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方茗又在做夢了。她夢見自己在街上行走,朝著墓地。
墓地十分空曠,寂靜無人。一片黃色的葉子打著旋兒在空中飄落,瑟瑟的秋風四處游蕩,像是一種大鳥的哀鳴。方茗把手插在風衣袋里,游魂般穿過一排排的墓碑。她在寫著“劉嘉宇之墓”字樣的墓碑前停下來,深藏心底的痛再次翻涌上來,像煮沸的水,汩汩冒著。
“嘉宇,”她俯下身來,撫摸著劉嘉宇的名字,似乎看見他從墳?zāi)估镒叱鰜恚瑧n郁的眼神里輕漾出一抹溫馨的微笑……
“茗茗,你還好嗎?”他的聲音依舊輕柔。
“嘉宇——”她眼里含了淚,沒有滴下來,聲音卻變得凄涼?!岸脊治也缓茫俏摇λ懒四恪!?
“茗茗,美麗不是罪,罪惡的是對待美的方式。”
說著劉嘉宇又逐漸隱去。
她企圖挽留,不斷呼喚他的名字,最后發(fā)現(xiàn)前眼什么也沒有了,眼淚終于滴下來,一字一頓地說:“嘉宇,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方茗站起來,望向遠方,穿透重重阻隔看見傷心欲絕的蘇放在輪椅上瑟瑟發(fā)抖……
方茗在睡夢里被叫醒,小宇坐在她的身旁。
他很想問劉嘉宇是誰,卻又不想讓母親再次陷入她的夢境里去,所以沒問。只是安慰母親:那只是一個夢,她已經(jīng)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他就在她身邊。方茗拉著兒子的手,努力地把笑掛到臉上去,說:是啊,只是做夢,沒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小宇不動。
她起身下床,倒了一杯酒。她始終要做一個冷靜的母親。
第二天,方茗便讓宋威送她去墓地。
墓地的情景和夢里很相似,只是夢里是秋天,而現(xiàn)在是春末。
“宋威,這些事情絕不能讓小宇知道。”方茗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語氣堅決。
“我知道,夫人?!?
“去松山小屋?!?
松山小屋是一個寓所的名字,這寓所在山上一個荒僻的地方,少有人煙。蘇放就被安置在那里,蘇放曾經(jīng)是方茗的丈夫。
“夫人”林媽見方茗來了,趕緊迎過去。
方茗嗯了一聲就徑直走入大廳里去了。
夕陽的余光從窗子里撒進來,落在蘇放已經(jīng)半灰白的頭發(fā)上。他坐著輪椅,手里拿著一本《三國演義》。
“你來了?!彼难劬Σ]有離開書本,早已經(jīng)熟悉了她的氣息,蛇一樣剝離,陰冷;而且在這個幽禁的所在,還會有誰來呢?
方茗從上往下看去,看到他那雙殘廢的腿,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看什么啊,你的勝利成果二十年來還沒看夠?”蘇放沒有抬頭也能感覺到她的目光。
方茗依舊站著,她不想觸碰任何染上他氣息的東西。蘇放早就察覺了她這個習慣,滿帶嘲諷地說,“這里連空氣也是我的,你能夠不呼吸嗎?或者干脆帶個過濾罩來!”
“看起來你過的還蠻開心的嘛,俏皮話也多起來了!”方茗回敬他。
“笑到最后的才是贏家?!碧K放把書放到輪椅旁邊的矮桌上,抬起頭來望著她,她的容貌依舊嬌艷,蘇放想,自己都老了,而她卻一如既往的美麗。
“只怕你再也笑不起來了——”方茗看了他一眼,故作隨意地說了一句,“我還記得你有個女兒——”
“她怎么了?”蘇放的身子一顫,他驚恐地問。
“她現(xiàn)在還好,不過——”方茗轉(zhuǎn)過身,朝著窗前走了兩步,她這時候已經(jīng)不在看他,而是望著窗外。
“方茗,是我對不起你,你盡管報復我好了,凝兒是無辜的?!?
