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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毛利老師

年末的某日傍晚,我和評論家友人一起,沿著丸之內官廳街道一帶,在光禿禿的垂柳林蔭道下,朝神田橋方向走去。在我們的左右側,曾被島崎藤村[1]憤慨道“要再昂起首挺起胸來走路”的下級官吏模樣的人們在夕陽余暉下邁著踉蹌的步伐。他們或許都不約而同地抱有同樣憂郁的心情,始終無法排解。我們穿著外套肩并肩,稍稍加快了腳步,在穿過大手町[2]車站之前,幾乎沒有任何交談。這時,我的批評家友人瞥了一眼紅柱子下等電車的行人們哆嗦的身姿,忽地打了一個寒顫,自言自語地嘀咕道:“我想起毛利老師了。”

“毛利老師是誰?”

“我中學時代的老師。還沒有和你提起過吧。”

我沒有說“不”,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不語地壓低了帽檐。接下來所寫的,就是當時那位友人邊走邊說給我聽的有關毛利老師的追憶。

大概十多年前,我還在東京府立中學讀三年級時的事。教我們年級英語的名叫安達的年輕教師,因患流感引起的急性肺炎,在寒假期間病故了。事發突然,所以都沒有時間物色合適的繼任老師,作為窮極之策,臨時請了任職某私立中學英語教師、名叫毛利老師的老人,來接手安達老師此前的課程。

我第一次見到毛利老師就是在其就任當天的下午。我們三年級的學生按捺不住迎接新老師的好奇心,從走廊傳來老師的腳步聲起,就保持前所未有的肅靜,等待上課。腳步聲停在沒有陽光的陰冷的教室外面,隨后門開了。——啊,我現在和你說起來,當時的光景仍然歷歷在目。開門進來的毛利老師,給人第一印象便是他那矮個子,讓人想起了常在廟會上玩雜耍的小丑男,但是,從這種感覺中奪去暗淡色彩的,是老師那甚至可以用美麗來形容的光溜溜的禿頭。雖然他的后腦勺仍然殘存絲絲華發,但大部分和博物課教科書上畫著的鴕鳥蛋別無二致。最后,讓老師風采超群的是那奇怪的晨禮服,名副其實,古色蒼然,差點讓人忘記其原先應是黑色的。老師那微臟的翻領下面,莊嚴地系著一條極其花哨的紫色領帶,宛如展翅的飛蛾。我甚至還保留著這令人驚訝的記憶。因此,在老師走進教室的同時,從各個角落里發出不期而然的憋笑聲,這自然沒什么奇怪的。

不過,毛利老師抱著教科書和點名冊,宛如眼中看不見學生似的,不慌不忙地走上高出一階的講臺,答謝我們的敬禮后,那老好人模樣且氣血不足的圓臉上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他用尖銳的聲音招呼道:“諸位!”

我們在過去的三年,從未從這所中學的老師們那里受到“諸位”的待遇。因此,毛利老師的這聲“諸位”,自然讓我們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驚嘆不已。同時,我們屏住呼吸期待著,既然開口說了“諸位”,那之后應是當前授課方針之類的長篇大論吧。

但是,毛利老師說了“諸位”后,環視教室一周,許久緘口不語。盡管老師肌肉松弛的臉上浮現從容的微笑,但是嘴角邊的肌肉卻在神經質般跳動著,神似家畜的開朗表情,還頻繁閃爍著不踏實的視線。雖然他嘴上沒說,但好像有事想懇求我們大家似的,而且遺憾的是連老師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諸位。”不一會兒,毛利老師用同樣的調子重復道。然后像是要捕捉大家對這聲“諸位”的反響似的,慌慌張張補充道,“今后就由我來教諸位《標準文本選讀》[3]。”

我們的好奇心越發強烈,鴉雀無聲,熱心地注視著老師的臉。與此同時毛利老師又露出了懇求的眼神,環視教室一圈,而后忽然像松了的彈簧一樣坐到椅子上,隨后在已經打開的文選教科書旁展開點名冊看了看。他初次問候的唐突的結束方式,讓我們非常失望,又毋寧說讓我們感到異常滑稽,這恐怕無須多言了吧。

