻又搖頭，“也有可能是他心里有全盤計劃，反正我一時理解不了。”

衛小蘇邊看邊沉吟，“你都動搖了，那還差點什么呢？”

霍劍起失笑，“我要是知道，我就能自己制造靈感了。”

感覺這種東西其實就跟愛情一樣，沒來就是沒來，難道還能強迫自己愛上對方嗎？

衛小蘇卻不愧是跟他心有靈犀的，眼珠子一轉，說道：“你不是說想試試橫店的無人機航拍嗎？”

“對哦。”霍劍起再次恍惚。

今天早上有人推薦他看了土豆網上的《全民健身迎奧運，橫店無人機出戰》。

衛小蘇又等了幾秒才忍著笑意說道：“那……試試看？”

此時，隔著一面屏風坐著的姜宓，神色玩味，“這……好像不用我動手呀。”

但還是拿出手機回復短信，“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定的，這次你必須準備一個豪華臥室給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