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又是公安局長張然五十歲的生日。一早,張然就率領特地從廣州趕回來給自己過生日的兒子張之然及其女兒雅雯來到市場,買了祝壽的酒菜。
張然的兒子張之然今年二十七歲,兩年前從廣東某大學畢業時分配到市銀行工作,可他一天班也沒上,不久便只身一人去了廣東做起買賣。起初是和過去在廣東的同學一起干,后來說自已獨自支撐起了一個專門營銷鋼材的公司,不到一年就給張然郵回來了五十多萬元。
客觀些說,張然不怎么看重錢,對于兒子當初去廣東做買賣,張然是不同意的,不管怎么說,張然認為現在的年輕人應該在政界上角逐一番,尤其男人。但他又不愿把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別人,所以,當兒子說出自己要去廣州做生意的想法時,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看到兒子聽不進去也就不多說了。兒子發覺父親反對自己去廣東的想法后,躊躇再三,和父親說:“爸爸,我知道你的想法,媽媽去世早,這些年你最怕孤獨,希望我和妹妹守在你的身邊。如果這樣,我就不去廣東了,明天到單位報到。”
張然聽罷,只覺眼淚向上涌動。這些年他最怕別人提起老伴。
張然沒再說什么,他心里知道兒子懂事啦。第二天,張然親自給兒子買來了去廣州的機票,又親自和女兒雅雯一起把兒子送到機場。兒子上飛機前,他叮嚀了一句:“如果做生意不成,就快些回來。”
兒子忍不住淚水,扭頭奔向了檢票口。
女兒雅雯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平時寡言少語無論從性格還是從容貌上都活脫脫是她親生母親——張然第二個過世的妻子的翻版。所不同的,是女兒性格比較犟,她認準的理兒,誰也扳不倒。就拿她的婚事來說,張然就傷透了心。從大學到社會,不知有多少白馬王子型的男孩子追求過她,但她總是微笑著把人家投過來的愛按住,又微笑著欣賞一番,最后又微笑著送走。前不久,一位追她追了整五年的碩士生學成歸來,苦苦要求雅雯給他一個準確的答復,雅雯就把他約到家里,說請張然參謀參謀。對這碩士生張然認為沒什么可挑別的,所以當那碩士生故作大方地站在張然面前時,張然馬上表示同意,并說,“選個日子,我給你們完婚。”可女兒卻鄭重地告訴那碩士生:“你走吧,我的婚事我說了算,我讓你來是想告訴你,如果你象蒼蠅見到血似的盯住我不放,我就讓我爸爸下令以流氓罪拘捕你,他是公安局長。”
想不到的是,這碩士生不但沒有被雅雯的話嚇倒,反倒說:“拘就拘,得不到你活著也沒有意思。”
雅雯一聽,竟呼地順手從張然的槍袋里拔出手槍,對準了那碩士生的腦袋。
“那好,我就送你上西天,”雅雯狠狠地說。
那一剎那,張然驚得目瞪口呆。
最驚懼的當然還是那位碩士生,當那陰森森的槍口僅距他腦袋兩米遠時,他竟不知怎么就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嘴里忙不迭地喊著:“別……別……別別,你不要亂動,會走火的。以后我們相安無事,相安無事……”
“哈哈哈……”雅雯一陣開心地笑,“好吧,滾吧!”
碩士生立起身,跟頭絆腳地離了屋子。
“雅雯,你太過份了,”張然氣憤地奪下女兒手中的槍。
“爸爸,你別生氣,其實我連槍的板機都沒摸,我就想試試他是不是真的受我,如果真的象他說,‘得不到你活著也沒意思’的話,他該連這槍也不怕,可現在你看……現在的年青人把功夫都用在玩嘴上,今天說愛你海誓山盟,明天說愛你生死白頭,這都是假的。
張然吃驚地瞅著自己的女兒。這些年來,他只知道自己這個女兒默默無語,一個人包下了他這個家的所有家務活兒,可沒想到從什么時候起她對人生產生了這么精到成熟的認識。時代使人早熟,時勢鍛造人性。回想自己那個時代的人,哪有這么深的認識世界的能力呢?當初,自已發覺女兒拒絕了那么多男孩子的丘比特之箭,他還以為是這些年女兒過早失去母愛而養成了一種與世隔絕的痼癖性格呢,現在看來,至少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否則就絕不會有后來的更令他更吃驚的事情產生。
雅雯用手槍嚇跑了那個碩士生不久,市里發生了一起震驚全省乃至全國的三十九起金庫被盜案。案發時正好趕上張然患重感冒在家打點滴。一天,他不放心案子,就用電話把刑偵科長張民單獨約到家里,自己躺在床上叫這位刑偵科長匯報案情偵破情況。張民進來時,他只記得女兒只和這位刑偵科長打了個招呼,其它什么也沒說,然后就到了自己的房間去了。然而,數月后,突然有那么一天,女兒和他說:
“爸爸,你說張民這個人乍樣?”
