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敬在哪？此刻他正靠在一棵老槐樹下，若有所思地看向道路對面的一戶人家。

在嬸嬸出門后沒多久，吩咐仆人看好曹府，曹敬也出門了，在他身旁還有一名漢子，正是此前回來報信的家仆，名叫方大。

“方大，汝確定沒打聽錯地方？”曹敬捏著下頜問道。

方大底氣不足地回道：“仆問了好些個街坊鄰居，都說是在這里，據說廷尉每日都是這個時辰回府，應該沒錯罷，仆上前去叫門。”

“不必。”曹敬揮手喊住方大，整了整衣衫，從懷中摸出一卷麻紙，道：“我自己去，你把東西帶上。”

也不怪曹敬生疑，要怪就怪眼前的這棟房子實在過于破舊，絲毫不似當朝九卿之一，廷尉的宅子。只見圍墻墻面粗糙，隱約可見內里的竹蔑，沒有涂漆的木門斑駁不堪，似乎許久沒有修理。

曹敬的二叔雖是六品官，但對比之下，曹府簡直氣派多了。

眼下曹敬焦急的心情并不亞于叔母李氏，在叔父曹晃被誣告，曹家人單勢孤的情況下，唯有朝廷最高的司法審判機構“廷尉府”能為曹家洗清冤屈，而其中最關鍵的一步，便是得到廷尉潘安的推重。

但非親非故的，別人如何會心甘情愿地幫曹家？為此，曹敬只能取巧。

曹敬上前敲門，家仆方大提起隨身攜帶的竹簍，里頭是自家主子吩咐他去買的東西，他不敢怠慢，急忙跟上。

耐著心思敲了好一陣，門開，走出來一個寬袖深衣、樸素打扮的婦人，見著自家門前站著兩個男子，便將疑惑的目光投向站在前位的曹敬，問道：“汝是？”

曹敬暗中猜測婦人的身份，恭敬行揖：“見過夫人，仆乃廷尉府掾屬，奉潘公之命而來。”

......

曹敬撒了個謊，如愿以償地進了潘宅。

此時廷尉潘安并不在家，曹敬入門后便執意要站在庭院，不入廳內，他的猜測不錯，開門的婦人果真是潘安之妻楊氏。

“有勞夫人了，我在院中等候潘公即可。”接過楊氏端來的熱茶，曹敬面色稍紅地道謝，隨后環顧周遭，打量這處宅院。

如同在府外看到的一樣，潘宅內部的擺設也極其簡單，沒有一樣貴重物品，甚至連一個家仆都沒有，想來主人平時是個生活規矩儉樸之人，這也使得曹敬的信心又增加了一分。

在曹敬環顧潘宅的時候，潘安之妻楊氏也在打量眼前的年輕人，她望著曹敬道：“君所為何事？”

曹敬行揖，組織了一下語言，示意身后的方大上前，打開竹簍的蓋子，道：“潘公心念老夫人，命仆去市集買了河鮮，仆運氣好，恰好碰到售賣江團的漁販，這江團長于江東，運至洛陽時竟還活蹦亂跳，而且此魚只有大刺，沒有小刺，味鮮美，正適合老夫人食用，夫人快去烹了吧。”

楊氏低頭狐疑地看了眼竹簍里還在游動的江團，本想拒絕，但轉頭一想，這還真是夫君會做的事，遂接過曹敬遞來的竹簍，欠了欠身，去煮魚了。至于為何會這么相信曹敬，楊氏也說不清楚，大概是曹敬的姿態儀表與自家夫君類似，都是可信之人罷？

曹敬與方大對視一眼，后者躬身靠了過來，方聽聞曹敬小聲道：“汝這回立功了，這江團在洛陽不多見，這都能被你買到，若能躲過此劫，我叫二叔讓你做管事。”

方大的姿態更恭敬了：“仆不敢當，公子親口交待之事，仆無不上心，仆服侍在公子身旁遂以滿足。”

