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價值盲盒:精英的見識、探索和我們的時代
- 潘啟雯
- 6389字
- 2024-01-15 17:12:28
“模型先生”靠什么傲視群雄
別希望自己每次都正確,如果犯了錯,越快止損越好。
——投機大師伯納德·巴魯克
這組數據能證明大獎章基金掌舵人詹姆斯·西蒙斯(James Simons)并非浪得虛名:從1988年到2018年這30年間,他操盤的大獎章基金平均年化復合收益率高達39.1%,這還是扣除了5%的管理費和44%的業績提成后的結果。這個投資收益較同期標普500指數年均回報率高20多個百分點,比“金融大鱷”索羅斯和“股神”巴菲特的表現都高出10余個百分點。即使是在次貸危機爆發的2008年,該基金的回報率仍高達82%。而在2020年,雖然新冠疫情席卷全球并對量化投資帶來了非常大的挑戰,大獎章基金仍獲得了76%的費后收益。
由《華爾街日報》特約撰稿人、三次獲得杰拉爾德·勒布獎的格里高利·祖克曼(Gregory Zuckerman)撰寫的《征服市場的人:西蒙斯傳》(The Man Who Solved the Market: How Jim Simons Launched the Quant Revolution)講述了西蒙斯這位“非典型數學家”是如何帶領一群由博弈論、物理學、密碼破譯、量子力學、計算機編程、數學等領域的科學家組成的投研團隊,如何創立文藝復興科技公司,又是如何在華爾街發起量化投資革命。
從“數學天才”到“模型先生”
1938年出生于美國波士頓牛頓鎮的西蒙斯,是一個制鞋廠老板的后代。“你應該做喜歡的事情,而不是你覺得應該做的事情。”西蒙斯從沒有忘記父親從小就一直不斷告誡他的這句話。西蒙斯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思考數學問題,他經常沉溺于對數字、形狀和斜率的思考之中。
俗話說“3歲看老”,正是在3歲這個年齡,西蒙斯就能算出某個數字的兩倍和一半各是多少,還可以算出2到32的平方數,并且絲毫不覺得厭煩。有一天,在全家人去海灘的路上,父親停車下來加油,這個舉動使西蒙斯頗為困惑。他對汽車耗盡汽油的現象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車永遠都不需要加油,因為即使用掉一半的油,油箱里還有另一半,如果每次都只用一半,那么永遠都不會用盡。
在書中,祖克曼提到西蒙斯這種想法同戰國時期莊子提出的“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的思想有相似之處。也類似于古希臘哲學家芝諾提出的一個著名的悖論:烏龜和阿喀琉斯(希臘傳說中的英雄)賽跑(即芝諾悖論)。烏龜提前跑了一段,假設為100米,假設阿喀琉斯的速度為烏龜的10倍,這樣當阿喀琉斯跑100米到達烏龜的出發點時,烏龜向前跑了10米;當阿喀琉斯再追了這10米時,烏龜又向前跑了1米……如此下去,因為追趕者必須首先到達被追趕者的原來位置,所以被追趕者總是在追趕者的前面,由此得出阿喀琉斯永遠追不上烏龜的結論。這些想法體現了原始的微積分思想,而西蒙斯自幼年時就開始琢磨類似的問題,真是讓人不可思議。

芝諾悖論圖
從牛頓高中畢業后,西蒙斯這個在人們眼中有點近乎偏執的“數學天才”,在23歲時就獲得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數學博士學位。在進入投資界之前,他還做了8年的數學教學和國防科研工作,而立之年即被任命為紐約州立石溪大學數學系主任。西蒙斯最著名的研究成果是和華裔著名數學家陳省身教授一起發表論文《特征形式與幾何常量》,并提出了對數學和物理學影響深遠的“陳-西蒙斯常量”(Chern-Simons Theory)。該幾何常量對理論物理學具有重要意義,被廣泛應用于從超引力到黑洞的各大領域。截至2019年,陳省身和西蒙斯的論文被引用的次數已達數萬次,平均每天都有3次,這也奠定了西蒙斯在數學和物理學領域的殿堂級地位。1976年,西蒙斯還獲得了5年頒發一次的維布倫獎,這是美國數學界的最高榮耀。
