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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道士和不良人

李道玄是個年輕的道士。

當然,和唐高祖李淵那位英勇無比的侄子八竿子打不著,與沙州望族李家也是毫無關系。

甚至他是不是真的姓李,人們都不知道。

據說他師祖這一派自中原而來,原先在沙州城西北方向有一個道觀。

然而,吐蕃占領沙州后,推崇佛教,把那道觀連同他師祖一起扒了埋了。

下令的,就是當時尚在壯年的尚守思。

到了他這一輩,就只能靠所謂旁門左道為生。

包括但不限于賣丹藥、賣書、看病、變戲法、占卜、算命......

當然,由于各人修道的機緣不同,服了丹藥難免會有些上吐下瀉。

這不能怪他。

為了避免俗人糾纏,他“略通”一些易容之術。

人在江湖飄,保命靠小號。

“你這藥,有那么管用嗎?”

沙州的集市上,一個粟特商人站在李道玄的攤子前,左手拿著瓷瓶,右手捏著從瓷瓶里倒出來的一顆藥丸,將信將疑地端詳著。

“那你得配合著我的功法使用。”

李道玄在攤子右上角撿起一本做工粗糙的紙折冊子,遞到了商人手里。

商人打開一看,臉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冊子是手抄的,中間夾著插圖,畫風粗獷而又抽象,不過依稀可以看得出是兩個小人以各種姿勢“搏斗”。

“房~中~術?”

李道玄點了點頭,得意洋洋:

“不錯,此乃道家秘術,配合著我這丹藥,可讓客官龍精虎猛,陰陽調和,延年益壽......”

“延年益壽個屁!”

正當李道玄還在吹噓著他的丹藥的時候,一個身著藏袍的年輕人分開人群,來到他攤子前破口大罵。

“我阿爹就是吃了這藥,習了書里的術,現在臥病在床,人跟鬼一樣!”

他對著身邊一同而來的一位吐蕃軍官說道。

軍官上下打量了眼李道玄,皺起了眉頭:

“你與我說賣給你阿爹藥的,乃是一個年輕的道士,可這人明明是個滿臉胡須的中年人。”

他沖著李道玄伸出了手:

“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告身?”

李道玄站起身,從衣服里不慌不忙掏出了一個灰白色的硬木牌子,上面用吐蕃字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名字。

“劉十八?”

“那個叫李道玄的人賣給你東西,客官自當去找那個叫李道玄的算賬,管我劉十八什么事?“

“天地之間,動須陰陽。陽得陰而化,陰得陽而通,過猶不及。尊父縱欲過度,便宜了女人,辛苦了自己,結果怪到丹藥的頭上,未免有失偏頗。”

李道玄有些得意,習慣性地抖了抖衣袖。

這一抖,便抖出了事。

另一塊牌子落在了地上。

這塊牌子上也刻著字:

李道玄。

“就是這雜種!快!抓住他!”漢子和軍官齊聲喝道。

但道士顯然比他們更有經驗,搶先一步,撒腿就跑。

沙州的集市雖不比當年繁華,可依舊人流眾多。

李道玄一個人沖得集市里面雞飛狗跳,可依舊沒辦法將身后追兵甩開。

在撞翻了一個餅攤之后,他慌不擇路,向東鉆進了一個巷子。

而片刻之后,軍官和那個漢子也到了。

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叼著一根草,靠著餅攤旁邊的柱子,指了指西邊的一條巷子。

“那臭道士往西去了。”

軍官和漢子想也沒想,便順著男人指的方向跑去。

男人看了一眼這倆人的背影,便轉過身,向著巷子中走去。

李道玄在巷弄中七拐八繞,等發覺身后沒了動靜,方才一步兩回頭地放慢了步伐。

“好險,要不然免不了又要挨一頓揍。”

他扭頭向后看著,有些慶幸。

然后,他就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

“李道玄,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道士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不由自主倒退幾步。

等到他抬起頭,看清了來人的臉之后,方才拍了拍胸口:

“郭老板!你可真差點把我半條命給嚇沒了。”

“別看了,我剛才在路口,把那倆傻子引西邊去了。”

郭定邊吐掉了嘴里叼著的草,淡然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道玄頓時覺得輕松了許多,抖了抖袖子,“我就說,咱們哥倆雙劍合璧,天下無敵!”