“她是無辜的,難道我是有罪的嗎?”
“方茗,放過她吧。”他開始咳嗽,一陣接一陣,卻仍舊斷斷續(xù)續(xù)地請求著。
“看到你這個樣子我更堅定了我的決心。”方茗轉(zhuǎn)過身,又瞥了他一眼就往外走了。
“方茗,你不要忘了,凝兒也是你的女兒?!碧K放在她背后喊著。
“我的女兒?天哪!”方茗叫起來:“你竟然還說的出口。”一絲陰翳在她臉上滑過,繼而神經(jīng)質(zhì)般的笑著走出去了。
宋威看見她出來,忙打開車門?!拔乙戕k的事情怎么樣了?”方茗坐上車問。
“我已查過附近幾個城市,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只憑六歲時的一張照片——”
“還有她的名字,她的生日,她不會改的,我知道她。”一個六歲的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又一次站在她面前,光潔的額頭,輕柔的長發(fā),那雙眼睛——她永遠也忘不了——“她是個魔女,她根本就是個魔女?!狈杰哉Z。
秦思飛出現(xiàn)在辦公樓里,幾個同事圍上來。
“思飛,你上哪去了,好幾天不來上班。”
“方總還發(fā)脾氣了呢,梅雪這回可要得意了?!?
思飛輕笑了一下,說:“我進去了?!彼昧饲梅叫∮畹拈T。
“進來,”她一眼就看見坐在方小宇辦公桌對面的梅雪,梅雪注視著她,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皢?,秦小姐來了,方總,我先出去了。”
“梅總監(jiān),別走啊,我還要向你轉(zhuǎn)交一下我的業(yè)務(wù)呢?!?
“轉(zhuǎn)交,不用了,方總已替你做了,這幾天,你的項目都是我——”
“噢,秦思飛,你沒來上班,我叫梅雪替你做了幾天,現(xiàn)在你回來了,接著工作吧?!?
梅雪吃驚地望著小宇,而思飛卻很平靜,這在她意料之中。卻不肯就此罷休,她說:“方總,我是來辭職的?!?
“怎么了?你做的很不錯啊?!毙∮顫M含疑問地望向她。
思飛心想:你可憐我,我要你求我?!拔液鋈挥X得,我不再適合這里,方總,這是我的辭職書?!彼畔罗o職書轉(zhuǎn)身欲走。
“秦小姐,我請求你留下來,我知道憑你的能力,公司應(yīng)該給你相應(yīng)加薪。”方小宇急中生智一樣用加薪來挽留她,聽起來很老套,樣子更是滑稽。不過他們?nèi)齻€人都沒有笑。
“方總,好像我是來要求你加薪水的?!彼硷w又轉(zhuǎn)過身,歪著頭開玩笑地說。
“不,這是我的意思?!彼麄z相視一笑。
思飛坐在辦公桌前啪啪地敲著鍵盤,小宇走出總裁辦公室,站在她身后,她佯作不知。他又安靜地走開了。下班后,思飛去他的辦公室送資料。
“方總,謝謝你?!彼駛€孩子一樣立在他的辦公桌前。
“為什么要謝我呢?”他仰起臉注視著她。
“你知道——為什么。”她歪著頭,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
她眨眼睛的樣子真迷人,小宇有些心慌意亂,不小心弄掉一只筆,他低頭去撿,同時說:“你回去吧?!?
思飛轉(zhuǎn)身,動作很慢——她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沒看到。
公司的職員已走光,她拿起背包,一級級走下樓梯,回味著剛才的情景:他的成熟是表面的。想到這兒,不禁笑了。
“思飛,剛回去?”業(yè)務(wù)部的劉強擋在她面前。
討厭的家伙,秦在心里罵道。她高昂了頭:“讓開?!?
