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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莫索灣

  • 綠洲之歌
  • 南子
  • 4795字
  • 2023-12-25 22:10:18

石河子艾青詩歌館。

黃昏將近。偌大的展廳里就我一人在流連。光線暗淡,聽不見人語。墻面上是艾青生前不同時期的照片,他的目光在時間深處向外凝視著——從曠野,從海邊,從濕漉漉的青石路上,從荒涼的戈壁沙漠……所有這些,全都從躍動的背景和不同年代中次第而出,透露出他一個個偶然的心緒,或是與某個人、某次事件相遇的情景……

一張照片就是一個遺址。這里保存了記憶,由此我們可以進入回憶。

我從艾青的一張張照片前走過,又在一張巨幅的落地黑白照片前站立,并長久凝視:那是一張艾青晚年時的留影,明亮的前額,嘴角深沉,鷹鷂般的雙眸閃爍著強悍、坦蕩和樂觀的光彩。

在我看來,臉是一個人的瞬間坦露。好像有這樣的一個說法:“臉是通向無形的門。”人壯著膽子在注視一張臉的時候,不能不感到驚恐不安,因為,臉首先是給神看的,注視一張臉就是在注視神。

但肯定這是一張杰出的臉,他的臉上有著寬闊的愛和寬闊的笑,還有一種飽滿的沉默,如同這天色將黑時刻的風。具有這張臉的人,必須在歷盡人世滄桑世事后以巨大的毅力,把這種品性當作內心的宗教一樣恪守。

因此,我懷疑被普遍認為是美德的“單純”是不是一種虛構狀態——它是那么的虛弱和脆弱。

艾青是1967年5月下放到被稱作“小西伯利亞”的莫索灣二場的,古爾班通古特荒原日出日落,艾青一家四口在母羊產羔的地窩子里住了五年。

從石河子開往莫索灣的班車大約要走一個小時。一路上,高大筆直的白楊樹掠過,大地盡頭的一些房屋緊貼大地,比草稍高一些,或者一般高低。草茂盛時看不見村子,只有炊煙正裊裊繞繞。

人也是緊貼著大地生活。

莫索灣團部的鐘家鎮。

我原以為我到達的會是一片雜草萋萋的、低矮破舊的平房區,哪里能想到竟出現了一排排氣派的小樓,間或也有一些磚縫里長草的老屋,墻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泥墻上用白粉筆漫不經心地寫著:“濕手不要擦燈泡,以防漏電把人傷。”

我不禁莞爾。

莫索灣團部宣傳科干事劉長梅,費盡周折找到了當年和艾青共事過的兩位老人,一位是當年艾青的老鄰居,叫暢興起,另一位叫何成華。那時他們在莫索灣二場與艾青一起共事。

暢興起老人今年六十六歲,湖北人,十八歲初中未畢業跟姐夫一起來到石河子種水稻和菜,每個月拿四十七塊七毛六的工資,1966年調到這里當管水員,一直干到六年前退休,退休前的那一年,石河子籌建艾青詩歌館,他把艾青離開一營八連時留給他的兩件外套、一把鐵鍬和一根鋼釬捐了出來。當艾青的故鄉金華在當地籌建另一個艾青紀念館找他要東西時,他除了回憶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給了。

莫索灣在新疆第二大沙漠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上,因環境艱苦,得了“小西伯利亞”的稱呼。“那是個鬼都不肯待的地方,那時只有這個農場里關著右派。”暢興起說,“戈壁上紅柳梭梭特別多,冬天極冷,下起雪來跟墻一樣厚。大冬天出門一律穿氈,穿皮大衣戴皮帽,春天刮起風來天昏地暗。”

老人瞇起了眼,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

“當時只有六間平房,三四百戶人家都住地窩子。地窩子你懂嗎?就是平地挖一個坑,兩米深,上面用紅柳葦葉泥巴糊起來,只留一門窗透氣,一下雨水就往地窩子灌,有時連床都能漂起來。”

從石河子走出去的名詩人柏樺現在住在四川,他在《吊地窩子》的詩里寫道:“下班的時候,一個個像走進墓窟,早上又突然鉆出一條條幽靈……”

“那時沒有電,家家點煤油燈,空罐頭盒子打開一個口子,捻一根絨布條做燈芯,條件好點的做一個燈罩子——噫,那燈就豆大一點的光。苦啊。唯一的娛樂就是集體看露天電影,從《小兵張嘎》看到《賣花姑娘》再看到《鐵道游擊隊》。”

“有一天,我一聽說這里還關著艾青時,嚇了一跳——這么大的一個詩人,居然也勞動改造來了。誰不知道艾青呢?艾青進牛棚前,在全國就已經赫赫有名了,我一個大老粗都讀過不少他的詩。”

他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先是被發落到北大荒,翌年被放逐到新疆,在烏魯木齊待了一陣子,然后又被下放到石河子,那年,艾青四十九歲。此后文壇一去無消息,許多年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詩。