不過幸運的是,老師在我們笑出聲之前,從點名冊上抬起他溫軟如家畜的眼睛,立刻點了我們班級的一位同學,禮貌地在名字后加上了“君”。不用說是點名讓他站起來譯讀課文。于是,那位學生站起來,用東京中學生特有的伶俐的語調譯讀了《魯濱遜漂流記》中的一節。對此,毛利老師不時地摸著紫色領帶,誤譯自不用說,連細微的發音問題都逐一認真地糾正。老師的發音非常做作,但大致正確清晰,老師自身似乎對這方面也很揚揚得意。

然而,等那個學生回到座位上,老師開始譯讀那處時,我們當中失笑聲再次此起彼伏。

這是因為,發音惟妙惟肖的老師,一旦翻譯起來,竟說不出什么日語詞匯,幾乎令人難以相信他是日本人。或許他即使知道,臨場也無法立刻回想起來吧。例如,哪怕只翻譯一行,也是磕磕碰碰:“于是魯濱遜最終決定飼養。要說飼養什么,就是,那個奇妙的野獸——動物園里有許多——叫做什么來著——嗯,經常耍雜耍的——喂,諸位也知道吧。那個,紅臉的——什么,猴子?對對,就是猴子。決定飼養那只猴子。”

連猴子都想不起來,更別說遇到稍微麻煩點的語句。他若不來回兜幾個圈子,輕易想不到恰當的譯詞。每當這時毛利老師會非常狼狽。他不停地將手放到喉嚨處,仿佛要把紫色領帶扯掉,不知所措地抬起頭,慌慌張張地看向我們;又立刻用雙手壓著禿頭,把頭埋在桌子上,羞愧難當,窮途末路。此時,老師那原本就矮小的身體,就像泄了氣的氣球,窩囊地蜷縮在一起,甚至給人感覺從椅子上耷拉下來的雙腳都懸在空中。學生們看到后覺得很有趣,偷偷地笑起來。就這樣,在老師反復譯讀兩三次期間,那笑聲越來越大膽,最后就連第一排的學生也公然哄堂大笑。我們那樣的笑聲讓善良的毛利老師感到多么痛苦啊!實際上,如今想起那時刻薄的聲響,連我自己都一而再地想捂起耳朵。

盡管如此,毛利老師仍然勇敢地繼續進行譯讀,一直到響起課間休息的喇叭聲。就這樣,他終于讀完最后一節,再次恢復之前的悠然態度,回答我們的敬禮,像是徹底忘記了剛才的慘痛惡斗,從容不迫地走出教室。緊隨其后的是來自我們的狂風暴雨般的笑聲,故意開合書桌桌面的聲音,然后有些學生跳上講臺模仿毛利老師的姿勢和嗓音表演起來。當時佩戴著班長袖章的自己,被五六個學生圍住,揚揚得意地指出老師的誤譯,甚至這一事實我都回想得起來。而那些誤譯呢?實際上那時我毫無把握究竟那是不是誤譯,不過是耍威風罷了。

后來,三四天后的某個午休時間。我們五六個學生身著粗呢制服,聚集在器械操場的沙坑旁,后背沐浴著溫暖的冬日陽光,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即將來臨的學年測試的消息。

這時,剛才和學生一起掛在單杠上的體重一百三十五斤的丹波老師大聲喊著“一、二”,便跳進了沙坑。他穿著西服背心,戴著運動帽,出現在我們當中,問道:

“如何,這次來的毛利老師?”丹波老師也教我們年級的英語,但他出了名的愛好運動,加之擅長吟詩作賦,因此在那群討厭英語的柔道、劍道選手豪杰中,也似乎威望頗高。聽老師這么問,那群豪杰中的一人玩弄著棒球手套,說:“嗯。不——怎么樣。大家好像都說不怎么樣。”他靦腆回答的樣子,和平時的個性大不相同。于是,丹波老師用手帕撣去褲子上的沙子,得意地笑著說:

“連你都不如嗎?”

“那肯定比我厲害。”

“那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豪杰戴著手套撓撓頭,沒出息地緘口不語。然而,這次我們年級的英語秀才扶正高度近視的眼鏡,用不合年紀的口吻爭辯:

“但是,老師,我們幾乎都打算報考專門學校[4]。所以還是想請能干的老師教我們。”然而丹波老師依舊意氣風發地大笑道:

“你這話!就一個學期而已,跟誰學都一樣。”

“那毛利老師只教我們一個學期嗎?”