他抬起胳膊,嬉皮笑臉地說:“對不住了,那天——”
思飛理都不理他,從一邊繞過去就匆匆下樓了。
劉強見了小宇就問秦思飛怎么又來上班了。小宇說是他留下她的。
“是嘛?果然不出我所料?!?
“什么不出你所料,秦小姐本來就做的很好嘛?!?
“我的方總啊,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男朋友一串串的,你要當心啊?!眲娚熘种敢稽c一點的,仿佛在數(shù)有多少串,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倒像是退避三舍后看得比誰都清楚似的。
“你瞎說什么呀。”到底是不是瞎說,小宇還真往心里去了。他一進入思考竟忘了劉強的存在。
劉強卻不甘心地站在那里不肯走,又問:“今晚去哪里?娛樂城?”
“回家?!毙∮钫f。
路上,小宇看見一團紅色的影子一晃而過,是墨玉?他一邊想著一邊把車倒回來,真的是墨玉。她踉踉蹌蹌地走在人行道上,手里提了一個小塑料袋。
他隔著欄桿喊她。
墨玉回了頭,看見小宇。也許這種意外的相遇并不是她喜歡的,可是仍舊笑著走近來,“小宇,什么時候回來的?”
“沒多久。你這是去哪里了?我送你吧?!?
“回家。”她順著欄桿走了一段路,才從人行道上走出來,小宇跟著她一起走,看著她手中的塑料袋問,“怎么了,去買藥?”
“是啊?!甭曇羰浅领o的。
“嚴重嗎?什么病?有沒有告訴子安?”
“只一點小感冒,不要告訴他?!?
他給她打開車門。
從墨玉的房子里出來,天早就暗下來了,小宇回到家,母親仍舊不在。他打開窗子到廚房里去煮面了。
夜風從窗子里吹進來,小宇打了個寒顫,站起來去關(guān)窗戶,才知道已經(jīng)深夜了。方茗還沒有回來,他不禁有些擔心,真不知道母親最近怎么了,又作惡夢又時常不回家里吃晚飯……他打了幾個電話到母親僅有的幾個老朋友家里,都說沒有去過。
“等她回來我一定要問個明白。”小宇心說。
等方茗真的回來,他又問不出口了。方茗溫和地笑著,說是和她的朋友去郊區(qū)兜風,很開心的樣子。他想自己真是疑神疑鬼的。
已經(jīng)走過去了,可是又回了頭。他看見了秦思飛,“秦小姐——”
思飛停住,“羅先生有何見教?”
“上次的事情——對不住了。”羅子安摸著下巴停頓了一下,說。
“什么事情?”黑黢黢的夜色里,思飛的眼睛光明不滅。她直視著他,像一只鋒利的貍貓。
“你都不記得了?”子安睜大眼睛,身子向前傾了傾。
“你對不住我的事情太多了,我不知道你今天是為哪一件道歉?”思飛仰了一下頭,笑微微地說。
她的表情變幻的太快,從鋒利到輕松都沒有一個過渡。
子安平靜地收回前傾的身體,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他樂呵呵地說:“秦小姐真是靈牙利齒,不過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激怒你,有哪個人會去激怒自己老板的朋友呢?”
“我可不是那種搬弄是非的人啊?!?
既然開起玩笑來,羅子安就不會放過請思飛去喝杯酒?!澳墙裢碚埬愫染?,都住在藍羚,我們也算是鄰居了?!彼袔状慰匆娝硷w獨自一個人來藍羚酒吧。
進了藍羚酒吧,子安叫了兩杯白蘭地:“我知道你喜歡白蘭地,我也喜歡?!?
思飛晃著酒杯,不置可否,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經(jīng)常來這里?”
“是的,幾乎每天?!?
“像個酒徒?!本票谒氖种型V?,她正望了他,故作嚴肅地斷言。
“詩人飲酒,豪俠縱酒,從古至今不都是這個樣子嘛。”子安仍舊保持輕松狀態(tài)。
“可是在你身上既看不到詩人的影子,更看不到豪俠的氣概。”
“秦小姐似乎對我成見頗深?!?
