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縣城，陳嘉興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趕緊把這個自行車給換了。

自己堂堂宋家村的代表，每次出行竟然還要辛苦蹬半天，沒等他辦成事人都快要累垮了。

換個摩托車就不錯，他想著。

浮山縣教育局前，陳嘉興將車子停好。

85年教育部門統(tǒng)一改名教委，直到98年再次恢復(fù)教育部、教育局的名稱，所以此時門前還是教育局的牌子。

和其他的政府機構(gòu)不同，教育局進出的人并不多，完全稱得上門可羅雀，靜悄悄的他都怕自己走錯了。

走進辦事大廳，他隨便找了個工作人員說明自己的來意。

聽完后，那工作人員眼神奇怪，看了他一眼，許久才慢吞吞問道：“教材？”

“你們是民辦學校？”

“小學的教材現(xiàn)在都分配完了，我們這兒也剩不多少，你們得自己去新華書店買了。”

“價格要看人書店那邊，我這里做不了主。”

陳嘉興手指輕輕敲著臺面，醞釀起說辭。

他倒不是介意這點省下來的錢，而是他們身為一個民辦學校，到最后必須要和政府機關(guān)接軌上，不然等再過十幾年，教育體系全面改革。

在他們這里教過書的民辦老師和代課老師能不能成功轉(zhuǎn)正，以后能不能同樣拿上一筆穩(wěn)定的退休金都不好說。

他的想法可不只是建個小學就能滿足的，初中也不夠。

村民們不敢想的高中才是他追求的。

既然建了，就直接從小學到高中一體化建設(shè)好，給村里和鎮(zhèn)上做個榜樣。

“那您……”陳嘉興開口。

“嘿，辦業(yè)務(wù)的嗎？”

一道問話聲打斷陳嘉興，在他身后驀然響起。

陳嘉興微微愣神，轉(zhuǎn)頭盯著來人看了一陣兒，一個女青年，長發(fā)披在身后，穿著淡藍色連衣裙，腳踩一雙平底涼鞋，好像還化了點妝。

“對。”

“你也是工作人員？”他問道。

“嗯……算是吧？”女青年回答。

說完她就先沒理陳嘉興，而是對著工作人員問了一句，“孫姐，我爸在辦公室吧？”

“他上次讓我找的資料我早就準備好了，但是他這幾天都沒回家，我來送給他。”

工作人員點點頭，“在的，你直接上去就好了雯雯。”

作為浮山縣城教育局局長的女兒，教育局沒人不認識于雯，加上她是為了公事，自然沒人會阻攔。

可陳嘉興這時給她攔了下來。

“同志，咱們辦事也有個先來后到，我先來的，你不問問我有沒有辦完，這不對吧？”

“那你跟著我。”

于雯沒有多說，而是沖著陳嘉興一笑，然后直接拉起陳嘉興的手臂，扯著他朝樓上走。

“男女授受不親，有傷風化，有傷風化啊。”

陳嘉興心里嘀咕著。

不過他還是跟上于雯，畢竟大樹底下好乘涼嘛。

看樣子這個女青年身份不一般。

路上他問了句，“你爸是誰？”

“局長咯。”

“不然我喊你上來干嘛？”

“教育局長？”

陳嘉興心里咯噔一下。

他何德何能親自面見教育局局長啊。

“好像也不用局長親自出面……”

他又小聲說道。

其實這事今天辦不成以后再辦也沒問題，只要村委把事情上報，人家來視察確認了民辦學校這個事實，相應(yīng)的待遇都會有。

就他這個前期準備，學校不可能辦不好，他今天只是為了盡早把一切辦妥當，沒有心事。

于雯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幾分，再次回頭對他笑了笑。

“來嘛，最近辦事情的也不多，你直接和我爸說，說清楚一些，合法合規(guī)就給你辦，辦不了我也沒辦法咯。”

沒再拒絕，陳嘉興跟著少女來到了二樓辦公的場所。

于雯門都不敲，直接就走了進去，這也讓陳嘉興更相信她說的話了。

那他算不算走后門？

沒容他多想，顯然房間里的男人也注意到了陳嘉興。

于雯在男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陳嘉興聽不清，但能看到男人一直在點頭。

“進來進來。”

男人對陳嘉興招了招手。

走進辦公室，大木桌，書架，一切井然有序，凸顯著眼前這男人的身份和品位。

“下面辦業(yè)務(wù)的是吧？”