這個問題好像擊中丹波老師的要害。通達人情世故的老師刻意沒有回答,他脫了運動帽,用力地撣去平頭上的灰塵,忽然掃了我們一眼,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那是因為毛利老師是因循守舊的人,和我們稍稍不同。今早我坐電車,看到毛利老師坐在正中間。可是快到換乘站附近時,他喊道‘乘務員、乘務員’。我覺得又好笑又難為情。總之,他就是個古怪的人。”要說毛利老師的這些方面,不用丹波老師說,讓我們大跌眼鏡的事數都數不過來:

“還有,聽說毛利老師一到下雨天,就穿著西裝、腳踩木屐來學校。”

“他經常掛在腰間的白色手絹里包的東西,是不是毛利老師的便當呀?”

“有人說看到毛利老師抓著電車吊環時,他的毛線手套上都是洞。”

我們圍著丹波老師,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地說著這些不值一提的蠢事。也許被這些話給吸引住了,隨著我們聲音越來越大,丹波老師也顯得興致勃勃,他用指尖轉著運動帽,不由得脫口而出:

“比起這些,那頂帽子可是老古董呢……”

就在這個時候,在器械體操場的對面,與我們僅隔著十步遠的二層校舍的門口,不知怎的,毛利老師瘦小的身軀悠然地出現了,他戴著那頂古董圓頂禮帽,裝模作樣地把手放在那條紫色領帶上。入口處,有六七個一年級學生模樣的孩子,在玩騎人馬的小游戲。他們一見到老師,爭先恐后恭恭敬敬地敬禮。毛利老師站在照到門口石階上的陽光下,好像舉著圓頂禮帽微笑著答禮。我們看到這番光景后,到底是感到羞恥,熱鬧的笑聲戛然而止,許久鴉雀無聲。丹波老師不僅緘口不語,還惶恐不安,狼狽至極。“那頂帽子可是老古董呢”,他把話沒說完的舌頭稍微一伸,便利落地戴上運動帽,忽地轉過身去,嘴里大聲喊著“一!”穿著西服背心的肥胖身體冷不防地吊起了單杠,然后,將“單杠卷身上”的雙腿一直向空中伸展;在喊到“二”時,已經嫻熟地劃破冬日的藍天,輕輕松松地上杠了。丹波老師這個滑稽的遮羞動作當然讓我們忍俊不禁。一瞬間,屏住呼吸的器械體操場上的學生們,仰望著單杠上的丹波老師,就像為棒球助威一樣,哇的一聲起哄,拍手叫好。

當然,我也和大家一起在喝彩。但是,在喝彩的過程中,有一半出于本能,我開始憎恨起單杠上的丹波老師。話雖如此,可也并不代表同情毛利老師。作為證據,當時我給丹波老師鼓掌,同時也包含了向毛利老師表達惡意的間接目的。如今剖析一下,那時我的心情或許可以這樣解釋,我既在道德上蔑視丹波老師,又在學力上一并蔑視了毛利老師。或許,我對毛利老師的蔑視,因為丹波老師的一句“那頂帽子可是老古董呢”而有了合理的證據,更加肆無忌憚。因此,我一邊喝彩,一邊越過高聳的肩膀,昂然地眺望著校舍入口的方向。

我們的毛利老師,像一只貪圖陽光的冬日蒼蠅一般,依然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石階上,心無旁騖地關注著一年級學生天真無邪的游戲。他那圓頂禮帽和紫色領帶在我們眼里瞧上去索性就是笑料,不知為何,那光景卻時至今日都無法忘懷。……

就任當天,毛利老師因為他的服裝和學力讓我們產生的輕蔑感,自從丹波老師那次失策以來,終于蔓延到全年級中。于是,在那之后不到一周的某天早晨,又發生了一件事。那日,從前一日晚上開始一直在下雪,室內體育館窗外向外延伸出去的屋檐上,滿是積雪,都看不見屋瓦的顏色。而教室內,暖爐里紅紅的炭火燒得正旺。玻璃窗上的積雪,甚至都來不及反射淡藍色的光,就融化了。毛利老師坐在暖爐前的椅子上,一如往常扯著尖銳的嗓音熱心地講解著《標準文本選讀》中的《人生頌》。當然,屋里沒有一位認真聽講的學生。非但沒有,像我旁邊的柔道選手,在書本下方打開了一本《武俠世界》[5],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讀押川春浪[6]的冒險小說。