艾青是1967年5月到這里,連里先是讓他修剪樹枝養雞,后來到積肥班專職打掃全連大約十五個露天廁所。艾青每天扛著一根鍛有鏟頭的鐵棒和一把紅柳枝條扎成的掃帚,從一個廁所走向另一個廁所。農場的人都知道艾青早年曾坐郵輪到法國求學,住在巴黎的小洋房里瘋狂地學油畫。艾青在清掃廁所時,像作畫那樣認真。即使這樣,仍然有人指責廁所里還有幾只蒼蠅。

最難熬的是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冬天,露天廁所里的糞便凍結起來跟石頭一樣硬。艾青每天都要用帶有鏟頭的鐵棒撬開廁所的糞塊,再揮動十字鎬把冰凍了的尿塊搗碎,有時不得不用手把糞塊搬到架子車上。高瑛已說不清為他補了多少雙棉手套了。

五年里,他是連隊里出勤最多的人。

“那時,我和艾青同在一個‘老牛班’上,兩家的地窩子挨得跟鄰居一樣近。沒事的時候,我幫他用鐵棒撬廁所里的糞塊。艾青每次看到我來總是顯得很高興,有時還很幽默:‘我這塊領土里的廁所最衛生,但到了風雪天真不好挖,而且增長速度實在是太快。我只好拼命挖,我真希望大家慢些,可是屁股不答應呵!’”

那些永遠不會減少的糞塊……我想,艾青承受的痛苦一定同普羅米修斯遭受那只鷹啄食時一樣。

“艾青說話不多,看起來沉默寡言。他煙癮很大,手不離煙,每天都要抽一兩包,抽的是九分錢一包的自力牌。后來我教他學會了像當地人一樣用舊報紙卷莫合煙抽。他有四十多塊錢的工資,他用這錢養活高瑛和高健。”

“艾青在地窩子里住了五年,煤油燈和長期營養不良再加上精神抑郁,使他患上了嚴重的白內障。那時我跟艾青住得近,是鄰居,平時沒事喜歡到他家串門,和他聊天。有一天他告訴我:‘右眼失明了,左眼只有零點二,領導批準我去北京治病,可我哪去得了啊,八連也出不了啊。’”

“艾青向我睜大了他的灰蒙蒙的眼睛。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快掉下來了。”

暢興起說:“即使這樣,艾青每天還是寫,有時見我來了,他會高興地給我看他寫的文章,尺把厚,好像是關于北大荒的。可我哪里看得懂啊。有時他還給我看他畫的畫,有一幅畫的是溪水邊一叢竹,一個釣魚人,我看了后說:咦,這個畫得不好。艾青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跟孩子似的。”

在那段時期,他還是偷偷寫了幾十萬字的詩體長篇小說,題目叫《沙漠在退卻》,是記錄莫索灣建場歷史的。

“1976年,艾青終于獲準去北京治病。他再也沒有回過新疆,我也再未見過他。但是他說過:‘我家的門,永遠為新疆的朋友敞開。’”

苦寂歲月,每頁都是痛苦。

艾青說:“真像穿過一條漫長的黑暗而又潮濕的隧道,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

但艾青又說:“生命是可感激的,因為活著,可以做多少有意義的事啊。”

暢興起老人的家離莫索灣團場部有兩里地,離行政中心遠些,生活的環境也就要舊些。沿途走下去,到處都是成熟樸素的土黃色,在自然的光輝中,人們慢慢地干著自己的事情,運送棉花的一輛輛卡車在柏油路上排著隊,停在路邊,路過的人不由得停下來看,我也跟著停下來,也不知要看什么,只知道當這種運棉車越來越少的時候,冬天就來臨了。

莫索灣團場的盡頭有個用青石搭成的大水池,幾個洗衣、洗菜的婦女一邊干活,一邊說笑,幾個小孩在旁邊跑來跑去。周圍是塵土和狗。一個老太太坐在自家門口的土墻下剝一堆棉桃。

暢興起家是一個小的四合院,進門右邊是一個小廚房,角落里有個黑乎乎的灶——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廚房,已經烹飪過無數的晚餐。一只像古董一樣的腌菜罐子靜默著待在暗處,墻上掛著辣椒、草帽,地上堆著土豆、玉米。從右邊的屋子里走出一個膚色白凈的男人,暢興起告訴我這是他的兒子,叫暢想,在北京念過大學呢。

暢想受城市文化影響,迷信生活在別處,他也喜歡寫點東西,也迷攝影,一有空就往新疆和內地的旅游熱點跑,說是體驗生活。我說你怎么不拍拍你生活的這個團場,暢想搖搖頭說:“攝影雜志不會登,太土,太一般了,太落后了,沒有時代精神。”

“生活在別處”在中國人當下的生活里面太普遍了。也是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很難看出美的,重復,日復一日,而生活的目的也無變化。工作、掙錢、糊口、養育兒女、終老故鄉,像世界上無數的人那樣生活著。不過,暢想似乎不這么想,他一方面不得不每一天在為“過日子”而忙碌,但心里又似乎相信,有一種所謂本質的在別處的“高尚生活”,正在召喚在北京上過大學的自己。