“沒有了,只是覺得喝白蘭地的人更像一名紳士,而不是詩人或者豪俠?!彼硷w再次輕笑了。
“那秦小姐是在夸我了?!绷_子安也笑了。
秦思飛把盤中的小點心切成條,一片片送往自己的嘴里,很專注的樣子。
“你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有些人是為了填飽肚子,應(yīng)付自己;有些人是為了享受,愉悅自己,你明顯是把吃東西也當成藝術(shù)了。”
“你是個細致的觀察者,一個細致的觀察者不是具備閑情逸致就是對生活充滿好奇。”
“我對生活沒有什么好奇心,閑情逸致嘛,倒真的有些懶散了——你很喜歡唱歌?你的歌唱得真好!”
“只是喜歡。”
“是啊,只有喜歡才能做好!”
他想起墨玉是喜歡彈鋼琴的,彈了十幾年,最后彈到酒吧里來了。人的命運有時候就像一場玩笑,上帝開的。然而今夜她又不在,或者,她也累了。
羅子安和秦思飛出了酒吧,拐進藍羚公寓。
“酒吧里那個彈鋼琴的女子你認識嗎?”思飛忽然問。
“認識。”仿佛一下子被人窺心里那塊暗疤,子安震驚之余吐出了兩個字。
“她鋼琴彈得真好,怎么會在酒吧里?”思飛云淡風輕地說。
“人各自有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吧?!弊影簿徛恼Z氣仿佛自語。
思飛輕笑著,“應(yīng)該是吧,酒吧里的氣氛是專門為某些人締造的——”說著這句話她好像陷入某種思考,兩人之間便沉默下來。繞過幾處草坪就到了思飛的樓下。
“我到了?!彼硷w停住,轉(zhuǎn)過頭說。
“再見?!彼粗硷w走上樓去,他以為她上樓之后會打開窗子,至少會從窗子里望下來。可是,沒有。直到她的背影消失,直到房間里的燈亮起來,直到——
今晚有月亮,雖然只是薄冰似的一片兒!羅子安站在落地窗前。
忽然想打電話,他拿起手機,一個個人名翻上去,卻沒有想找的人——竟然忘了向她要手機號碼。
要了又怎樣?這么晚了,她大概不會喜歡被人打擾的!
忽然電話響了,他跑過去,“喂——”
“你怎么了?”小宇覺出子安的語氣有些不同往常。
“是你啊?!?
“你以為是誰呢?你在等人?”
“沒有啊,正準備睡呢?!?
小宇才不在乎他是不是正準備休息,自顧地說起今天碰上墨玉的事來。
“她現(xiàn)在一個人,你們?”
“我們只是朋友,以后也只是朋友?!?
“子安?”
羅子安沒有容他說下去,他似乎有些激動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不再是從前的我,她也不再是從前的她?!?
“你并沒有變,她不再是從前的她——只是一次錯過嘛。”
“一次足矣?!?
“如果你真的愛她,你不會在乎她的過錯的?!?
“是的,所以,我并不是真的愛她,她只是我的妹妹,以前是,以后也是?!?
見羅子安如此堅決,小宇就想改變策略,轉(zhuǎn)移話題以引起他的同情心:“她病了,我今天看到她去買藥——是我送她回家的?!?
羅子安沉默了。
“小宇,事情都過了這么久,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已經(jīng)不再愛她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也許我對她一直只是兄妹之情;也許感情是分階段的,我曾經(jīng)愛過她,現(xiàn)在不愛了——你送她回家,她怎么樣了?”