“不錯,辦案是把好手。”
“我說的是為人。”
“為人?為人也不錯嘛!挺精明強悍的。你問這干嘛!”
“我想嫁給他。”女兒說這話時好象為這事兒醞釀了半個世紀。但盡管如此,張然還是感到驚訝不已,他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怎么了,人家那位碩士生無論從長相還是從社會地位及其發展前途上都超過張民,那碩士生一氣追了雅雯五年,最后競被她用槍嚇跑了,可這刑偵科長張民只和女兒見過一而,打過一次招呼,怎么就喚起女兒的愛心了呢?
張然坐在沙發里,半響沒有說話。
雅雯也沒有急于讓爸爸表態,她到廚下做飯去了。
吃過晚飯后,張然和女兒在樓下散步時張然說:“雅雯,從你的年齡上講,爸爸不該攔你考慮個人的事了,可我不明白,社會上那么多小伙予,你為什么偏偏相中了張民?”
“感覺,”女兒脫口而出,“婚姻這東西都說很神秘,實際上就是感覺上的事兒,你認為這個人可以托負終身,你就去愛他,反過來就離開他。那碩士生追了我五年,可我怎么也看不出他是可以讓人依靠一生的人,而你的這位刑偵科長一進門我就感受到這才是可以使人信賴,并可以托負一生的人。”
張然又沉吟了良久,說:“雅雯,的確,你的眼力不錯,張民跟了我十多年了,他的脾氣乘性我十分了解,也正象你說的那樣,是女孩子可以托負終身的人,可是你媽去的比較早,你哥哥又去了廣州做生意,家里的事兒,尤其你個人的事兒我是應該有建議權的。如果你肯聽爸爸的建議,那我就告訴你,忘掉張民,再找新的意中人。”
“為什么?”雅變問。
張然聽出女兒聲音有些發抖。
“因為他是一警察。”
“警察怎么了?”女兒問。
“你看見警察戴著大檐帽,腰內別著槍挺威風是不是?”
“不,爸爸,女兒不是那個年齡的人了。”女兒有些委廁。
“是的,是的,爸爸相信你已不是對什么事兒都可以輕易相信的人了。可這不等于說你了解了警察這一特殊的行業。有關部門有過這樣的統計,在我國,人的平均壽命是65歲,而警察的平均壽命卻只有55歲。尤其刑警的壽命更短,僅有54歲。”
雅雯停下了步子,兩眼閃爍著疑問,定定地瞅著父親。
張然點燃了一支煙,繼續說:“爸爸也是刑警出身,這些年雖然沒有受到什么大的生命威脅,可你知道,你的親生母親是怎么死的么?”
“不是得肝癌死的么?”
“那是爸爸騙你,我怕告訴你你會從小在心靈上留下可怕的陰影,得肝癌的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之然的母親,而你親生母親不是。那年你只有兩歲,在那之前我辦了一件殺人未遂案,主犯被判了有期徒刑15年,后來提前釋放了,出來后他想報復我,但始終沒有找到機會,最后就對你母親下了毒手,他把你母親打昏,裝進麻袋,仍進了松花江。你母親失蹤那會兒你在幼園里……你知道我只同你親生母親一起生活五年吶!“爸爸,你說的都是真的?”雅雯握著爸爸的手急切地問。
張然不說話,實際上已經說不出話。
女兒撲到爸爸的懷里,父女倆抱頭痛哭……
9時整,樓梯一陣腳步聲,那腳步很急促,一會兒就到了門前。
坐在屋子里的張之然馬上立起身,說:“我敢斷言,是芳津來了。”邊說邊去打開門。
門開后,進來的果然是女記者芳津。
芳津進了門,雙手合十,恭恭敬敬走到張然面前,然后鞠躬道:“祝公安局長,張之然的父親,我的未來老公公生日快樂。”然后自己率先咯咯大笑起來。
芳津和張然的兒子是大學時的同學,在校時就不顧別人的飛流短長談起了戀愛,險些被校方驅逐出校。畢業后,張之然曾動員芳津一起去廣東作生意,但芳津的志愿是當一名女記者,就這樣,倆個人一商一文,但沒有影響感清,女記者寫稿寫膩了,就登機南下,到廣東領略一番南國風情,然后再回來寫稿。張之然也常登機北上,回來看望家父、妹妹,順便和芳津親熱一番。
女記者的到來,給張家增添幾分快活,尤其對于張之然,一見到未婚妻,嘴里總有說不完的話,這一方面因為倆個談得來的緣故,另一面也有在未婚妻面前賣弄一番的色彩。
“我說張大亨,談談南方的改革開放吧!給咱們公安局長上一堂改革開放的課。”女記者屁股還沒落座,就嚷著要張之然講講南方的形勢。
