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花貓今年已滿六歲,因為前年和去年都差點惹出大事,母親老早就想把他送到白雁小學去,只是距開學還有段時間。
白雁大隊的白雁小學,建在與五隊接壤的小獅山下大平地里,原是一座清朝遺留下來的周姓人家的三進四合院和旁邊的白雁寺改建的。周姓人家原來是此地的大戶,新中國成立前曾遭遇兩次土匪搶劫,還損失了人口,沒了男丁,兩個女兒外嫁他鄉后杳無音信。后來四合院被收歸大隊,改成大隊小學,有八間教室。按地主程永安生前的說法,這個周家四合院和白雁寺所在的位置是全縣難得的風水寶地,誰坐誰發。尤其是周家大院,它是標準的坐北向南,背靠小獅山,是“金雞抱蛋”之地,貴不可言。程永安常望著這個地方說:
“玄武高來富重重,前堂朱雀水西東,青龍回首來作案,門開巽位一帆風。”
他老把這四句常掛在口上,乃至一些常和他聊天的老人都記得。可開批斗會的時候,韓隊長就曾質問:“什么富重重,請問周家為什么遭遇土匪呢?為什么沒一帆風順呢?看,如今一切牛鬼蛇神、一切封建迷信都會不靈,都會現出原形。”
這時他啞口無言,于是,他的那套風水學問就受到更猛烈的批判。如今更沒人提了。
四合院右邊即“白虎砂”尾部,就是白雁寺。傳說很久以前,大隊這方圓十里的地方,森林密布,常有老虎出入傷人,于是修了這個寺廟以伏虎,初叫伏虎寺,后來改名白雁寺。新中國成立前,寺里遭遇過土匪搶劫,后來再沒人出家來做和尚。后來,僅有的兩名老和尚在“破四舊”的時候,被勒令還了俗;大雄寶殿里的大佛、金剛、天王、菩薩、羅漢和各路護法神塑像,全被“請”出廟里,打倒在地,扔在白雁寺周圍,白雁寺的經堂一度被改成了大隊的辦公地點。因為白雁寺與周家四合大院相距不遠,直線距離不到百米,中間的小山坳后來被平上了,建成學生們上課間操和體育課的操場。白雁寺里有些空的廢棄的僧房,老師們的學校辦公室也遷到白雁寺里,前幾年白雁寺里也改出兩間禪房做了教室,于是白雁大隊小學共有十間教室,學校五個年級共十個班,相當于每個年級有兩個班了。白雁大隊和鄰近的駐馬大隊兩個大隊的小學生都在這里上學讀書。為方便學生們生病時治療,白雁大隊的赤腳醫生站點也設在白雁寺里,還是一間僧房改的。四合院和白雁寺這兩座大隊地盤上最大的建筑就相當于連在一起了。有了學生們的讀書聲和蹦蹦跳跳的吵鬧,這里成了全大隊平日里最熱鬧的地方。
四合院學校的下面不遠處,是白雁林,一大片的樹林,里面有白雁寺以前圓寂的僧人的墳墓,十多座,多是清朝宣統時期以前的。其中有幾座是原來寺廟的住持法師的墓,還有周家以前的幾座祖墳,都修得高大巍峨,雕刻也很精美。周圍夾雜著許多附近的老百姓的低矮墳墓,或有碑,殘破,多是無主墓。所有墳墓全在荒草樹林中,陰森森的,可是白雁五隊孩子們上學的道路恰巧就從這白雁林中穿過,路的兩旁不遠處就是高高矮矮的土墳石墳,甚至還有垮塌而外露、無人理會的破朽棺木,很駭人,這也就是小四花貓父親講鬼故事的發源地之一。
中學已經提前開學,陸運新前天上學去了。大隊小學隨后也報名開學,母親韓敘芳打了很久的主意,一心想要小孩子早進學校念書,不然老是每天玩來玩去的,說不定又闖禍。她和丈夫陸選南商量,陸選南認為孩子還不滿七歲,還小,怕不行的。韓敘芳認為小四花貓和七歲的孩子相比,至少看不出來,報名的時候,就說已經七歲,也沒人知道,總之早點到學校念書讓老師管教起來好些。而且,聽說秦正高的小娃兒也要讀小學了,陸選南聽到這個消息,馬上表示同意。
這天晚上,家里開始公開討論小四花貓上學的事。母親要后天開學的時候,三姐陸運芹帶著他去學校,找一年級老師報名,還沒打聽今年的一年級老師是誰。三姐說:“五年級的學生剛畢業,兩個老師肯定就都負責一年級,是王老師和陶老師。”