“她說在家里休息一下就行了,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毙∮畈⒉幌胨娴膿?。
“那就好。”
“我看到她房間里的書架,上面的書都是你以前讀過的——”
話題又扯回來,小宇真是婆婆媽媽的讓人受不了,子安想。他幾乎有些憤怒了,說:“我真的很累了,我要睡覺了。”說著,羅子安就掛斷了電話。
羅子安知道自己并不會真睡得著,他又坐到電腦前去翻看別人的博客。
——又是夜深人靜時
這個世界平淡的讓人心寒,又虛偽的讓人憤怒。習慣了夜深人靜,香茗獨品。背離現(xiàn)實,生活在別人的戲劇里。
留聲機上放得是老唱片了,濤聲依舊,這張舊船票是不能登上你的客船了,人世變遷,回憶只是一種痛,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一著之錯,滿盤皆輸。她真的回不去了,她不再是以前的方艷云,盡管他們?nèi)耘f是生死之交。
方艷云妥協(xié)了,許文強也妥協(xié)了,連程程也妥協(xié)了……愛情是程程生命的全部,因為她是公主,她可以精神至上,然而,終究抵不過命運的安排。
命運的安排?
事在人為?
只是,事不在一個人的作為。
她也喜歡《上海灘》!子安想。
懷恩堂的鐘聲傳來,悠遠而肅穆,仿佛來自蒼穹,伴著嗡嗡的余韻一下,兩下、三下……
七點鐘的方氏大廈逐漸空了,管理中心的辦公室里只剩下思飛一個人,她還在整理這幾天來堆積的資料,整個星期,思飛都在加班。方小宇從總裁室里出來,見還亮著燈就走過來問“很忙嗎?”思飛聳聳肩,“是啊?!彼岩粔K咬了一半的法式薄餅放回到餅干盒上,慣性行為,因為方茗每看到她在吃東西就會皺眉,她并不是怕她,只是不喜歡她皺眉,反正過一會兒吃也無甚大礙,何必鬧別扭呢。
然而今天走過來的不是方茗,是方小宇。
她仍舊看著電腦屏幕,問:“你也在加班?”
“是啊。”小宇順手抽了一片薄餅,“忽然覺得餓了?!?
思飛笑了,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玉米火腿遞給他。“那就先吃點東西吧?!?
“哇,你抽屜里這么多好吃的東西?!彼硷w的抽屜。
“我要隨時補充能量?!?
“你是不是工作狂啊?”小宇轉(zhuǎn)過頭,一邊吃著餅干一邊問。
“沒聽過老板這樣評價他員工的。”思飛故作生氣。
“哈哈。相對來說,沒見過你這么認真的女孩子。”
“女孩子?我感覺自己都快老了?!彼硷w站起來,要去給自己沖杯咖啡。小宇跟在她身后,仍舊滔滔不絕。
“所以說嘛,不要整天對著電腦了。”
“那我要整天對著什么,你同樣給我發(fā)薪水?!?
“哦,這個嘛——”小宇摸著頭,“暫時還沒想起來?!?
思飛不再說話,她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啪啪地敲擊起鍵盤來。她想,其實我也可以認真的,全憑我喜歡。
市場總監(jiān)的位子取消了,市場部仍舊分成兩個部門,由思飛和梅雪分管。風平浪靜之后的人們似乎忘了那場風波,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其實暗涌也會改變命運。都市就像一個陷阱,深不可測。你總不能停在空中吧,一直陷下去,陷下去。
思飛在寫日志。
小宇在準備一份策劃書。
方茗在尋找她記憶里那個六歲的小女孩。
羅子安坐在酒吧里。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行人漸少。一個個黑色的影子偶爾忽閃地亮一下,雨水在玻璃上流淌,像努力拉長自己的蚯蚓。子安透過窗子望出去,仿佛在做夢,不關(guān)心似地望著夢里的情景。一曲《Kiss The Rain》把他拉回到現(xiàn)實中,他向吧臺前望了望,墨玉仍舊喜歡穿紅色的裙子,酡紅如醉。
生命中
不斷地有人離開或進入
于是,看見的,看不見了
記住的,遺忘了
十四年前,她也是穿了一件紅色的長裙,像兩翼涂了胭脂的蝴蝶穿梭在鄉(xiāng)間花叢中?!鞍哺绺纾憧催@花多漂亮?。 蹦鞘且豢眠B根拔起的野草花,屈曲盤旋的枝杈,有梅樹的風韻,綠色的枝葉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紫色的小花。
子安看著野草花不屑地說,“這種野花滿地都是?!?
