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變了,變得陌生了。
不僅僅是那身藍色警服,當初見他時室內昏暗,且不修邊幅,總給人一種不切實際性格跳脫的感覺。
而如今再見時,氣質凌厲了些許,單眼皮的眼睛里似乎藏有許多故事。可能唯一沒變的是那雙讓女人都為之嫉妒的手,依舊晶瑩。
“是啊,回來了。你還好吧?我以為你離開了南京。”衡宇覺得就算虞楠結婚了,跟別人跑了,也沒法對她生氣,仿佛就應該如此一樣。
“沒,沒有。我可能還要待在南京很長一段時間,你要想趕我走,我下午去找房子。”虞楠低下腦袋小聲回話,心中總有點不舍——那間簡陋的小屋。
衡宇聽了,也懂了。合著自己多想了,人家虞楠秉性純良,根本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子,果然忠貞。
臉上堆滿笑容,咧著嘴就仰天無聲大笑。旁邊虞楠一臉詫異,不明白他發什么瘋。
“不用。我說過,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非常歡迎。”
“你——”虞楠指了指他。
“哦,是這樣,我給看風水那官家很滿意,沒在給錢,幫我在秦淮警察分局安排了工作,今后也算有正當職業,不用再到處走動,算的安穩下來了。”衡宇很明白自己身份轉換會給周圍鄰居帶來多大震撼,理由要提前編好。
虞楠輕笑:“那恭喜你了。”
正在兩人閑聊之際,街道兩側沖出大量中山裝特務,行動迅速,目標明確,抱槍直接把洪記糧店給圍了。
街道上瞬間亂了,總有膽小者尖叫幾聲,多數都快點躲到一側,防止被牽連到。
衡宇看到虞楠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難道她真是日本間諜?否則怎么解釋?
輕輕拽了拽她衣袖,示意她來旁邊。魂不守舍的虞楠跨步坐在茶桌前,眼神死死盯著米店。
砰!
槍聲從店內傳出,密集交火的聲音緊隨其后。衡宇瞇著眼觀察,動槍了,說明邱明在里面,可肆無忌憚動槍真的好嗎?是沒打算逃跑,還是說里面有其余人,不方便被捕呢?
望向充滿擔憂,神情緊繃的虞楠小聲詢問:“你沒事吧?看上去臉色很差,這些特務做事向來如此,一點都不顧及女子感受,哪天我替你教訓他。”
“啊,是,我害怕槍聲。”虞楠慌忙放松神情,心里卻急不可耐想知道里面的情況。她害怕,害怕剛要建立的聯絡點被特務端了,里面還有商談的同志沒及時撤離。
“我剛才看你好像從里面出來,是去買米嗎?”
“啊,是。”虞楠其實沒心情跟衡宇聊天,又不得不應付,倘若她沒失憶當然沒問題,可如今是警察,同樣會舉報紅黨人員。“最近總是讓陳嬸照顧有些過意不去,想買點米自己做飯,就過來看看了。”
理由很中肯,可惜衡宇知道姚家巷就有米行,你跑這里來看米,說不過去啊。
衡宇決定試探一下,“原來如此。”掃了周圍一眼,低聲道:“我告訴你,洪記米鋪里有日本間諜,我也是接到命令過來偵查,防止間諜逃跑,幸虧你出來的早,不然把你當間諜抓了。”
“日……日本間諜?”
虞楠瞪大眼睛望他,怎么可能,明明是自己同志,“你聽誰說的?”
這是什么反應?
衡宇懵了,虞楠反應明顯不知道邱明身份,否則會做出早就知道的神情,最起碼不吃驚。
難道自己想多了,她真是來買米的?
想到這個答案心里高興,只要不是日本間諜,哪怕是紅黨他也沒問題,絕對保她一世無憂。
心情變好,嘴上卻不能亂說,畢竟對虞楠不了解。
低聲道:“我聽局里一個大隊長說的,好像警局里抓了個紅黨人員,交代出的消息。具體我也不清楚,這些都是特務處的人,進去沒跑。”
虞楠心臟狂跳,她已經把衡宇失憶消息傳回后方,上級領導指示她暫時留在南京。一方面,尋找斷線的四位同志,另一方面,協助南京黨組織建立敵后戰線,收取各類消息的同時爭取搞到各類物資,以磺胺顆粒、磺胺藥粉、嗎啡、抗瘧疾藥品為主,戰士們傷亡很大,都是急需品。
剛跟南京同志見完面,負責黨組織聯絡工作的高錦川被捕,好在是被警察局帶走。就算如此,南京黨組織緊急調整方案,跟其有關的所有人暫時調離城區,幾個重要領導也更換了身份。
這樣也不敢保證絕對安全,一旦高錦川交代,將會迎來滅頂之災。所以,做了許多準備,洪記糧店打算做新的聯絡點,老板邱明跟幾個同志都很熟,而且里面設施非常安全,適合開會藏身,地理位置佳,來往人員密集,符合之前做糧店生意的身份。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高錦川不會出事,不會叛變基礎上。實則觀察良久后,正因為高錦川被抓半月,依舊沒有危險發生,才會選擇這里。
高錦川被捕,南京黨組織積極想辦法營救,可惜力量薄弱,而且被看押的很嚴,絲毫消息得不到。這跟之前被捕同志有關,但只要高錦川挺住,理論上應該不會泄露自己身份,漏了,只有一種解釋。
虞楠聽到衡宇的話,一顆心揪了起來。盡量讓自己平靜些,裝作無意詢問:“撒謊都不會,紅黨人員怎么會交代日本間諜,你大概是聽錯了。”
衡宇覺得被鄙視了,咬咬牙低聲解釋:“我沒聽錯,是那個大隊長自己說的,洪記糧店的老板實則是日本人,好像威脅那個紅黨人員為他做事,所以才會知道。你聽聽則吧,千萬不要說出去,要掉腦袋的。”
完了!