“你聽說過沒有,哪個老師教得好呢?”母親問。
“人家王老師是正式公家老師,陶老師是民辦代課老師,他們倆教的畢業班,陶老師班有三個學生考上了初中,王老師班有七個學生考上了初中。”
“那就報王老師那個班嘛。”
“王老師班報名的人肯定多,因為她教得好。”
“……實在不行,去陶老師班也行。”父親說。
小四花貓有些茫然地望著他們替自己決定,此時他倒不像往年一樣反對念書了,因為他已經認為念書也是很好玩的,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在念書。范朝拉著小四花貓比了比身高,又把他舉了舉,放下,笑著說:“有一米一,三十六七斤吧,可以上學了。”
“成天花頭戲臉的,后天去報名,老師問起叫什么名字,就叫小四花貓嗎?”三姐鄙夷地譏笑。隊上和小四花貓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大多數只有個綽號,沒有名字。
“噢,報名的時候,讓老師幫取一個也行嘛,老師的文化水平比我們高。”父親說。
“別讓老師取名,老師們每次給報名的孩子現場取名字,要么全是明,蔣明、李明、黃明;要么全是強,周強、黃強、蔣強強;或者全是軍,李軍、周軍、蔣軍。他不叫陸軍,就叫陸明或者陸強了。”三姐說。
“不,不,中間要加個字,按咱們字輩來取。你和你大哥的名字,還是當初你爺在世的時候取的,按字輩取,運字輩。”父親一邊說,一邊開始思考。
半晌,他仍然沒想好,對旁邊的范朝說:“范大哥,你們城里人學問高,見識廣,幫想想看。”
“我看,叫陸運飛,好聽不?”范朝想了想說。
“現在就到處飛,成天不沾家,將來肯定更不聽話,還要到處飛。”陸選南和韓敘芳還沒發表看法,陸運芹就說。
“陸運紅,或者陸運青。這個紅,表示小四花貓將來運氣也很紅唄,而且一顆紅心向著黨嘛。青呢,這個……陸三叔,剛好你名字中有個‘南’字,青就表示青出于藍,將來超過你們。”范朝隨口又提供了兩個。
“嗯,可以,都好聽。”母親說。接著父親也表示可以,說:“那就紅吧,一顆紅心向著黨。”
于是,小四花貓的名字就定了。范朝揪揪他的臉蛋,說:“從現在起,就叫運紅,我就不叫你小四花貓了?是不是,運紅、運紅?哈哈。”
“嗯,不……”他對這個稱呼感到陌生,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可不由得他了。于是,小四花貓從此有了正式的名字。末了,母親反復向三姐強調,報名的時候,說是七歲。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三姐催促著起來,滿身的不自在。母親已給他準備好一套干凈的衣服,還是大哥運新以前穿過的,他不情愿地在三姐的威嚇下穿上,還有一個布書包,先讓三姐帶著。二人往學校方向去,一路上也有不少哥哥帶著弟弟,姐姐帶著妹妹,或直接由大人帶著的孩子去學校報名。路過公房的壩子,他和幾個小伙伴修建的“公路”還在,他走過去,踹了幾腳,踢壞。還碰到了小伙伴三蠻子和三三、四娃,都被大人拉著去學校。在這不是平常相見的場合相見,他們都忽然感到不好意思,好像都被人帶上了刑具,扭扭捏捏好一會兒才恢復如初,一塊朝學校蹦去。
去學校的路,經過那片森林,里面有許多墳墓,父親曾講過的嚇人的鬼故事,有的就發生在這里!可是今天人特別多,誰也沒想到,誰也沒害怕。
一年級分甲乙兩班,甲班王老師任班主任,甲班被安排在白雁寺那邊,乙班被安排在四合院這邊。姐弟二人穿過操場,去白雁寺那邊王老師班的報名處。王老師是個女老師,四十來歲,他的報名桌前擠著大堆的娃娃和大人。王老師在評判著前來報名的孩子。好不容易,三姐才拉著弟弟拼命擠到報名桌前,王老師看看他,問:“你報名?叫什么名字?”