“可是我手中這棵跟別的不同,這是我精心挑選的,沒有一處敗枝,沒有一朵殘花,而且它彎曲的樣子多像一支梅樹啊。”
“真正的梅樹不是彎曲的,你只見過病梅?!弊影踩耘f躺在草地上,一味地嘲笑她。
八年前,墨玉從鄉(xiāng)下來到子安讀大學的城市,她是唯一一名學校推薦到藝術(shù)學院的學生。
為了慶祝,子安給她買了一條紅色的裙子,帶著她逛完城中最繁華的街市,吃了一串又一串的糖糊蘆,她就穿著那條裙子,蝴蝶游戲花草般出沒在人群里。
那時候他們還年輕,那時候的月亮也比現(xiàn)在干凈。騎著單車在夏夜里穿行,她坐在他的單車后座上。
“安哥哥,你的單車有一天會不會也去帶別人?”
“帶小宇啊?人家有汽車?!?
“我說的是帶女孩子啊?!彼诤竺媾拇蛑谋?,生氣地叫嚷著。
“會啊,你們班那個誰誰誰,到時候給我介紹下?!?
墨玉這回可不是拍打嬰兒似的拍打他的背了,砰砰砰,攥起拳頭使勁地捶他,幾乎從車子上掉下來。他在前面壓抑不住地笑,還哎喲喲地叫著。
生命中
不斷地有得到和失落
于是,看不見的,看見了
遺忘的,記住了
“你一個人在這兒傻笑什么?”夏蕓兒的高跟鞋踩在磁磚地板上就像一只踩在琴鍵上的貓,頗有節(jié)奏感。
“知道你要來,所以我先練習下以什么樣的笑容來迎接你這位大小姐?!绷_子安嬉笑著說。
夏蕓兒雖不至于真的相信,但還是蠻受用的。她在他對面坐下來,叫了一杯紅酒。
一個人喝酒會因為無聊喝得比較多,可是跟她坐在一起喝得更多,漸漸地,他便有了醉意。夏蕓跟他說話,他只是微笑著點頭答應(yīng),竟全不理會她說了什么,他看見墨玉偶爾朝這邊望過來,更乘著酒醉醉下去,伸手摸夏蕓兒的臉,夏蕓兒一巴掌打掉他的手,“你把我當酒吧招待??!”聽上去很嚴厲卻又像在撒嬌。
她扶他站起來,“走,我送你回家。”
“酒吧招待也沒有你對我好。”他指著墨玉說:“她也沒有你好?!?
夏蕓兒的笑從嘴角溢滿到臉上去,她扶著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羅子安可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他的手在她的胸間摸索著,咕噥著說什么就再聽不清了。
墨玉只怔怔地望著他們,不好說話,也不想說話。
她送他上樓,一進房門燈也沒開便摟在了一起,他抱起她扔到床上,她環(huán)在他的脖頸上,不讓他離開,她的叫聲和笑聲混雜在一起。
“還說我把你當成酒吧招待了,其實酒吧里的招待也不如你。”羅子安撫摸著她的身體說。
“這不就是你們男人喜歡的女人嘛?!彼谶@黑暗里,仍舊能看清對方的眼睛,這一刻真實的讓人害怕。
其實他并沒有像看到的醉的那么厲害,只是酒喝的多了變成了苦水,心仿佛被什么撕裂著般的疼痛。
“不是愛情吧,”他說,“只是寂寞?!?