大概過了二三十分鐘,毛利老師忽然從椅子上起身,正好就著正在講的朗費羅的詩歌,開始大談人生問題。說了些什么,我一點都記不得了。與其說是議論,不如說是圍繞老師生活的感想之類的。因為我依稀記得,老師猶如被拔了羽毛的鳥,不停地上下揮動雙手,情緒激動地發了些牢騷:

“諸位還不理解人生,是吧!即使想理解也理解不了。正因如此,諸位是幸福的。到我們這把年紀,就能洞察人生。雖可洞察但苦悶的事也頗多。哎。苦悶的事多呀。就說我吧,有兩個孩子。那不是得送他們上學。上學——嗯——上學——那學費呢?對,就得交學費。是吧,所以說苦悶的事多著呢。……”但是,對不諳世事的中學生,訴說生活艱辛——或者本無心訴說卻已在抱怨的老師的心情,我們當然是理解不了的。比起這個,我們只顧著關注訴苦這個事實的滑稽的一面,在老師夸夸其談時,不知是誰偷偷笑出了聲。只是,那笑聲并未變成往常的哄然大笑,因為老師寒酸的著裝和扯著尖嗓子嘮叨的神情,簡直活脫脫再現了生活的艱辛,引發了幾分同情。不過,我們的笑聲雖然沒有變大,但取而代之,過了一會兒,我鄰座的柔道選手突然撂下《武俠世界》,如猛虎之勢站起來。接著這樣說道:

“老師,我們來上課是為了和您學英語。如果您不教英語,那就沒必要來教室了。如果您還要繼續說下去的話,那我現在就去操場了。”

說完,那個學生竭盡全力擺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氣勢洶洶地回到了座位上。我從未見過像那時的毛利老師般表情神奇的人。老師猶如被雷劈了,半張著嘴,站在暖爐旁呆若木雞,盯著那個彪悍的學生的臉看了一兩分鐘。不一會兒,那溫軟如家畜的眼睛中有懇求似的表情一閃而過,突然他把手放在那條紫色領帶上,禿腦門朝下點了兩三下,臉上浮現出要哭似的微笑,不斷地重復著同樣的話:

“哎呀,這是我不對!是我錯了,我鄭重道歉。確實,諸位是為了學習英語才來上課的。那不教諸位英語就是我的不對。我錯了,鄭重道歉!哎,我鄭重道歉!”暖爐的風口出來的紅色的火光斜照在老師身上,他上衣肩部和腰部磨破的地方更加清晰可見。而老師每點一次頭,他那禿腦門就會映射絕妙的赤銅色,更像鴕鳥蛋了。

可是,這可憐的光景,對當時的我而言,只認為是暴露了老師低劣的教師本性罷了。毛利老師不惜取悅學生,以避免失業的危險。因此老師教書是為生活所迫,并非對教育本身有興趣。我依稀記得,自己這樣大肆批判,不僅是對老師的服裝和學力的輕蔑,甚至還是對其人格的侮辱。我雙臂放在課本上托著腮,朝著站在燃燒旺盛的爐火前精神肉體都受到火刑的老師,幾次發出狂妄的笑聲。當然,并不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做。事實上,讓老師難堪的柔道選手,在老師驚慌失色地道歉時,稍稍回頭瞥了我一眼,露出狡猾的笑容,又立刻讀起了課本下面的押川春浪的冒險小說。

而后直到課間休息的喇叭聲響起,我們毛利老師比平時更加語無倫次,一心一意地譯讀著值得同情的朗費羅。“Life is real,life is earnest...”那張氣色差的圓臉上汗溶溶的,像是在不停地懇求著什么。老師朗讀時哽咽在喉嚨里的尖嗓音,至今都縈繞在我耳邊。不過,那尖嗓音中潛藏的幾百萬命運悲慘的人的聲音,刺激了當時我們的鼓膜,印象極其深刻。因此,在那段時間里,我們倦怠至極,像我這樣毫不客氣地打哈欠的人也不在少數。毛利老師瘦小的身體卻筆直地站在暖爐前,毫不關心掠過玻璃窗的飛雪,那勁頭好似頭腦中的發條一下子松開了,不停地揮舞著書本,大聲疾呼:“Life is real,life is earnest.Life is real,life is earnest...”

