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開衛生間洗臉池的水龍頭時,我又看見了那隊螞蟻。他們緊貼墻壁,穿行于洗臉池前方,均衡保持兩毫米左右的距離——這兩毫米并沒有誰拿尺子刻量好,再畫線讓他們遵守。但是這些訓練有素的軍營老兵,卻絕不會多邁或少邁哪怕半毫米。
我熱愛觀看這支棕色系隊伍行軍的樣子。他們心無旁騖,身輕如燕,屏息斂氣卻又大步流星。雖然一直在我眼皮底下游走,其實卻有驚人的速度——我曾盯著單個的螞蟻看過,只要一錯眼,它往往就被魔杖點過般消失了。若以身長比例來權衡,他們定是短跑里的博爾特或劉翔。他們總是“急急如律令”——有一回讀書,看到道家將迅速善走的神稱為“律令”。“有鬼有鬼,撮鹽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竇娥冤》里如是說。我瞬間想起衛生間的那些螞蟻。那古代的律令,莫不是附體在了這些渺小的生靈上?
螞蟻們將要前往的地方是一只臨時停放于墻角的塑料袋。里面是家人扔棄的餅干包裝袋。我知道一定是打前站的螞蟻,搜尋到的。平日,我總看見幾只小螞蟻在地面勤奮走動四處偵察。這些為這個族群完成糧食大計的先頭部隊,不知疲倦地在衛生間里移動。我初次看到他們幾小時搜尋無果的樣子時,不免要發出種他們在等待戈多的無用慨嘆。但是日復一日地與這樣的場景相遇,并且看到一有消息,螞蟻們即不辱使命欣喜飛奔回巢,我方明白,我的感嘆是多么淺薄。既然肩負使命,那么于荒蕪處仍要尋找,于絕望中仍要覓得生機,這本就是人生或蟻族或世上一切生命的真諦所在。
面對這樣的勤奮,我唯有心生敬意。
現在,他們有來有往,繁忙異常,獲得一批糧草的欣喜正在隊伍中無聲蔓延。有的已經或抬或扛起一點餅干屑回巢了——那是多么細小而又細小的餅干屑啊,于他們卻不啻找到一塊魚翅或燕窩。若是空手而來的螞蟻碰到這搬運工,他們必以額角相互一觸。而后他們或迅速分開,各盡其責而去,或空手而來的留下幫忙,共同搬運——顯然那背負過重的螞蟻悄悄地告訴了另一只:我很累。你來了,真好。
我曾經想發現螞蟻是用怎樣的語言交流。我感到,他們無聲無息,幾乎是我所能看見的唯一不打算驚動這個世界地活著的昆蟲了——我所喜歡的很多事物,都有這樣的共同準則:秘密地活,秘密地死。但是,他們彼此又是多么相愛啊。這個熱愛身體接觸的族群,他們擯棄冷漠、矜持與驕傲,零負擔地和同類相觸相擁。任何生命種類,想來都本能地懂得肌膚相親的確高于任何有聲語言。而螞蟻,是完美地踐行這一規律的族群。
除了觸碰,他們也像狗一樣沿路留下某種味道。后面的螞蟻即使是散兵游勇,若據此追尋,根本不會迷路。
有一次,我故意用張紙將一只螞蟻引到了一米以外的地方,想測試一下螞蟻遇見意外時會發生些什么。無疑地,那螞蟻慌了神,也不敢亂走,就只是在原地打著轉。我已打算把他再放回原處了——這時,我看見他的一個同伴找來了。他的速度比平時更快、更急——樣子就好像那些走失孩子的父母,若是螞蟻也有眼淚,我想他眼里必定含了失去友伴的淚水。不久,他找到了這個被我惡作劇拐走的同伴——我看見他們的額頭長久地碰在一起,劫后余生般,久久不愿分開。
另有一次,一只螞蟻在運送一只同類的尸體回巢。毫無疑問,這起悲劇事件的制造者絕對是我,也許是我無意踩中,也許是我潑出的水淹死了那孤單的外出者——但是,神啊,請原諒我,螻蟻那渺小的身軀,是連你們偶爾也會忽略看見的。我看見螞蟻吃力地、幾乎沒有任何進展地往前挪著,就像拖著一個巨大的十字架,毫無平時的速度可言——死蟻的體重比活著的螞蟻要大得多。但是他并不打算放下,他幾乎是不屈地拖著同伴前行,而且他也不打算先回營搬兵。他是怕一旦他走開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同伴了嗎?