他緩過神來,瞅了眼郭定邊,腦袋轉了一秒鐘,笑容便浮了上來:

“郭兄?又來活了?這回是要毒藥,還是機弩;易容,還是夜行服啊?”

“要些煙花。”

郭定邊有時候挺喜歡這道士的。

不久前還因為賣春藥被人追得滿城風雨,轉頭就繼續賣起能讓他掉腦袋的違禁品來。

他從衣服里摸出一小塊金塊,丟給道士。

李道玄喜笑顏開:

“硝石、木炭倒是好搞,硫磺和其他的材料稍微麻煩點,怎么突然想起來搞這玩意兒了?”

“七日之后節兒過生日,我安排你換身皮,進去給節兒開開眼界,動靜要足,煙要大。”

“祝壽?”

“嗯。”

李道玄猶豫了下,像是準備開口說什么,但最后還是將金塊揣進衣服里。

“行,交給我吧。”

日落之前,郭定邊回到了自己的那間鐵匠鋪。

他扯了一塊紅布,系在了離屋子不遠處之前下面埋了人的那棵胡楊上。

第三日,傍晚。

郭定邊仍在鐵匠鋪敲打著那塊劍坯。

忽有一陣悠揚的羌笛聲從遠處飄進屋來。

郭定邊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然后披上一件袍子,將劍坯重新放進爐子里。

他從屋檐下的泥土里,刨出了一壇酒,抱回了屋子里,又找了兩個瓷碗,擱在了桌子上。

除此之外,桌子上還多了一盤胡油餅。

羌笛聲停,馬蹄聲由遠及近,一人從門外而至。

來的是一個女人,穿著男裝。

她身著一件缺胯布袍,蒙著下半邊臉,頭發盤于斗笠之中,一雙丹鳳眼,似喜非喜,兩蹙劍眉,英氣逼人。

“葡萄酒沒了,這青稞酒你將就著喝吧。”

郭定邊推了一碗酒到女人面前。

女人解開遮著下半張臉的面巾。

憑良心說,這張臉雖然英氣十足,但還是挺好看的。

朱唇輕啟,一碗酒很快剩了一小半。

隨后,她用手指蘸著酒,在桌子上寫了幾個字:

酒不白喝,說吧,喊我過來什么事?

“想你了。”郭定邊嬉皮笑臉,“十三娘。”

女人冷冷瞥了郭定邊一眼,繼續寫道:

殺誰?

“尚守思,開個價吧。”

寫字的手指陡然停住了,微微顫抖:

十三娘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從腰間掏出一塊銹跡斑斑的小小銅牌:

細長的手指,摩挲著銅牌上模糊不清的“不良”二字。

隨后,桌子上出現字速度,變快了起來:

“我爹死在他手上,我娘死在他手上。”

“如果有機會殺他,我不要錢。”

“你是不是就在等我這句話?”

十三娘抬眼,目光如劍,射向了郭定邊。

“是。”

和十三娘之間,郭定邊也不藏著掖著。

他早就克服了這種內疚感:

“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酒水在覆著一層灰塵的桌面上留下痕跡,隨即又很快消散:

大仇得報,別無他求。

十三娘的目光又轉回到銅牌上:

只是可惜河西不良人在我這斷了后。

“留后這個要求,要是早點提,我可以盡綿薄之力。”郭定邊清了清嗓子,“現在有點遲。”

十三娘的目光像是要殺人。

郭定邊沒去顧及她的目光,而是用手指頭蘸著碗里的酒,在桌子上畫起了圈圈:

“十三娘,我們是殺手,不是死士。”

“論殺人的功夫,你在我之上,不過說到在這亂世中活命,你得信我的。”

“既然你不要報酬,那我就保證讓你活著出來。”

說完,他便又替十三娘滿上一碗酒。

兩人就著桌上的胡油餅,面對面喝起酒來。

太陽落入了地平線,月亮悄悄爬了上來,將皎白的月光灑向大漠。

一個時辰后,鐵匠鋪的門被推開了。

十三娘出了門,走向自己那匹栓在胡楊樹上的馬。

而郭定邊仍舊倚著門框,笑嘻嘻地看著她的背影:

“騎馬不喝酒,喝酒不騎馬,晚上大漠危險,住在我這其實也沒太大問題,反正都這么熟了。”

十三娘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但隨后繼續走到了馬前,解開栓馬繩,翻身上馬。

女刺客沒回頭。

她的身影,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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