“來小伙子，你直接和我說就行，咱們縣業(yè)務(wù)忙啊，正趕上現(xiàn)在政策鼓勵發(fā)展教育，也督促我們這些做領(lǐng)導(dǎo)的要兼聽則明，有困難的地方，就多和我們溝通。”

“你這風塵仆仆的樣子是鎮(zhèn)上來的？我也聽聽你們鎮(zhèn)上的情況，說起來我都好久沒下去視察過了。”

男人在辦公桌前坐好，給陳嘉興做了個請的姿勢。

陳嘉興要說緊張其實也不至于，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就是他直接穿回現(xiàn)代，當做一切都沒發(fā)生。

但是眼前這男人好像有點太熱情了。

他看電視劇可是見過，那吃著一碗面的老干部，其實在冰箱里藏了一整個冰箱的現(xiàn)金。

還念叨著什么‘我祖上都是農(nóng)民，一分也不敢花，窮怕了。’的臺詞，比眼前這個男人可正派多了。

至于男人說的什么兼聽則明就更有點官腔了。

只要不偏聽他就謝天謝地了。

看到他還在愣神，于雯倒是忍不住了，過來直接推著他，給他推到了座位上，然后自己搬了個小板凳。

雙手托著腮，認真準備起來。

“來，你說給我爸聽聽，正好我也看看他到底每天都在忙什么，早上六點出門，晚上八點不回家，我媽說讓他直接住教育局好了，以后別回家了。”

于雯咬牙切齒，看上去還帶著幾分可愛。

陳嘉興抬頭和男人再次對視了一眼，得到了一個鼓勵的眼神后才終于開口。

“局長您貴姓？”

“姓于。”

“哦哦，于局長，我長話短說，我是泥山鎮(zhèn)……”

十分鐘時間，陳嘉興說，于瑞峰聽。

陳嘉興把宋家村為什么要建小學，以及從準備工作到現(xiàn)在就差教材的事情和于瑞峰完完整整說了一遍。

當然，他隱去了資金方面的來源，反正身為教育局局長，于瑞峰也沒有理由過問這個。

“你是說，你們這個民辦小學，是村子自己籌辦的，其他配套設(shè)施都完備了，就差教材對嗎？”聽完敘述，于瑞峰問道。

“對，還有就是教師身份的問題，我希望能在教育局這邊有個備案，民辦老師也是老師，起碼得知道人家在我們這教過書，也得給人家發(fā)工資對不對？”

“嗯，這都沒問題，也是應(yīng)該的，咱們縣從去年開始民辦老師也施行工資制，我聽你說的是小學老師，那就是每人每月40元，這個到時候會有人和你們村委聯(lián)系，錢由他們發(fā)給你們。”

于瑞峰推了推眼鏡，繼續(xù)說道：“教材的事情好說，我給你寫個條子，你拿著條子去新華書店，一次性都買齊了，其他的讀書用具也一起買了，省的你們村里縣城兩趟跑。”

“不過你領(lǐng)了優(yōu)惠，學校可要給我辦好了，有時間我會去你們宋家村檢查下。”

于瑞峰說到最后笑了笑。

陳嘉興同樣笑著點頭，“那沒問題，這個于局長您放心好了。”

“嗯，還有……”

陳嘉興撓了撓頭，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哎你說就行了，我爸可體貼了呢！”

“只要你開口，放心好了，他肯定幫你辦。”

于雯開口，特意把‘體貼’二字說的很重。

“哎？話不能這么說，不違規(guī)我可以適當幫一幫，咱們機關(guān)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要先給百姓做出榜樣來。”

于瑞峰表情嚴肅起來。

幸好這里沒外人，要是讓其他人聽到什么風言風語，指不定第二天縣城里就傳成什么版本了。

陳嘉興微微點頭，然后開口：

“局長，我沒車，書買了還得再跑一趟。”

“這個沒事兒，我讓我司機開車幫你送回去，你也一并跟著車回去吧，你是怎么來的？”

“騎自行車來的。”

于瑞峰點點頭，然后打了個電話。

掛斷電話后，他寫了一個條子蓋上章，然后遞給陳嘉興。

“人家新華書店也是要賺錢的，我只能把事情和他們說明，讓他們適當給點優(yōu)惠，你這邊也別太有什么希望。”

“最起碼，教材肯定不能免費給你們。”

接過條子，陳嘉興表達了聲感謝，然后先出了門。

他聽到于雯在房間里沖著于瑞峰喊了幾句什么‘回家吃飯’之類的話，這才跟著他一起走了出來。

于雯關(guān)上房間門，剛才的嚴肅表情立馬消失不見，又變成陳嘉興在樓下剛見到她那時的模樣。

“我?guī)土四愕拿Γ闶遣皇且x謝我？”