“馬屁拍得走心了。”曹敬笑著吐槽一句，方大摸著后腦勺嘿嘿傻笑。

曹敬回過神，忽然發現檐下有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郎正盯著他看，他琢磨了一番，走上前去，卻見小女郎慌忙躲到了房門背后，不一會又探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小女郎可是潘金鹿？”曹敬輕聲發問。

小女孩“呀”了一聲，怯生生地從門后探出整個腦袋，“汝認得我？”

曹敬此刻覺得自己就像是拐賣稚童的怪叔叔，心中認定眼前的女孩便是潘安的獨女，他遂在檐下坐下，朝小女郎招了招手，微笑道：“我長得很嚇人？”

畢竟是陌生人，小女郎點點頭，旋即盯著曹敬的臉使勁看，又搖搖頭，但已不似方才那般膽怯，甚至走了出來，來到了曹敬身旁。

“這是什么？”小孩子的好奇心總是特別地大，潘金鹿指著曹敬在入門前就拿在手上的一卷麻紙。

曹敬不言，神色凝重地展開麻紙，這是他寫的兩篇文章，曹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這兒了。

這時潘金鹿的小腦袋湊了過來，富有稚氣的童聲念到：“閑......居......”

曹敬目露驚異，說道：“小女郎識字？”

潘金鹿露出孩童特有的得意表情，脆生生道：“阿父教我的！”可是她臉上兩條淡且短的眉毛又蹙了起來，伸出白凈的手指頭，指著麻紙道：“可是后面這個字，金鹿不知道。”

“......賦。”曹敬輕聲道。

“賦！”潘金鹿跟著發音，重重地念。

這時，潘宅大門傳來動靜，楊氏聞聲而去，潘金鹿雀躍地離開了曹敬身旁，邁著小短腿跟了過去，嘴上喊著：“阿父回來了！”

曹敬站起身子，將手中的紙張合起，心中不免升起一抹難言的緊張。

初見潘安，曹敬直言古人誠不我欺。

潘安大概四十來歲，身材不高，穿著官服，白面無須，若是放在現代，那便是不少女生喜歡的帥大叔類型。只是潘安頭上半數白發叫曹敬心生感喟，令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些。

在潘金鹿撲到其阿父懷里時，曹敬鎮定走上前作揖，聲音洪亮：“在下太學生曹敬，字敬安，拜見潘公。”

潘安目露詫異，妻子楊氏同樣目露異樣，夫妻二人對視一眼，楊氏開口剛想說什么，潘安道：“卿帶金鹿回屋罷。”

楊氏帶著潘金鹿走了，潘安這才轉頭，一對銳利的目光掃向曹敬。

歷史上有名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曹敬難免心生緊張，但他很快沉住氣，再次抱拳行揖：“不請自來，還望潘公恕罪。”

雙方都站在庭院里，潘安皺眉道：“汝叫曹敬？”

“正是。”

潘安思索片刻，又道：“太傅府長史曹晃是汝什么人？”

曹敬愣了片刻，沒想到對方上來就開大，便實話實說：“是我叔父。”

果然，潘安眼角顫了顫，平靜說道：“汝回去罷。”直接下了逐客令。

曹敬沉吟數息，看來事情和預想的一樣，想要與之結交上，手里得有籌碼才行。便再次行禮，道：“仆在太學時便久聞潘公大名，今得一篇文章，希求潘公賞閱，唯此一愿，別無他求。”

潘安一臉興趣不大的模樣，但看著曹敬有禮的儀態，似是在心中衡量了一番，遂開口：“文章留下罷。”

等的就是這句話，曹敬心生喜悅，只要文章遞出去就好，按照曹敬前世對潘安的了解，這會兒他未必會將文章放在心上，曹敬只需等待便好。

“在下請辭。”曹敬果斷地帶著方大離開了潘宅。

“公子？”家仆方大滿面憂心，忍不住說：“那個廷尉是不是不愿幫我們啊？”

“這是人之常情。”曹敬想了想，道：“人家無緣無故的，為何要來蹚這趟渾水，但....”