因為這樣,一學期的雇傭期結束后,沒能再見到毛利老師時,我們只是歡喜,絕不覺得惋惜。不,我們對老師的去留極其冷淡,甚至都沒能高興起來。特別是我自己對于老師的離開沒有任何不舍,在那之后的七八年,從中學到高中,又從高中再到大學,隨著長大成人,我甚至忘記了老師的存在這件事。

于是在大學畢業的那年秋天——說來卻是十二月上旬左右,日暮西山且深霧彌漫的季節。那是一個雨后的夜晚,林蔭道上的柳樹與法國梧桐黃色的樹葉在風中瑟瑟顫抖。我不厭其煩地在神田的舊書店淘書,入手了一兩本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急劇變少的德語書。我用外套的衣領擋住深秋夜晚的陣陣寒氣,經過中西商店時,不知為何忽然懷念起熱鬧的人聲和熱乎乎的飲料。于是,漫無目的地一個人走進那里的一家咖啡廳。

可是,進去一看,狹窄的咖啡廳里空蕩蕩,一個客人的影子都沒有。整齊排列著的大理石桌子上,只有白糖罐上的鍍金冷冰冰地反射著燈光。我有種被誰欺騙了的感覺,內心寂寞,走到一張桌前的墻上鑲著一面鏡子的位子坐下。接著向前來點餐的服務臺點了杯咖啡,像記起來似的掏出雪茄,劃了好幾根火柴才點著。過了一會兒,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出現在我的桌上。即便如此,我低沉的心情猶如外面的霧靄,一時難以放晴。我剛才從舊書店買來的是字體很小的哲學書,在這里讀上一頁難得尋到的著名論文都很痛苦。于是,我別無他法,把頭靠在椅背上,輪流品嘗著巴西咖啡和哈瓦那雪茄,漫不經心地把舉棋不定的目光投向眼前的那面鏡子。

鏡子里清晰而又冰冷地映射著通向二樓的樓梯側面,對面的墻壁、白色的門、掛在墻上的音樂會的海報,它們就像是舞臺的一部分。不,此外還可以看見大理石的桌子,也可以看到大型的針葉樹盆栽、掛在天花板上的電燈、大型陶瓷煤氣暖爐以及圍坐在暖爐前不停地聊天的三四名服務員。就這樣,我依次查點著鏡子里的物象,直到目光企及聚集在暖爐前的那些服務員時,被他們圍著、坐在桌子對面的一位客人的身影讓我大吃一驚。剛才我之所以沒有注意到,恐怕是因為他混雜在服務員當中,我下意識認為他就是這里的廚師什么的。我吃驚的不僅是憑空出現了一位客人,而且我一眼就認出他了。雖然鏡子中只能看到客人的側臉,但不論是那鴕鳥蛋似的禿頭,還是古色蒼然的晨禮服以及那條永遠的紫色領帶,一看便知他正是我們的毛利老師。

當我看到老師時,腦海中頓時浮現出與老師別離的這七八年歲月。曾學習英語選讀的中學班長和現在在此鼻孔出煙的自己,對我自己而言,這段歲月絕不短暫。唯獨在這位超越時代的毛利老師面前,就算是沖淡一切的“時間”長河也毫無辦法。現在,在這個夜晚,與咖啡廳服務員相向而坐的老師,依舊是往日在那間夕陽都照不到的教室里教選讀的老師。他的禿頭也沒變,紫色的領帶還是一樣,而且那尖嗓門也還在——老師此刻不也正扯著尖嗓子忙碌地向服務員們講解著什么嗎。我不由得笑了起來,忘記了低落的心情,專注地聽老師的聲音。

“喂。這個形容詞修飾這個名詞。嗯。拿破侖是人名,因此是個名詞。明白了嗎?再看這個名詞,緊隨其后的——這后面的是什么,你們知道吧,你來說說看。”

“關系——關系名詞。”一名服務員磕磕巴巴地回答。

“什么?關系名詞?沒有所謂的關系名詞。關系——嗯——關系代詞?對,對,是關系代詞。是代詞,喂,所以可以替代拿破侖這個名詞。嗯。代詞就是替代名詞的詞。”

