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皇三十五年被貶至上郡,監軍蒙恬大軍整修馳道,再到如今隨大軍修建云陽直通九原的直道,威懾匈奴、護衛大秦,扶蘇內心始終是痛苦的。
修建直道、馳道,自關中移民至邊境,陳兵三十萬與匈奴對壘......這些決策對于一代帝王來說稱得上是居功至偉。
可是對于天下蒼生來說又待如何?
扶蘇雖為皇子監軍,卻不曾自絕于百姓。事必躬親、體察民情,這讓他看到了以往在那云端之上的咸陽城所見不到的景象。
被迫參加徭役而被人廢棄的荒田、荒年之下易子而食的母親絕望的哭聲、鑄造的兵刃只因些許瑕疵而連坐工匠一家受刑的慘相......
而自己只不過是可憐他們一下,想要為這些人求求情,竟也被指責為不孝之人。
就因為他是扶蘇,皇長子扶蘇。
這些求情的言語在法家狂熱信徒的眼里,當然是他不遵秦法,不孝父親的鐵證!
扶蘇的痛苦就來自于此,下憐憫而無顏見百姓,上遭斥責卻不敢辯父皇的夾板氣。
他不知道該和誰傾訴,也不知道能和誰傾訴,更不知道敢和誰傾訴!
可方才城外一敘,扶蘇竟意外發覺天下竟有如此知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痛苦與堅守。
望著滿天的飛雪,扶蘇腦海中不禁回憶起了自己初遇蘇陽的情景。
三個月前,扶蘇巡視直道的修建,無意間發現了一位身穿奇裝異服,不束發不戴冠的奇男子,在民夫之間大講百余年前秦惠文王時期,公孫衍和公子疾的河西戰事。
這奇男子正是剛剛穿越而來,被編入修建民夫的蘇陽。
蘇陽以現代軍事的眼光,分析起當年河西之地的戰局。
“當年魏國以雕陰、陰晉、少梁,也就是咱們大秦現在的雕陰、夏陽、寧秦三地作為河西堡壘,三足鼎立,遏制我大秦東出。”
“大良造公孫衍,原為陰晉人,熟知河西魏軍及其守將龍賈老將軍,遂定下了圍點打援之計。”
一留著山羊胡的關中民夫問道:“何為圍點打援?”
“公孫衍以三城中深入秦國的雕陰為餌,帶少部分秦軍襲擾,多設軍帳,多挖灶臺,作出要包圍雕陰的假象,引得龍賈領兵來援。”
“而我大秦主力則由公子疾統領,埋伏于雕陰城外山谷,圍殺前來支援的八萬魏軍,生擒敵將龍賈,至此河西魏武卒悉數被滅,魏國更是割讓陰晉于我,打通了大秦通向東方的大門,使我大軍大出于天下!”
“好!——彩!”民夫們歡呼道。
在九原修建直道的民夫,多是由關中遷移而來的老秦人,對于本國的輝煌歷史自然是感到歡欣雀躍,于是紛紛大聲喝彩。
扶蘇熟知秦國歷史,對于孝公變法以來的歷史更是熟悉,聽到蘇陽準確的描述出這段歷史,心里也只是感慨此人通曉秦國戰事,并不曾多作他想,便準備悄悄離開,可是蘇陽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停下了腳步。
“可若是我,必不僅限此,當有更大所圖!”
這下原本喝彩連連的民夫們都開始低聲議論,更有甚者竟直接站起身來大罵蘇陽誹謗功臣。
蘇陽淡定的搖搖頭,撿起一截樹枝,蹲在沙地上畫起了地圖。
“此三處分別是雕陰,少梁,陰晉。”蘇陽先是畫了三處方形,又在三處方形東側畫了一條向右折的曲線以及數個方形,“這里是河水,這里是安邑、焦、陜三城。”
“若我為將,當起兵佯攻少梁,吸引雕陰及陰晉之魏軍,回援河西最大之城少梁,盡可能制造聲勢,做出我大軍要夷平少梁,隨后強渡河水直撲安邑的假象。”
“大秦鐵騎主力,當晝伏夜出,人銜枚馬裹蹄,悄然繞過陰晉,穿越崤函通道直撲安邑,步卒主力當緊隨其后封鎖河水,斷絕河西糧草。若河西守軍東撤救援安邑,則步軍可半渡而擊之;如若不救則可圍困河西主力,消滅其有生力量,拿下河西魏國大塊領地。”
“彼時魏國正與趙國開戰,必不能再與我大秦為敵,只能割土求饒,將整個河西之地割讓與我,就連舊都安邑也要歸于我大秦,如此大秦將提前橫掃六合也未可知!”
“好!——彩!”圍坐在周圍的老秦民夫們再次高聲喝彩,為這大膽而稀奇的思想而雀躍道。
站在一旁聽了許久的扶蘇,此刻也被眾人的喝彩點燃了情緒,不禁大聲喝彩道:“彩!”