“陸運紅。”三姐替說。
“是什么成分?”
“貧下中農。”三姐說。
“別讓人幫你說,你自己說。”王老師面無表情地對著他要求。
他忽然感到害怕,可由不得他,只好吞吞吐吐地學著三姐說一遍:“貧下中農。”
“你有七歲嗎?”王老師疑惑地問。
“……有。”他回答。三姐在旁邊補充:“他今年七歲了。”
王老師不信,讓他用左手從頭頂繞過去,看能不能摸到右耳。三姐拿著他的左手做,結果他用盡全身力氣也摸不到。三姐又暗示他把頸往下縮一縮,可還是摸不到右耳,兩人漲紅了臉。王老師看看,說:“算了,你肯定沒有七歲,回去,明年再來。”然后,她不再理會姐弟二人,繼續選別的孩子報名。
咱們的“陸運紅”愣愣的,不知所措,三姐沒完成爸媽交給的任務,幾乎要哭了。小伙伴三三的父親秦祖寅剛給孩子報了名過來,他的孩子三三是真有七歲的。三姐忙拉著他央求:“二舅公,你幫幫小四花貓,跟王老師說一說吧。”
秦祖寅拉過小四花貓,半晌對三姐說:“王老師我不太熟,人家教得好,報名的人太多。陶老師吧,我和她說說,咱們家三三都是報的陶老師班。”
“好好好。”此時三姐不再想什么,她害怕陶老師也會因為弟弟摸不到右耳而不給報名。
秦祖寅拉著小四花貓,離開白雁寺這邊,又穿過操場去四合院那邊陶老師班的報名處。三姐緊張地跟在后面,此時的小四花貓聽說三三都報名了,心里開始著急,怕以后沒人和自己玩了。或許是老天保佑,或許是二舅公與陶老師比較熟,他把小主人公拉到陶老師面前,和陶老師交談了幾句,陶老師居然沒讓他摸耳朵,只叫他背一段語錄。小四花貓平時聽得不少,此時緊張,急忙背了兩句: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最后,陶老師沒有說啥,交上一元二角錢的學費,直接給他報名,然后跟他交代,后天來學校正式上課的時候,到生產隊開一張家庭成分是貧下中農的證明。三姐還要去報名領書,小四花貓就跟著三三和二舅公秦祖寅一塊往回走。
“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奇地問三三。
“我叫秦小軍。”三三興奮地說,“是陶老師給取的,你呢?”
“嗯,叫陸運紅了。”他說著,笑起來,還不太相信這三個字和自己有了關系。
終于上學了,幾個每天在一塊的小伙伴,除小豬兒和程永安的孫子程林因為太小沒報名念書,三蠻子、四娃和三三都上了小學。他們都有了學名,三蠻子叫鐘強,四娃叫秦明明,三三叫秦小軍,小四花貓叫陸運紅。其中三蠻子和四娃在甲班,小四花貓和三三在乙班。
他背上三姐背過的書包,三姐用大哥背過的書包,大哥已經不用書包了。上學第一天,他就被三姐管教起來了。三姐和四五個同學一塊,讓他走前面,她在后面監督著他走路的姿勢對不對,不準他在路上撿石子玩,不準他折路旁的樹枝,見到狗,不要跑,還有林子里有人家種的橘子,瞅見了不準打壞主意。
上課鈴聲響了,姐姐將他推進教室,要他隨便找個位置坐,他剛好看到三三,就擠過去和他一塊坐著,然后姐姐上課去了。論輩分,三三其實比小四花貓高一輩,小四花貓應該叫他小表叔,因為他喊三三的父親秦祖寅二舅公,可都是小孩子、小玩伴,沒誰去想這些,生氣時還打來打去,一會兒又和好,現在兩人是玩伴加同學了。不一會兒,班上擠滿了和他年齡相仿的四五十個孩子,大家擠著、攘著,有的怯生生地坐著,等著老師。
陶老師來了,小四花貓這才看清楚,老師是個瘦瘦的年輕的女子,短發,面相兇兇的,讓人一看就害怕那種。她站在講臺上,用竹棍敲敲講桌,讓全部小孩安靜下來,各自先找座位坐好,然后開始點名。結果她點完,有四個名字沒有人回應,她又數了下人數,都對,沒有落下的,就叫沒被點到名的站起來。有四個同學站起來了,她問他們,原來他們將前天老師給取的名忘了,她又跟他們核對,讓他們必須記住,四個孩子才坐下。
