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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圍墻的學校

張 煒

我不愿回憶我的中學生活。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里,留給我的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我寫這篇短文的時候,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同學們中間。我在心里與他們交談著:當年是這樣的吧?我們的學校,還有我們自己,是這樣的吧?

我們四農中學坐落在膠東西北部的小平原上,那是膠東自然環境最優美的地方之一。我們的學校不像當時一般的校園那樣,圍了高墻,又做了大鐵門。她藏在一片果樹林里。與果林相連的,是那無邊的、茂盛的喬木林子。一幢幢整齊的校舍在園林深處,夏秋天里看去,只見一片蔥綠,要是沒有人指點,只怕還不知道這里面有所學校哩。林中的鳥兒很多,樹下滿是野生的白菊花。當時的人也不像現在這么多,很少有一群群的人涌到林子里干什么。林子安靜、美麗、幽雅,我現在想起來,還真感謝那些選擇校址的人。

校址可以選擇,上中學的時代可不能選擇。我開始做中學生的時候,正好是六十年代末期。那時候社會上很亂,人們的日子都不很好過,林子邊上村莊里的居民又鬧起了派性,連再老實的人也得不到安寧。有時人們從靜謐的林邊走過,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象起里面的生活來。他們往往想象得很美好。

其實,這所中學的教師和學生也忙成了一團糟。大家寫大字報、開批判會,有時興致來了,可以一連幾天通宵不眠。林子邊上靜靜的,林子深處卻鬧翻了天。

我們都會寫大字報,簡直是無師自通。字越寫越大,墨汁蘸得很濃,一句話的結尾,常常要使用三四個感嘆號。開始是矛頭向上,批判資產階級,后來就在同學中找小牛鬼蛇神了。同學們出了教室,或者是在上學、放學的路上,不同班級的見了面,都皺著眉頭問對方:“你們班找到了嗎?”對方有時這樣回答:“剛找到,兩個……一個是地主(他爺爺給地主看過莊稼!);一個罵烈屬王大爺!……”

夜晚,南風送來一陣陣蘋果的香味兒,白菊花更是香極了。寫大字報用的墨汁放得久了,擺在桌上很臭,大家還是一下一下地蘸著。我們做學生的寫,老師也寫。有的老師一張張地翻看著學生寫的大字報,看到滿意的詞句,比如,“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反誤了卿卿性命”等句子,一定要用紅筆在下面畫一道曲線。到后來我們也完全猜得出哪些句子將會被畫上可愛的紅線,就到處去尋找那些有趣的、但是怎么也搞不明白的古怪句子和詞了。有一次,我竟然使用了“怪哉”這個詞——這個詞本身就夠“怪哉”了!果然,沒有一會兒工夫,它的下面就有了紅線了。所有的同學都看著眼熱。當然我也有羨慕別人的時候。有一次我的鄰座竟會在大字報上寫出了這么一句:“豈非咄咄怪事!”我一下子就給征服了。大字報上每出現一個新詞新句,被批判的小牛鬼蛇神就哆嗦一下。這大約就是戰斗性了。我們覺得“革命”和“造反”真有意思……我們大概是建國以來寫毛筆字最多的一些中學生了,也是毛筆字寫得最糟糕的一些中學生!

我們的學校是所聯辦中學,其中還包括小學。記得一個小學生在田野里玩,摘了幾個果子、扒了幾塊紅薯,學校就決定開他的批斗大會。他很小,還沒有一張桌子高,臉色蠟黃。批斗會是必須呼口號的,呼口號的時候,他自己也跟著舉起小小的拳頭。校園里的大字報,這陣子幾乎都對著他,黑板報上的插圖文章,也是批判他的。他連哭也不敢哭了,只瞪圓了一雙驚駭的眼睛,癡呆地望著那些他永遠也不會理解、一多半兒字還不認識的大字報……這個小同學今天哪去了?他即便長成了一個魁梧的漢子,會忘得了那些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忘得了那個聲嘶力竭的批斗會嗎?我相信他心靈上還會帶著當年創傷的疤痕。