看他認真的樣子,似乎不像說謊,那是不是說高錦川已經叛變?
她要確認高錦川如今情況,來做印證,以及后續事務安排。
“你記憶恢復了嗎?”要是恢復記憶就不用顧慮重重了,否則要絞盡腦汁隱藏身份,說話同樣要小心。
衡宇聳聳肩:“很遺憾,沒有。”
里面槍聲結束了,特務沖進去后很快就安靜下來,衡宇估計人已經從前門帶走。
可不然,特務處前腳把人帶走,后腳調查處就來抓人了,幾十號人把洪記糧店里里外外翻查個遍。
“看見沒,調查處的特務。”
虞楠心如刀割,知道自己同志很難躲過抓捕,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特務還分兩家?既然把人抓了,怎么又來一伙?”
衡宇聽她這般問反而放心不少,不是日特、紅黨跟國黨人員分不清兩家特務。何況虞楠剛來南京,知道啥啊。
衡宇小聲解釋:“兩家。為什么來兩家有點復雜,簡單說,日本間諜的消息被特務處獲知,而紅黨人員被調出處帶走,這樣你能懂嗎?”
虞楠愣愣點頭,懂了,能不懂嘛,高錦川叛變了。
想到這里她再也坐不住了,要馬上聯系南京黨組織及時轉移,并更換身份,至于被捕同志只能在想辦法營救。
“我還有事要辦,等晚上回去再聊好嗎?”
衡宇點點頭:“行,不過晚上可能有任務,等回到家在細聊吧。另外,你剛才進去沒跟里面的人說話吧?萬一胡亂攀扯,特務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虞楠眼眉抖動,心里暗呼僥幸,她是接到命令過來實地勘察,并沒有跟里面同志接觸。
“沒有,我只是詢問米價。”
真話!
衡宇擔心虞楠有牽扯,利用辨別能力確認一下很正常。看來自己多慮了,叮囑道:“最近千萬不要亂跑,特務到處抓紅黨,牽扯到就很難脫身,老實在家待著別亂跑。”
“好,我知道了。你先忙吧,我有事要處理。”
虞楠告別后急匆匆離去,幾番周折見到人時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
……………………
“王書記,事情緊急,必須馬上轉移……”虞楠也沒廢話,直接把從衡宇那聽到的消息以及自身推測一股腦說完。
王煊捏著卷煙,原本神情凝重,聽完后到坦然了,“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內部同志提前獲知消息,早在一小時前就做了調整。暫時安全,幸好提醒的早,老高發展的另外三名同志,潛伏地方剛剛被特務搜查過,躲過一劫。”
“知道了?”虞楠詫異之際,神情放松下來,只要及時轉移,消息從哪得到她不能詢問,規矩。
王煊狠狠抽了口煙,“最近形式嚴峻,要減少聯絡,減少人員流動。老高的事情要總結經驗,今后務必采取單線聯系。這一系列的事弄得焦頭爛額,抽不出空來好好整頓,只能先停停。”
“紅纓同志,你最近也盡量不要出門了,我擔心老高已經全部交代,萬一我被捕有人看到你來過此地,到時候損失會更大。”
虞楠點點頭表示明白,“老高那要怎么處理?”
王煊明白她的意思,“這件事要先匯報,作為老黨員經不住考驗,對組織來說是一種失敗。但這種失敗又無可奈何,老高家眷被日本人扣押,組織上一直沒有營救出來,本身有些虧欠。他走這一步我也能理解,他可以選擇背叛組織,但組織卻不能對不起他,匯報后有上級領導考量吧。”
虞楠沒說話,在她心里可能不認可。
王煊嘆口氣:“算了,不要想那些了。洪記糧店的邱明為何被懷疑是日本間諜?他雖然沒有加入組織,卻跟我黨有多年合作,介紹入黨的同志表現都不錯,就算老高出賣他,也應該是我黨人員,怎么會懷疑他是日本間諜,消息是不是有誤?”