接著老師讓大家站起來,按身高從第一排開始重新調整座位。看來陸運紅還不是最矮小的,矮小的被排在了第一排,他被排在了第二排,這下他和小伙伴秦小軍被隔開了,秦小軍被安排在第三排靠邊上。和小四花貓同桌的是個女生,扎著兩個沖天鬏,胖乎乎的,他感到天大的不自在,可是不容他有絲毫反對。忽然間,他感到這個同桌的女同學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會兒就想起了,去年和大哥一塊割牛草,到駐馬三隊被人說割豌豆苗,在那邊公房里被人團團圍住時有幾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推攘自己,這個女孩就是其中一個,唯一的那個女孩!沒錯,就是!此時他心里既恨又怕,怕她說前不久的事,好希望她把事情早已忘了。女孩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果然對他說:“我認識你,你曾經偷我們隊里的豌豆苗。”
“我沒有,我們根本沒有,是你們自己人偷的,卻說成是我們偷的。”他紅著臉忙大聲反駁。
女孩倒沒再說啥,撇了撇嘴巴,好像表示瞧不起。班上鬧哄哄的,也沒人聽他們說的啥,兩人就沒了交流。
他發現,生產隊里副隊長秦正高的兒子也在這個班上,他的名字叫秦超。他家和秦正高一直關系不好,去年還因為畫報丟在地上的事,秦正高害得他和幾個小伙伴挨了打,所以,他一直沒和秦正高的兒子玩過,也不想和他說話。
亂哄哄整整一節課,接下來,老師鼓勵能背數的同學,站起來背數,看誰能從一背到一百。過了好一陣,有四個同學站起來背,兩個背到一百,其中一個男生叫馮小強,聽說是駐馬大隊支部書記的孫子;另一個就是挨著他坐的女生,于是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許韻芹,也就是說,和他的三姐同名,只是姓不同,他感到更不自在,好像就是三姐坐在旁邊時時刻刻監督著他一樣。接著,老師定馮小強當全班同學的班長,許韻芹當副班長,然后讓兩個班長帶著幾個較高的同學,一塊去學校辦公室搬新書和作業本,讓大家一個個來到講臺前,依次分發。
語文課、數學課都是陶老師一個人教。課程表上有美術課和體育課,每周一節課,可沒有專門的美術老師,美術老師也是陶老師。體育老師是個姓程的男老師,三十多歲,去年調來的,是學校的副校長。音樂老師高老師是一二年級的音樂老師,也是五年級甲班的班主任,陸運芹就在五年級甲班。
第二天,早早地放學了,他不想等三姐,因為三姐要下午四點才放學。他和三三背著新發的書回家,一路上沒有其他同學,兩旁坎邊或山壁間,有那些殘缺的被亂扔的佛像,兇惡的金剛像什么的,都缺肢少腿,怪嚇人的。而經過那恐怖的白雁林,兩人緊張地往兩邊林子里望,就隱隱約約看到樹林中東一座西一座的陰森森的墓碑、石砌墳,好像還有一座新墳!想著父親以前講過的故事,兩個人嚇得拉著手,不敢出聲,飛跑著出了樹林。這片樹林成了兩個小孩子每天必須經過的鬼門關,每次上學放學從這里過,不是和同學一塊走以壯膽,就是兩人拉著手,憋著氣,很快跑過。
星期三,學校舉行開學典禮和革命教育。開學典禮在操場上舉行,四合院和白雁寺兩邊十個班約四百個學生,按班級在操場上劃定的位置,各班學生自帶著板凳坐好。禮臺就靠著四合院教室的右側外,幾個校領導坐在長凳上。高校長是個五十來歲就長著白胡子的中老年人,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吸著葉子煙,咳嗽幾聲。舉行升旗儀式時,他帶領著大家唱國歌,號召大家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操場上鬧哄哄的。小四花貓記得,校長姓高,叫高校長,在學校里還負責教三年級的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