“我雖然沉浸在數學之中,但從未完全融入數學圈子,我總有著一些別的想法。”數學天賦和成就并沒有使西蒙斯滿足,他的血液里似乎天生流淌著一種不安分基因,催促他不斷尋找新的刺激,那些在金融市場流動的天文數字和跳動的價格波動,對西蒙斯產生巨大的吸引力。終于,一件小事成為他走出學術象牙塔投身到投資搏擊場的催化劑。就在西蒙斯獲得維布倫獎后不久,一位同事參股一家瓷磚公司,結果8個月所獲得的盈利相當于西蒙斯全部資產的10倍。這使西蒙斯大受震動,躍躍欲試。
1978年,全球各種貨幣的彈性加大,開始和黃金價格脫鉤,英鎊也開始暴跌。年屆不惑的西蒙斯看準了這個市場機會,他毅然決然地辭職離開石溪大學,決心轉向專注投資,拉上三五好友成立了英文名為“Monemetrics”(即金融計量學,也就是后來的文藝復興科技公司的前身)基金公司,從事商品、債券和外匯交易。
起初,西蒙斯并未想過把自己的數學天賦運用到投資之中。恰恰相反,公司當時采用的是業界主流的基本面分析法,比如通過分析美聯儲貨幣政策和利率走向來判斷市場價格走勢。雖然公司的盈利不錯,但市場的大起大落始終讓西蒙斯膽戰心驚,這讓他萌生了要以更為客觀的數學模型代替人做決定的想法:“我想要在我睡覺的時候都能幫我賺錢的模型。”從此,西蒙斯放棄了基本面分析,徹底轉型為“模型先生”。
巧借模型分析
西蒙斯在從事國防分析研究工作時,曾創建過數學模型用來捕捉“敵方”通信數據之中隱藏的真實信號。他深信完全可以用數學模型挖掘出價格背后所潛藏的規律。西蒙斯在創立文藝復興科技公司前后共用了12年時間研發計算機模型,篩選了數十億數據資料,從中挑選出中意的證券買進、賣出。人們后來將西蒙斯的這種投資方式稱為“定量投資”。
到底如何將數學模型和統計學方法融入金融交易之中呢?西蒙斯一開始就把投資比作“一個難解的謎題”,因為在當時畢竟這還是一條未有前人走過的路。西蒙斯的對策是廣招英才,從昔日就職的單位和科研機構找來了一批奇人異士,開發了一個計算機模型。這些人士包括博弈論專家埃爾文·伯勒坎普、美國國防分析學院的密碼學專家列尼·鮑姆、美國數學協會Cole(科倫)獎得主詹姆斯·埃克斯,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系教授亨利·勞弗和IBM語音實驗室的大牛人羅伯特·默瑟等。這是一個完全屏蔽了人類干預的系統,他們做的就是挖掘海量的價格數據,去除交易流程中的情感因素,其中包含了數據清洗、信號機制
和回溯測試
等步驟。
在那個時代,喬治·索羅斯、彼得·林奇、比爾·格羅斯等一批優秀的投資者已經開始嶄露頭角。他們憑借智力、直覺以及傳統的經濟指標和技術分析,在國際金融市場上獲得了巨大收益。相比之下,西蒙斯的交易思想和策略,不僅在校園未受到歡迎,在其他領域也鮮為人知。同時,西蒙斯并不懂得如何管理現金流、評估新產品和預測利率走勢。他所做的僅僅是挖掘海量的價格數據,盡管當時的華爾街對此毫無概念,甚至都沒有一個合適的名字來概括這種方法,但是西蒙斯已經嗅到了計算機交易系統勝利的味道。
祖克曼通過調查和走訪發現,西蒙斯將他的數學理論巧妙地運用于股票投資實戰中,即針對不同市場設計數量化的投資管理模型,以電腦運算為主導,并在全球各種市場上進行短線交易,這就是他的成功秘訣。文藝復興科技公司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即電腦和系統專家、研究人員和交易人員。西蒙斯每周都要和研究團隊見一次面,共同探討交易細節以及如何使交易策略更加完善。
一開始大獎章基金表現平平,1988年的回報率僅為8.8%,甚至團隊內部也摩擦不斷,但經過幾個月的調整后,終于找到了基金的定位,即所謂的“壁虎式投資法”,就像壁虎一樣平時趴在墻上一動不動,蚊子一旦出現就迅速將其吃掉,然后恢復平靜,等待下一個機會。西蒙斯的策略是通過對短期的商品行為數據進行挖掘,捕捉市場中轉瞬即逝的微小盈利機會,就如同在不計其數的干擾電波中尋找傳遞的密文一般。雖然單筆交易獲利較小,但通過重復交易,鑒于大數定律和凱利法則
,就能取得可觀回報。
這個頻繁交易的策略與華爾街流行的“買入并長期持有”的理念截然相反。借助模型分析,西蒙斯和他的團隊仔細檢視歷史價格數據,以期找出未來可能重復出現的價格走勢。這個策略隱含的假設前提是投資者的行為會不斷重復,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華爾街的大佬們基本上把這種方法看作“暗黑藝術”,但是西蒙斯確信這種方法是行得通的,前提是要用更科學和更復雜的形式來實現,并且只應用于短期交易,而非長期投資。他們還認為,如果交易不頻繁,每次交易成果對公司都具有較大的影響,那么如果虧損的交易多來幾次,公司就完蛋了。但是如果交易頻繁,那么單次交易的結果就不至于那么重要,有助于降低公司的整體風險。如果交易得足夠多,那么只要保證其中51%是盈利的就夠了。