“這個……”
虞楠蹙眉道:“可能‘漁夫’同志的消息有誤吧。”衡宇的檔案在后方,不屬于南京組織領導,原則上不能向王煊透漏其身份。“可從老高被調查處帶走的消息來看,應該真實,這會邱明被特務處帶走,很難探聽到消息。倘若……倘若是真的,事情好像有點麻煩。”
王煊眉頭皺成川字形,一旦邱明身份是日特,那可就麻煩了。他發展的三名同志身份是何?推薦同志又發展的同志身份是何?
如此推演下去,南京黨組織還有幾個可信之人?
王煊揉著額頭:“目前沒有絲毫證據證明邱明是日本間諜,小心起見我會先把他推薦的二名同志隔離,切斷與外界聯系。另外,老高推薦的人也要暫時隔離觀察,但事情沒確定之前我不好匯報上級,以免內部出現混亂。”
“你能在找‘漁夫’同志確認一下消息嗎?”
虞楠嘴角泛著苦笑,“回去后我會在請求幫忙。問題是目前漁夫狀態已經不能直接為組織服務,要隱瞞身份基礎上小心試探。何況,他目前身份太低,怕難有肯定消息。王書記,您既然能提前得到老高叛變的情報,想必有渠道獲取特務處審訊邱明的信息,從里面出來的情報才最可靠。”
王煊心中同樣發苦,卷著煙絲嘆聲道:“你是中央特派員,身份絕無問題,有些信息可以向你透露。老高叛變的消息,是南京組織里另一名委員上報,而據他所說,只是接到一個莫名電話告訴他老高叛變了,并不是他發展的同志提供。消息很突然,事后我也讓他查證一番,可答案卻是沒有。”
“這說明,有一個心向組織的外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并且及時通報。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同志,但卻未必是南京黨組織成員,否則不會直接匯報給他。”
“意思,我們不能憑借這條線來獲取消息。同時要小心行事,不排除有特務試探他,可我們卻沒得選,只能轉移。”
虞楠皺眉道:“這樣的話暫時無法確定邱明身份,漁夫那我會想想辦法,有消息馬上匯報給王書記。”
王煊點點頭:“這樣吧,安全起見還是打電話傳遞消息,用公用電話,每天晚上七點我會到電話亭等十分鐘,使用暗語確定身份后再匯報。理論上特務部門不會去監聽公用電話,時間趕不上也不要刻意過來,等隔天再傳遞。如果三天我都沒有接聽電話,說明我已經被捕,你就想辦法盡快離開南京。”
“好,我知道了,”
“另外,關于物資藥品方面,我也正在想辦法。國黨各個醫院管理十分嚴格,只能想辦法從洋人手里購買。明面上他們也跟國黨有協議,只能走黑市交易,關鍵還是資金。你也知道,組織在經費方面一直短缺,單單籌集購買資金就是一個大工程,還要考慮運輸、檢查等等問題。從南京直接抵達前線,要經過國黨三個檢查站,沒有通行證很難辦。”
“目前我們要把工作細化,中央既然決定你暫時留在南京,擔任物資籌備委員會主任,南京黨組織全面支持。每個月籌集資金上交給你,至于藥品購買也會想辦法,通行方面只能寄托于你。”
“組織力量太過薄弱,又在這種環境下生存,難度系數巨大,只能慢慢來。紅纓同志你還年輕,做事不要著急,慢慢來總會做成。”
虞楠點點頭:“王書記放心,我會克服困難,盡快完成組織上交代的任務。首長叮囑過,只要找到失去聯系的四位同志,對物資籌備與運輸會起到關鍵作用。只是負責聯系的漁夫失憶,而當初發展的老領導都犧牲了,檔案也被毀掉。目前只能寄希望與固定時間去見面這一條路,即危險,又無法確認真假。所有對接口令都沒留下,雙方判斷身份都是個問題,只能慢慢來。”
“唉,是啊。”
王煊壓力十分巨大,“眼下還有個麻煩事,老高跟老劉被調查處帶走,生還可能性很小,暫時也沒能力營救。只是今天小吳同志被特務處抓走,要想辦法營救。”
“是不是掌握著什么重要情報?”
“是。”
王煊把煙掐滅,“小吳同志負責另一名委員聯絡工作,掌握著部分同志潛伏名單。因為一些特殊原因,當初是讓他把人隱藏起來,等到合適時機再恢復我黨身份,為了減少危險,只有他自己知道安排到哪里潛伏。所以,要想辦法營救,最壞打算也要拿到名單。”
“目前組織高層正在想辦法營救,至于能不能成功無法確定。同樣,如果小吳頂不住刑訊,后果非常嚴重。一步錯,步步錯。內部調整勢在必行,問題太多,要好好總結經驗。”
…………
衡宇還沒回家就被特務處喊去,戴著面具走進審訊室時,被抓來的兩人已經被打的不成人形,再打下去估計都掛了。
醫務室給打了兩針,這會剛緩過來。室內人員級別有點高,都閑著沒事過來湊熱鬧。
以戴春風為首,鄭界民跟唐樅都在,衡宇如今是正兒八經特務處人員,還是國黨中尉軍官,當然要先敬禮問候一番。
戴春風叼著煙輕輕頜首:“先干正事吧,聶組長把審訊資料給他看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