民夫們這才恍過神來,發現這位尊貴的皇長子殿下,竟然像泥腿子一樣盤腿坐在人群中,于是所有人起身行禮道:“參見公子。”
扶蘇擺擺手,他向來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起身拉住愣在原地的蘇陽,將他帶回了軍中。
當蘇陽潔面更衣后,扶蘇驚訝的發現,這位胸中溝壑不淺的奇才青年,竟然和自己長相又頗為相似,幾番交談之下更是覺得他堪稱治世大才。
遂拜蘇陽為門人客卿,時時與之談論國事。
......
方才固陽城外一談,扶蘇甚為震撼。
這位短發客卿除了熟悉前朝舊事、剖析政局細致入微,就連自己內心的苦楚也是一清二楚,在那一剎那,扶蘇竟然有了拜師的沖動。
回到軍營之內,扶蘇命人端上兩鼎熱騰騰的肥羊燉,恭敬的請蘇陽同案共食。
這兩鼎肥羊燉中的羊肉,乃是九原郡中特產的黃灘羊,肉質鮮美、奶香四溢,再配以少量新鮮苜蓿,出鍋前再撒上幾撮珍貴秦椒,就連討厭羊膻味的人也會饞得直流口水。
蘇陽也確實是餓了,謝過扶蘇后,赤手撕下一塊燉酥爛的羊肉,就著焦香的大秦鍋盔大快朵頤起來。
看著蘇陽豪放的吃相,扶蘇也感覺比往日更餓了幾分,朗聲笑道:“先生果然性情中人!”隨即放下銅箸,抓起鼎中的羊排大口撕咬,醇厚的湯汁濺了一身,毫無往日儒雅的模樣。
兩人一番猛吃之下,竟覺得有些不過癮,令侍衛再上兩鼎燉羊肉、數個鍋盔,直到吃的頂住嗓子眼方才擲箸而停。
兩鼎肥羊燉、兩張半鍋盔下肚,整個身子也暖了起來,額頭上沁出點點汗珠,蘇陽忍不住打了個飽嗝,摸著滾圓的肚子,不禁慨嘆道:“若是每日都能飽食這肥羊燉,縱是仙人又有何可羨慕?”
扶蘇忽然直身跪坐,一臉嚴肅,拱手行禮道:“若是蘇卿能為我大秦出謀劃策,使我大秦百姓能日食一肉,扶蘇愿奏稟父皇,為蘇卿重開民間祭祀,享百世香火!”
看到扶蘇認真起來,蘇陽感到此時正是大好時機,可以借此提前謀劃,或許真的能夠改變大秦歷史也未可知。
可是該怎么說,這也是個問題。
畢竟當時的人受到傳統尊卑觀念影響極重,自己若是直言始皇之弊病,或是告誡扶蘇要小心趙高、李斯,就算是上天不認為這是泄露天機而雷劈他,恐怕扶蘇也不會采納,甚至會認為自己挑撥離間。
片刻后,蘇陽拿定主意,決定先以治國之道拉近與扶蘇的距離,其余之事容當后議。
蘇陽嚴肅道:“蘇某不愿受天下之香火,然卻甘愿為我大秦社稷肝腦涂地。公子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兩人再次相對行禮,以示君臣相知、永不相負。
撤掉食案,兩人圍爐而坐。
一張青石茶案上,小泥爐跳躍著橙色的火苗,少頃壺中水沸,扶蘇親自洗茶、煮茶,在蘇陽面前的玉盞中注入淡黃色的茶湯。
扶蘇雙手奉茶,恭敬的問道:“敢問蘇卿以何教我?”
蘇陽雙手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今日,蘇某想以一字論秦國之發展與國策,公子以為可好?”
扶蘇恭敬的拱手道:“是何字也?扶蘇愿聞其詳。”
“變,變化之變。”
蘇陽緩緩起身,走至大帳門前,伸手掀起帷帳,看著帳外飄散紛飛的雪花,認真道:“變者,多義也。”
“四季交替,秋去冬來,此乃自然之變。”
“生老病死,推陳出新,此乃人生之變。”
“因地制宜,舊法新用,此乃政策之變。”
“故曰變無處不在,無事不存,若想成就一番偉業,則定要因時而制,依照實際情況調整改變不足之處,方能有所精進。”
扶蘇聽得入迷,怔怔地看向重新坐在案前的蘇陽,疑惑地問道:“秦法森嚴,不容人情,天下百姓苦矣。扶蘇實在不忍心于此,希望以寬容之策改變秦法,而非廢除秦法,以穩固我大秦基業,想來正是蘇卿所言之變。”
蘇陽眉頭舒展,滿意的點點頭,知道自己之前對于扶蘇的猜測不錯。
扶蘇飲了一口茶,接著說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問。
“可是自先祖孝公時商君入秦,數百年來歷代國君皆以法家治國,逐鹿中原,滌清六國之辱,足可見秦法的優越性,朝中官員也皆認為秦法不必改變,就連父皇也斥責我懦弱失智。那可是一統天下的父皇啊,他都說了秦法不應變,難道真的是我錯了嗎?”
蘇陽知道,眼前這位皇長子殿下終于是說出了內心的掙扎,于是厲聲喝道:“變,乃是天下最大的規律,沒有人可以違抗!”
“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