除了搞批判,就是“學工、學農、學軍”——我們學校離一座煤礦的矸石山不遠,因此主要是“學工”。我們“學工”就是爬到山頂上,從廢矸石里面掘小煤渣。雨天,雨水可以把亮晶晶的小煤渣沖出來,我們就得冒雨登山了。矸石里含有一種化學物質,常年燃燒,發出一股難聞的硫黃臭。在風雨天里,有時燃燒得更厲害,矸石山上整天濃煙滾滾。我們自覺這就是在闖一座火焰山,心里有著莫名其妙的激動和自豪——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大家不知在黑泥水里跌了多少跤子,各自提著個小籃子,里面都盛著一捧煤渣。大家把煤渣倒在山下的一塊平場上,等著外地人來買。當時很多煤礦不出煤,這樣的煤渣也成了好東西。

賣煤渣得了一些錢,學校用來買了高音喇叭。高音喇叭安在學校的一棵大樹上,一天到晚放著幾支相同的歌。有一段京戲的幾句詞兒妙極了:“提籃小賣,唉嗐唉嗐唉嗐嗐!拾煤渣……”這真是唱絕了。這不是唱我們“學工”嗎?活生生地唱出了我們提著籃子拾煤渣的情景——它知道它是我們拾煤渣的錢買來的,所以就這樣唱了,它可真是個夠朋友的好東西。我們大笑著,明明知道自己的推論是錯誤的,卻偏偏要那樣想,并大聲地應和著唱起來。除了用它聽歌、學戲,還用它講話。批判大會上發言,被它擴出來的聲音,威武而雄壯,勢不可當。把大字報對著麥克風一念,大字報的詞句仿佛更完美無缺了,連我們自己都懷疑起來:這么好聽的詞兒,會是我們親手寫出來的嗎?……賣煤的錢除了買來一個大喇叭,還買來了一副籃球架。籃球架很漂亮,不組織一個過硬的球隊是對不住它的,學校領導親自挑選隊員,條件是個子高、覺悟高、出身貧農。

我和大家一塊兒寫著大字報,也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讀了些有趣的書。我開始學著寫些別的東西了,不求別的,只求有趣。我寫了我們的果園、鳥兒、白菊花,也寫了同學們的勞動。我有時也把文章送給信得過的老師看。老師看了我寫的一篇文章,說好是好,不過怎么能用“漂亮”這個詞呢?我聽了撓撓頭,真的,我寫到一個拾煤渣的同學時,這樣寫道:她很漂亮……我的臉紅了。立刻用筆把那兩個字劃去了。我從此認定這兩個字是屬于資產階級的——直到后來,直到我走出校園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真正知道這兩個字的含義:正好相反,它屬于勞動著、創造著的健康的人們!

兩年的中學生活一晃就過去了。在離別這個沒有圍墻的學校時,幾乎所有同學都哭了。我也哭了。我們突然覺得我們的學校很美。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大家在這么美好的校園里做了并不美好的事情。這很可惜。值得留戀的還有別的事情——接近畢業時上級分配來學校一個女教師,跟所有人都不一樣,她唱啊,跳啊,不停地笑。她教同學們唱委婉的歌,還手持馬鞭教大家跳“奔馳在草原上”的舞蹈……但,我們終于畢業了。我們的中學生活并不有趣,可是有一個漂亮的結尾:奔馳在草原上!

回憶到這里,我想起一個問題。我在想我們當時真是傻得可以。是因為年少幼稚嗎?那么有的老師呢?結論只能是他們同樣幼稚。可是他們畢竟年齡很大了,有的都到了中年或已過了中年——這不能不說是一場人生的悲劇。我們的學校沒有圍墻,卻并沒有因此而和美麗的大自然更親近起來。一道道看不見的“圍墻”正把我們圍住、隔離開來,使我們遠離了世界上那些最美好的東西……

告別了,我的中學時代!我在那個年頭里,曾經浪費了一個人的一生中再也不會重復出現的、僅僅屬于那個美妙年紀的熱情。這是我今天最為惋惜的。我記住了。

(錄自《黃金時代》,知識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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