“說這呀!我看關鍵在于觀念,”張之然挽起了袖子,連酒窩都好象也要說話的勁頭,“咱們北方人的觀念就是落后,有時近乎到了發傻的地步,所以開放不起來。別的不說,就說經商吧,南方人一分錢的買賣也做,然后錢生錢,就成了大亨了,北方人呢?總想賺大錢,又不肯出力,結果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另外,北方人還當官心切,還認為經商是下九流,可你聽聽現在廣州人怎么教訓小孩子,‘我說兒子,你得好好學習呀!學不好長大什么也千不成,當干部去吧!只配當干部。’”
“哈哈哈”女記者笑了起來。
“之然,我問你,你是哪的人吶?”張然問兒子。
張之然頓時語塞,半天才說:“看看,這就是觀念,我爸爸就不愿聽我說南方的這些事兒,這是為什么呢?觀念嘛!不過爸爸你一說話,我就又想起了南北方的法律之差別,在南方時下流行這么一句話,什么叫改革,共產黨的法律所不允許的就是改革。比方這賭、嫖之類的事兒,南方的公安機關怎么管?罰款。北方呢?教養。你想,你教養人家誰來你這兒做生意?人家不怕罰款,只怕坐牢,坐牢就掙不了錢了。在海濱市有這么幾句順口溜說‘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到廣州不知道錢少,不到海濱不知道性功能好不好’爸爸你說,你一年得處理多少件賣淫嫖娼賭博案?”
這下子輪到張然語塞了,是呀!兒子說的畢竟有些道理呀!
“不對,”張然語塞,女記者卻奮然反擊了,“那么按張大亨所說的嫖娼是應該提倡的啦!看來你在廣東沒少嫖啦!”
“不不不,我不是說提倡,就是說南方的政策寬松。當然我也沒有嫖娼嗎!”張之然忙說。
“你不嫖,我可要嫖了,”女記者說,“更新觀念嗎!”“不不不,你也不應該嫖。”張之然說。
張然瞪了兒子一眼,說:“就是嗎?別以為到了南方呆幾天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論形勢乍變化,還有一個真理,‘人間正道是蒼桑’對吧?”
“對對對,爸爸,”張之然忙打斷爸爸的話,“你再給我背誦段毛主席語錄我就瘋了。”
父子倆還要爭論下去,這會兒雅雯從廚房走了進來。
“別爭論了,準備吃飯,無論乍改乍放,飯還是要吃的,吃不上飯乍改乍放也沒有用。”
雅雯的一句話,使得在場人都停止了爭論,大家反復玩味一番,倍感這位平時寡言少語的女孩兒的確出語不凡,于是都乖乖地開始擺桌子,搬椅子,準備吃飯。
“雅雯,”張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快,去給芳津的爸爸打個電話,讓他也來吃飯嘛!”
雅雯沉吟了一下,去電話間打電話,這當兒,有人敲門。張之然打開門,卻發現芳津的父親、市委副書記王允常已經站在了門口。
“咳,我說張然吶張然,你眼睛里也沒有我這個主管政法的書記呀,這么大的事兒也不告訴我一聲。”
張然忙起身迎接王允常,邊走邊說“哪里,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年歲,何必興師動眾呢,家里人樂呵樂呵算了。”
“家里人?”王允常邊說邊走進客廳“芳津算你家里人嗎?她怎么也來了?”“唉呀?爸爸,”芳津撒嬌地叫了聲,引得屋子里的人一陣笑。
酒菜全齊了。張之然為爸爸點燃了生日蠟燭,然后熄了燈。
張然有些激動,吹熄生日蠟燭前說道:“今天我非常高興,兒子,女兒都在身邊,還有未來的兒媳、親家,現在,我那過世的兩位老伴要是看見這個場面會很高興的。”然后,吸了口氣將蛋糕上的生日蠟燭一口氣吹滅。
當燈重新亮了起來時,芳津突然叫道:“哎呀!雅雯呢?”眾人滿屋子去尋,真的沒了雅雯的影子,張之然去廚下找,也沒找到。
“大家都別找了,我知道她去哪啦。”張然說。
“去哪啦?”兒子問。
“找張民去啦!”
“你怎么知道。”兒子問。
“爸爸是公安局長呀!我說讓她打電話去找你王伯伯那會兒,就看出雅雯遲疑了一下,那會兒她就想把張民找來,我也想到了,但我沒有開口,因為我不太同意他們的這樁婚事。”
“就是嗎!就憑雅雯妹妹的長相,才華,啥樣的大款找不到,偏偏找個臭警察,在南方誰愿意當警察呀……”張之然還想往下說,卻發現父親那雙眼晴在狠狠瞪著他,他這才意識到爸爸也穿著警察服呢,所以趕快把話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