隨后,我又和暢興起老人一起頂著下午酷烈的陽光穿過一片一片的苞谷地來到了何成華家,小院里種著各種時令蔬菜。我們推門進去時,她正在葡萄架子下摘豆角。

何成華老人兩年前就已退休,她1956年隨愛人來到這里,再也沒有挪過地方。

她說:“1969年那會兒,我的工資是三十八塊九毛二,這些錢能養活一大家子呢。”

“1971年,高瑛的兒子高健也就十八九歲吧,跟我愛人學開千里馬,千里馬?就是拖拉機啊。小伙子很漂亮,熟絡了以后每天都來我家,跟我愛人一起挖野菜打麻雀,還撿當地人不要的羊拐子給艾青燉了吃。當時高瑛在‘五七’排改造,每天掙不到兩毛錢。艾青能活下來多虧了高瑛。”

“高瑛人漂亮,活躍樂觀,相比之下,艾青比較沉默,文質彬彬,說話遲緩,特別是夏秋時節,晚飯后總喜歡在自家地窩子門前,面朝天山的方向站著,好像在想一些問題。”

“兩口子心眼真好。高瑛愛熱鬧,喜歡上我家串門,她四十多歲了卻叫我妹妹。那時糧食奇缺,我家因為長期住著沒戶口的大伯,全家十天就有八天靠挖野菜維持生計,艾青知道后就讓高瑛和兒子高健找來一袋苞谷面接濟我們。后來我才知道,這袋苞谷面是他家攢了一年的積糧。這件事,我永遠都記得。”

“哎,我孩子的名字還是艾青起的呢。我有一年生了小孩,抱他在門口玩時遇見了艾青,他抱過去問叫什么名字,我忙說還沒來得及起呢。艾青仔細地打量著懷里的小孩說:‘兵團的軍人比較勇敢,就叫軍勇吧。’李軍勇這個名字就叫到了現在。我們大兒子李軍勇也喜歡看書、寫點東西什么的,我就打趣他:是不是小時候艾青伯伯經常抱你,讓你沾了點他身上的文氣?”

李軍勇現在是團場機關的一名職員。他告訴記者,就因為這層關系,艾青離開新疆以后,他從懂事起就十分關注艾青在北京的各種消息,在他心里,艾青從未走遠。

何成華老人說:“過去的日子真苦呵,現在熬到了好日子,可一眨眼的工夫,我們這輩人就已經老成這樣子了。我喜歡給孩子們講以前的事,講艾青,講地窩子。以前的事,一件一件我都放在心里呢。現在啥都不缺,就是出門的機會太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有機會去石河子的艾青詩歌館看看,看看里面到底咋回事。”

夕陽西下,葡萄架下涼風習習。眼前的人滿頭銀發,遠方斯人已逝。

次日凌晨,我在暢興起老人的帶領下,坐車到艾青過去的流放地——被稱為“小西伯利亞”的莫索灣二場。路極不好走,坑坑洼洼,土路上塵土飛揚。浩漫晨光照在成片的田野上,照在溪流以及正在低飛的鳥兒的翅羽上,促成了愛與恨,衰老和生長,其余的陽光被更遠處的戈壁吸收。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邊緣,沙丘的線條漸漸黯淡。

我回憶著艾青的回憶……

你說:“沙漠戈壁其實很豐富。”

“梭梭很奇怪,骨頭真硬。”又說,“人算什么?”

“人太吵鬧了,不好。”

“不知那些石頭在想些什么?”

“沒完沒了的期待。”

“人很脆弱。”

車子越發顛了。土路上到處盛滿了泥水。四十多分鐘后,幾排破舊的磚房出現了。“到嘍到嘍。”暢興起老人的臉上堆起了笑意。

那些艾青反復寫過的如墓窟的地窩子呢?他曾修過它的門窗上過泥房。早填平了,兩個凸起的土包上長滿了雜草。

人亦非,物亦非。

一代巨匠一個時期的精神苦痛就這樣被埋葬了嗎?

我們到了艾青修剪過的榆樹旁。當然,樹已成林。

“艾青剛開始分到牛頭班勞動,任務就是修剪樹枝,每天他像鐘表一樣準時地走進林帶。他很有耐心,有條有理,把雜杈修得干干凈凈。他極富美感的修剪贏得了農工的贊賞。”暢興起老人回憶說。

“這片舊址也要填了,全部變成良田。照吧,再晚一些日子來,連這個恐怕也照不到了。”老人執拗地在樹前留影,很悵惘。

啊,當黎明穿上了白衣的時候,/田野是多么的新鮮!/看,/微黃的燈光,/正在電桿上顫栗它的最后的時間。/看!

當然是艾青的詩。名字叫作《當黎明穿上了白衣》。

那時,他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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