“謝謝。”

陳嘉興不咸不淡地說了句，很是心不在焉。

“口頭謝謝？”

“喂，教育局長哎，我爸親自給你解決問題，你就口頭謝謝我，你這人也太沒良心了吧？”

空蕩蕩的走廊上回蕩著于雯的質(zhì)詢聲。

“你不怕我去舉報受賄？”

“好吧，那算了。”

“真沒意思。”

陳嘉興跟著于雯一起走到了門口，倆人中間隔著一定距離，是陳嘉興刻意隔開的。

這小妮子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讓他很不自在。

“你……在這等誰？”

陳嘉興在自行車旁邊站定后發(fā)現(xiàn)于雯也停了下來，于是硬著頭皮問道。

“等車啊，我爸不是讓徐哥開車來接咱，你不會想讓我走回去吧？”

“我和你說，我走過來就已經(jīng)很累了，腳上都磨了好幾個泡，哎喲痛死了都，你還想讓我走回去？”

“你不怕我回去告你的狀？”

陳嘉興眼神瞥向了那雙玲瓏小腳丫，一點也沒看出來哪里有異樣。

當然，他也不敢直接說出口。

就于雯這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的性子很難說會不會被他一兩句話給徹底激怒。

“行吧行吧。”

兩人找了個陰涼的地方等了會兒，閑著無聊陳嘉興也和于雯聊了兩句。

于雯今年20歲，高中畢業(yè)后留在了浮山縣印刷二廠，是個貨真價實吃國家飯的國營企業(yè)員工。

今天周日，她正好放假，聽說于瑞峰已經(jīng)三天沒在家睡了，她便借著交材料的由頭來敲打一下自己老爸。

然后就遇到了陳嘉興。

“百姓的父母官，多體諒一下吧。”陳嘉興笑著說。

“體諒？他怎么沒體諒過我和我媽，我哥和我大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平日不去看就算了，那我們家不還有三個人嗎？他也不回來看一下，幸好平時我和我二姐在家陪著我媽，不然我媽多孤單！”

“我今天看他，也沒什么忙的嘛！”

陳嘉興被噎住，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在這時一輛厚重的吉普車停在兩人面前，車上下來一個同樣清清爽爽的青年，讓兩人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您好，您就是陳嘉興陳同志是吧？”

“局長讓我來接您。”

男青年主動走到陳嘉興面前伸出手，“喊我小徐就行。”

“麻煩你了徐哥。”

陳嘉興和司機小徐一起把自行車綁在吉普后面的輪子上，然后坐上車，卻發(fā)現(xiàn)于雯已經(jīng)先他一步上車，正沖著他招手呢。

“來，坐我旁邊。”

“沒坐過這個吧？”

“越野車，跑的飛快，比你那個小破玩意兒要快多了。”

陳嘉興不置可否，輕聲開口：“吉普212嘛，嗯……確實不多見。”

“喲，你還挺懂的呢，你家里也是……？”

于雯的音調(diào)陡然抬高一截，一巴掌拍在陳嘉興肩膀上，像是找到了什么同道中人。

“當然不是……”

陳嘉興心想，雖然這個年代的人們見這車不多，可他自然了解，最起碼閱兵的時候他見過這車。

更別說他們家也有輛越野車，買的時候各種款式都看過。

當時他爸陳大壯還想買個七座的，說一家人出行更方便，被陳嘉興直接拒絕了。

“陳同志，我們局長平時出行都不太用這輛車，今天是聽說你還帶著一輛自行車，不方便，才讓我專門開這車送你回去。”

“你可真是有福。”

開車的小徐同樣跟著說道。

他透過后視鏡時刻觀察著于雯和陳嘉興的互動，時不時說上兩句話，言語之中帶著幾分天然的熟絡(luò)。

不一會兒，車子在一棟三層高的樓前停下，樓上的牌子寫著四個大字——新華書店。

陳嘉興知道到了。

從車上一躍而下，他本意是讓兩人在車上等著就行，但是小徐說什么也要跟著一起。

說是來都來了，不搭把手太不像話了。

為人民服務(wù)也是他們該做的。

陳嘉興拗不過他，只能讓他跟著一起。

可于雯不干了，也跟著一起走了進來，借口更加讓陳嘉興哭笑不得。

“我一個人坐在車上害怕！”

陳嘉興沒有拒絕，但是心里暗自誹謗。

姑奶奶，你那樣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害怕。

要真說害怕，估計也是別人害怕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