通過不斷篩選挖掘數據,西蒙斯和他的團隊發現了周內價格變化規律。比如說,周一的價格變化常常是周五趨勢的延續,而到了周二,這個趨勢會反轉。他們還發現前一天的交易常常可以引領后一天的市況,他稱之為“24小時效應”。大獎章基金開始利用這些發現。如果周五的市場展現出清晰的上升趨勢,那么大獎章基金會在周五收盤前順勢買入,在下周一早上就賣出,期望能夠利用“周末效應”占到便宜。
西蒙斯和他的團隊創建了一個理論:場內交易者對商品和債券的買賣有利于保持市場的流動性。比如他們會在周末來臨前清倉,以防周末傳來壞消息導致虧損。與之相類似的是商品交易所的場內經紀人會在經濟數據公布前減倉,以防低于預期的數據導致頭寸蒙受損失。這些交易商在過完周末或者經濟數據公布之后會立即補倉,從而又助力價格反彈。大獎章基金的交易系統會利用這個規律,在交易商們賣出時買入,在他們覺得安全了又重新買入時,再把頭寸賣回給他們。
外匯市場的異常現象也提供了頗具吸引力的交易機會,特別是在德國馬克的交易中。西蒙斯和他的團隊發現:一旦某一天馬克升值了,它第二天繼續升值的概率非常高;而如果它貶值了,那么第二天大概率會繼續貶值。無論是看月度、周度、日度甚至小時數據的相關性,德國馬克都展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價格趨勢,這種趨勢甚至比想象中的更明顯。
在1989年末,西蒙斯開始將這一新的交易方法應用在基金的管理上,取得了令人震驚的效果:大獎章基金的交易頻率大大提高,基金的平均持有時間從之前的一周半被減到一天半,更重要的是,基金幾乎每天都在賺錢。
西蒙斯和他的團隊找到的某些交易信號并不特別新奇和復雜,但是很多投資者都忽視了。這些信號要么出現的概率不足50%,要么相對于交易成本的潛在盈利空間太小。投資者選擇忽視,繼續尋找更豐厚的投資機會,就像漁夫忽視網中的孔雀魚,總想著抓大魚一樣。但是由于交易的頻率很高,所以大獎章基金認為這些孔雀魚也很值得擁有。不過,當市場處于極端波動等特殊時刻,大獎章基金的交易會切換到手工狀態。西蒙斯雖然相信量化交易,但不完全信任自動交易系統。在市場危機中,他傾向于減少對某些信號的依賴性,這曾使那些始終認為應該交由計算機程序來發出交易指令的研究人員感到懊惱。
就這樣,“壁虎式投資法”創造了令人驚嘆的業績:1990年,即大獎章基金重回正軌的第一年,其回報率就達到了驚人的56%,而當年標普500的回報率僅為-3.1%。在之后的30年里,直至西蒙斯退居二線,大獎章基金一騎絕塵,從未出現過年度虧損,即使是在1994年美聯儲重啟加息周期、2000年互聯網泡沫破裂和2008年次貸危機時,依舊傲視群雄,堪稱金融史上的一大奇跡,因此被稱為“華爾街的印鈔機”。
找出被忽略的關鍵多維因素
東晉大詩人陶淵明在《形影神贈答詩》中寫道:“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詩中關于形影神三者之間的辯證關系與基金行業當下的熱門話題“量化基金”有諸多相通之處。量化投資策略以及對應的各類量化基金沖浪于“大數據+人工智能”時代,但本質上只是投資研究和投資執行過程中的一種工具和方式。量化基金既不是百發百中的金如意,更不是不可見人的“黑匣子”。量化策略與其他所有投資策略一樣服務于投資價值的實現,在事實上“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易經·系辭下》)。
在紐約有一種說法:“你必須非主流才能入流。”西蒙斯特立獨行的一生,剛好是這句話的注解。作為一位數學家,西蒙斯也深知靠幸運只有1/2的成功概率,要戰勝市場必須以周密而準確的計算為基礎。西蒙斯的成功極大推動了量化投資的發展。一直以來,導致市場失效的原因多而復雜,跑贏市場要么依靠信息優勢,要么能夠做到小輸大贏。大獎章基金抓住了50.75%的機會,并做到100%正確。西蒙斯和他的團隊依靠的是應用數據科學去發現大數據中隱藏的那些與各種股票價格相關的多種因素和相互關系,找出容易被其他投資者忽略的關鍵多維因素,從而獲得擊敗市場的信息優勢。