“可是我要你娶我?!彼器锏卣V劬?。
“我——”
她在黑暗里笑起來?!皠e嚇成這個樣子,我只是想試試——”她從床上坐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有人說男人寂寞久了就會變成野獸——你的女人一定不少?!?
夏蕓兒在零辰三點離開。
羅子安想,人到底帶了幾幅面具?你撥下一層,還有一層。雖然心里并不愛夏蕓兒,可是知道了夏蕓兒也不是真的愛他,心里還是挺失落的。有些男人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只要攥到手里其它的就不管了。原本以為擁有很多,可是忽然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卻是兩手空空。
然而
看不見的
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
記住的
是不是永遠不會消失
三年前,那個臺商把墨玉帶到花的海洋中,“阿玉,你就像一團火,所到之處片瓦無存?!?
墨玉輕笑著,仰躺在那片夢幻般的花叢中……
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叫他安哥哥,而是叫他子安。臺商要回臺灣,他說他先走,臺灣那邊處理好了再回來接她。在羅子安費盡心力創(chuàng)立了碧落的時候,她離開了。她在臺商留下的那所大房子里等他,等到那些花逐漸枯萎。
酒吧里的燈光昏暗且凄迷,羅子安愛上了白蘭地。
他躺在床上,伸手把簾子扯開,外面霧蒙蒙的。羅子安起身下床,打開電腦,又開始讀那個博客。
——彼岸花
“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
她終究還是從樓上跳下去了,背景是獨特的“菲式冷漠”。
我在彼岸看煙花,看,看煙花的人,是否他會在煙花叢中走出來,身邊偎著另一個女子。
她死了,他不再記得。他不再記得她,她死了。到底應(yīng)該是怎樣一個邏輯呢?
愛情真的經(jīng)不起推敲。
劇情的結(jié)尾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重復著一句話:人心是會變得——人心是會變得——
莊明軒選擇了把記憶塵封,在那個科幻的世界里,人的頭腦可以像電腦一樣把數(shù)據(jù)凍結(jié),她不能,所以她從樓上跳下去,明軒為了思捷,她為了一個可恥的男人!
在家休息了兩天,羅子安才去上班,一路上想著夏蕓兒今天該以什么面目對他。撒嬌,說那天晚上只是賭氣?照常,仍舊做出一幅愛他的樣子?開始疏遠他,冷淡他,等哪天有需要了再來找他?
他到了公司,秘書就交給他一封辭職信,是夏蕓兒的。沒有內(nèi)容,只是一般程序化的兩個字,辭職。
后來無意中在小宇的口里得知,夏蕓兒上周就準備回美國的,她爸媽在那邊早就給她安排好了工作。
子安仰天大笑。
舞臺上的思飛跟臺下的思飛判若兩人,女人是最具可塑性的動物。羅子安坐在娛樂城的角落里一個人喝酒,時不時地向臺上望望。
他看著思飛走出了娛樂城,也放下酒杯跟出來了:“秦小姐,一起回去吧?!?
思飛點點頭。
夜幕掩蓋了所有顏色,披著風這件睡衣,無言地靜默。
羅子安放了一張碟片進去——《上海灘》便流淌了。
“浪奔浪流
萬里濤濤江水永不休
淘盡了世間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你也喜歡葉麗儀版本的?”思飛問。
“是的,不是因為劉德華唱得不好,只是覺得這首歌更適合女聲唱?!?
“是啊,男人唱出悲壯,女人唱出滄桑,上海灘里更多的是滄桑的成分?!?
“同感。”
羅子安似乎在思考什么,后來終于說:“那天我看到錄像室里只剩下你一個人,你——”
“不好意思——”以思飛的敏捷當然知道他的思緒跳到哪里去了,她立馬打斷了他。
“一直以為你是個游戲人生的女子,如果不是因為看到你會因為這首歌而流眼淚?!?
“是嘛?”
子安看出了她的厭倦,也就停止了這個話題。
他們又沉默了,車里只有這首《上海灘》肆意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