聽他們的對話,毛利老師好像是正在向這個咖啡廳的服務員們教英語。于是,我稍微挪了挪椅子,換個角度又看了看鏡子,果然他們桌子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教科書。毛利老師不停地用手戳著那頁,不厭其煩地講解著。這點,老師也依然和以前一樣。只是,站在周圍的服務員們和當時的學生相反,大家的眼神求知若渴,肩挨著肩擠在一起,聚精會神地聽著老師匆忙的講解。

我眺望了鏡中的景象片刻,腦海中漸漸地對毛利老師產生了一種溫情。索性我也過去,和闊別已久的老師敘敘舊?不過,老師應該不記得那短短一個學期,只在教室見過面的我吧。就算記得——我一想到當時我們向老師投去的抱有惡意的笑容,便改變主意,覺得還是不自報姓名才更是對老師的尊敬。正好咖啡喝完了,我扔掉了雪茄煙頭,默默起身。雖然我自認為動作很輕,但應該還是擾亂了老師的注意力。當我離開座位的同時,老師那氣血不足的圓臉,連同那有些臟的西服翻領、那條紫色的領帶一齊看向這邊。就在這時,老師那溫軟如家畜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剎那間在鏡中相遇。和我剛才預想的一樣,老師的眼中果然沒有浮現出與故人相遇的那種神色,只是,那一如既往的像是懇求什么似的心酸的眼神一閃而過。

我低著頭接過服務員手里的小票,一言不發來到咖啡廳入口處的收銀臺結賬。與我面熟、頭發收拾整潔的服務員領班無所事事地在收銀臺待命。

“那邊不是有人教英語?是咖啡廳請來的嗎?”

我邊付錢邊問。服務員領班看著門外的大街,百無聊賴地這么答道:

“什么?哪是我們請的?只不過每晚都來,像那樣教英語。聽說是個老朽的英語老師,沒有哪兒聘用他,多半是來這兒打發時間的。點杯咖啡,一坐就是一晚。我們還不太希望他來呢。”

聽到這些,我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毛利老師那不知在懇求何物的眼神。啊,毛利老師!事到如今我才對老師——才理解老師那令人敬佩的人格。如果有人天生就是教育家,那的確就是老師吧。對老師而言,教英語就如呼吸空氣,須臾不可或缺。如果強行制止的話,他就會像失去水分的植物,老師旺盛的精力也會即刻萎靡。因此,老師被自己教英語的興趣所驅動,特意每晚獨自來這兒點上一杯咖啡。那當然不是服務員領班口中的為打發時間的悠閑行為。更別說,我們以前懷疑老師的誠意,嘲笑他為生活所迫,現在想來真是荒謬不已,我打心底覺得羞愧不已。話說回來,不論是為了打發時間,還是迫于生計,因為這些世人惡俗的誤解,毛利老師是何等煎熬與苦惱啊。不用說,在這等煎熬中,老師一直保持著悠然的態度,系著那條紫色領帶,戴著那頂圓頂禮帽,謹言慎行,比堂吉訶德還要勇敢,不屈不撓地繼續譯讀。盡管如此,老師的眼中,有時也閃現著,向聽講的學生們——恐怕是老師所面對的整個社會——懇求同情的心酸目光。

想到這些,剎那間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感到莫名的感動。我把臉埋在大衣領子里,急匆匆地走出咖啡廳。身后毛利老師在電燈亮堂的冷光下,因為慶幸沒有客人,依舊扯著尖嗓子教那些熱心學習的服務員英語:

“代替名詞,所以叫代詞。喂,代詞,明白了嗎?”

大正七年(1918)十二月

注釋

[1]島崎藤村(1872—1943),日本小說家。

[2]日本行政劃分單位之一,位于市與村之間。相當于中國的街市、街道。

[3]由J.T.斯威夫特校訂的standard choice readers,1902年2月鐘美堂出版。

[4]本文中指代中學以上的高等教育機構。

[5]押川春浪創刊的面向青少年的娛樂性綜合雜志。

[6]押川春浪(1876—1914),日本小說家,以冒險小說而出名。芥川龍之介是其狂熱的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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