西蒙斯透露,“只有系統能決定我們交易什么”。經過多年的實踐和探索,西蒙斯和他的團隊總結出了發現交易信號的三個步驟:識別歷史價格數據中的異常模式;確保異常在統計上顯著,隨著時間的推移表現一致且并非隨機;查看是否可以合理解釋與之相關的價格表現。西蒙斯還反復強調:“我是模型先生,不想進行基本面分析,模型的優勢之一是可以降低風險。而依靠個人判斷選股,你可能一夜暴富,也可能在第二天又輸得精光。”
韜光養晦是優秀的對沖基金經理恪守的準則,西蒙斯也是如此,即使是華爾街專業人士,對他及其旗下的文藝復興科技公司也所知甚少。西蒙斯對于投資策略的保密,有內外兩種完全相反的做法:對內鼓勵公司內部的研究人員分享、探討和合作;對外是嚴格保密,需要員工簽署極其嚴苛的保密協議。公司的研究人員很多是數學家和計算機科學家,這些人通常比較內向,習慣的工作方式是自己一個人研究,而西蒙斯具備數學家中罕見的善于交際的“領袖型人格”,能讓這些內向的聰明人團隊協作,不停地改進單一交易系統和多因子交易策略,進而帶來了1+1>2的效果,而這也伴隨著機密泄露的風險,投資策略一旦泄露就會失效,所以他也會用各種嚴苛條款來控制這種風險。
一個人要在一個新領域成為專家,至少需要花費10年時間。而成為投資家所需繳納的“學費”更昂貴。大眾普遍看到的是西蒙斯作為一個數學家能夠輕易跨界成功,然而這并不是全部真相,即便是西蒙斯這樣的天才人物也經歷了各種挫折。1988年,西蒙斯設立大獎章基金時已經50歲了,此前他在投資上已經歷了10多年的挫折。西蒙斯的成功還有一個時代背景,那就是電子計算機和信息技術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高速發展,使得數學在“量化投資”領域有了用武之地。
按照祖克曼的敘述和分析,西蒙斯的高明之處在于,他真正地將科學性帶入了金融市場,雖然在他之前也有不少經濟學家運用數理手段對市場進行研究,但他們更關心的是演繹的精確性,而不是模型與現實世界的重合度。
西蒙斯正是認識到了這一點,積極尋找市場偏差中隱藏的可理解信息,而不是數據相關性背后的深層原因,并以此為基礎發展出了自己的交易策略。同時,他所主導的文藝復興科技公司以數據和模型為導向,將交易過程高度自動化,從而避免了個人認知偏見和主觀情緒的干擾。誠如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安德瑞·史萊佛在其所著的《并非有效的市場》一書中所言:市場中其實存在許多微小的無效之處。這些無效之處只能通過龐大的數據集和強大的計算能力發現,而文藝復興科技公司則找到并運用了正確的方法。
必須提醒的是,對于普通投資者來說,與其苦心鉆研西蒙斯的投資策略,購買指數基金類的被動投資或許更為保險。在《征服市場的人:西蒙斯傳》最后一章“量化投資的未來”中,祖克曼也給市場參與者留下了一段耐人尋味的箴言:“市場具有比大多數人想象中更多的無效性。實際上,對投資者而言,他們可以用以獲利的無效性和潛在機會比大眾所設想的要少。盡管文藝復興科技公司聚集了獨特的數據、高超的計算能力、特殊人才以及交易和風險管理領域的專業知識,但也僅能從其略微超過50%的交易獲利。這表明試圖擊敗市場有多困難,以及大多數投資者嘗試這樣做是多么愚蠢。”
資本市場最具吸引力的一個特征,就是其提供了林林總總的可能性,投資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偏好,選擇與探索不同的投資路徑,并且承擔投資決策的結果。西蒙斯只是一個數學家,對投資的歷史知之甚少。然而,西蒙斯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致力于解開謎題和應對挑戰。他始終堅信:每一件事都有它美的一面,他一生都在“被美麗指引”,找一群正確的人,用正確的方法探索把事情做正確。很顯然,擁有過人的數學基礎是西蒙斯在投資界游刃有余的一個制勝法寶。比起基金經理人的身份,他更像是一位精通數學的書生,通過復雜的賠率和概率計算,最終成為金融界的傳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