我震驚地看著。螞蟻有著怎樣的喪葬制度?他們也有墓地,也有追悼儀式嗎?我不知道。我只看見在一個無硝煙的戰場,那幸存的兵,拼死也要將戰死的同伴帶回家鄉。
所謂家鄉,就是那隱秘的,只可以容納螞蟻自身進出的小小的巢。我一定要說說這個。
衛生間光光亮亮的,瓷磚潔白,除了數條毛巾、牙刷、水桶外,到處都一目了然。他們住在哪里呢?起先我根本找尋不到。后來有一天,我看見數根長頭發糾纏著堆在衛生間角落。那是我洗頭時掉落的。衛生間太空白了什么也撿拾不到。可是這些聰明的匍匐于地的小神,竟懂得一根一根收集人的頭發,把它們聚攏來,那一小團黑黑的發絲,恰到好處地遮蓋住了蟻穴。
為什么每個巢都要遮蓋呢?蟻穴本就夠黑暗的了。我想螞蟻們一定極度嚴謹地遵守著某種規則而活,不然巢里面發生的交通事故就實在是太多了。我因此有時渴望變身為一只小蟻,這樣就能夠去到那大地的深處,看看螞蟻們是如何地,在那黑暗中的黑暗,度著時光中的時光。
現在,餅干屑已經搬運回巢。塑料袋被清理得沒有一絲屑。螞蟻們打道回府。轉眼間,我衛生間洗臉池前,如散場的舞臺,空空如也。
透過剛才那無聲無息卻猶如有千軍萬馬參與上演的一幕,我仿若見到當年古老的“絲綢之路”旌旗搖曳、車馬轔轔的盛況再現——是的啊,一段僅僅持續五分鐘、兩米的螞蟻行程,和持續數年、綿延幾千公里的商旅路線,其繁重、負累、耗損、犧牲,其實毫無區別。而且,旅人經過千山萬水,歸來便開始將他們的游歷或苦辛,結為財富、文字、照片或口頭唾沫四處宣揚。有的更成為不死傳說。而這些衛生間里的漫游者,他們的行程若是加起,何止千萬里,卻依然這樣無聲無息。
他們有著神一般的準確、嚴謹以及勤奮。
他們也有著神一般的慈悲、懷善以及大沉默。
我和這群螞蟻已相處四年了。起先我對他們與我共存于同一屋檐之下,是有本能的抗拒的。我甚至試過以殺蟲劑、以一遍遍拖地來清除它們(多么殘忍)。但是我看見他們從沒徹底消失過。這個族群總是保持著一定的數量,不增也不減地恒常存在著。我不免自問:他們本就是大地上尋常又古老的生物之一,是生物鏈上不可缺少的一環——如此說來,他們其實比我們更有存在的權利。人若是仗恃自己是生物鏈上最高一環而隨意消滅他們,也許無異于自掘墳墓。
我愛上了這群螞蟻。我們彼此語言不通,但我卻日益將他們視為老友。有時我會掰一點饅頭屑放在水桶或門邊。有時我則坐在小凳上長久低頭注視。不知道為什么,這些無聲無息的朋友,卻往往比外界的那些喧囂在我心里引起著更大的震動。芥子般的小神啊,實在暗藏大的須彌!
不是嗎?我曾無數次因暗自追問人生的意義而墮入行動的猶疑遲緩與心緒的空茫虛無,有時亦困惑于生命究竟是為領取數個微薄的獎勵還是為接受一次漫長的懲處而來。但是我的這群衛生間老友,他們奔波不歇,如孔子所言的逝水般“不舍晝夜”,他們僅僅以完美無缺的行動告訴我,螞蟻,這袖珍的圣徒,它匍匐于大地之上,每一步都是朝圣者不疑不惑的叩拜。
我也曾無數次產生世上究竟有沒有神的疑問。但是現在,我已不再追究此事。神,從來隱身于萬事萬物之中。在衛生間,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他。
是的,我想我可以這樣理解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