他拿起手里的另一張麻紙，轉折道：“我手上這篇是澄清二叔罪行的狀詞，眼下還起不到任何作用。不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情感是人對客觀事物是否滿足自己需要而產生的態度體驗，我們只需補上對方沒有滿足之處即可，我遞出去的那篇文章恰好就有此用途。”

曹敬講的這些，方大聽得昏頭昏腦，也不去糾結，適時詢問：“那接下來去哪？”

曹敬盯著潘宅門扉，在道路對面尋了個地方坐下，輕聲開口：“我在這等著，汝隨意，但不要回府了。”

方大還想說什么，見曹敬滿臉凝重，糾結了一下，終究是站在了他身后陪著。

......

且說潘安手里拿著一張麻紙，正是曹敬遞出去的那篇文章，但他沒有要打開看的意思，隨手丟在了前廳。

這時妻子楊氏迎了出來，婦人姣好的面龐上布著一絲愁容，幽聲道：“妾此前不知那人底細，可是給夫君添了麻煩？”

“無妨。”潘安擺手，對妻子露出微笑：“只是個太學生，我去看看阿母。”

“阿父阿父！”小女郎潘金鹿跑了過來，伸開雙臂作勢要往潘安腿上爬。

潘安抱起獨女，聽金鹿稚嫩的童音道：“阿父，金鹿又識得了一個字！叫、叫......”金鹿想了想，深吸一口氣，小嘴重重地說：“賦！”

笑著夸獎了女兒幾句，潘安忽然動了動鼻子，問向身旁的妻子：“什么味道？家里買了活鮮？”

正欣慰看著女兒的楊氏臉色一白，顫聲道：“是方才那郎君帶來的江團，說、說是君命人買來的，妾看著兩條江團鮮嫩，便想著烹了給阿姑吃，都怪妾，都怪妾......”

“唉。”見妻子一個勁兒的自責，潘安于心不忍，嘆了聲氣，走進廚房看了眼鍋里的鮮魚，不禁舌上生津，搖搖頭道：“此魚在洛陽可不多見，著實新鮮，給阿母端去嘗嘗罷。”

末了，潘安眼中迸發光芒，輕哼一聲：“年紀不大，卻是狡詐！”

前廳，妻楊氏端來熱茶，潘安早已換下官服，跪坐在案席上，展開先前被他隨手丟下的麻紙。

這是一篇文章，字體是書法大家鐘繇所創的小楷，鐵畫銀鉤，筆法蒼勁有力，開頭幾個大字醒目，似是文章的標題，名為《閑居賦》。

夫妻多年，楊氏深知丈夫的心氣，自己不明不白接受了別人的惠，此時回想起那個年輕兒郎，便忍不住在心里瞪視他一眼，只會哄騙女子，算什么大丈夫？

直到為阿姑端去了剛出鍋的鮮嫩江團，老夫人欣喜，夸贊活鮮美味后，楊氏揪著的心總算放下，心里對那人的怨氣也消散不少，她便想著給夫君也盛去一盤，走到前廳卻是發現，潘安此刻竟老淚縱橫。

楊氏連忙放下手中的魚湯，上前安撫：“夫君無緣無故怎得涕淚交垂，是出了什么大事？”潘安垂淚的模樣，竟也感染到了她。

潘安沒有回應，只是屏住呼吸，好一陣才喃喃自語：“不惑之年方得知音，怎能不觸目傷情，好文章，好文章啊！”

楊氏沒去關注紙上寫著什么，但她知潘安，知道他此刻不是傷心落淚，而是喜極而泣！

“要快！趁他尚未走遠，還能追得上.....”潘安急匆匆起身，連魚湯都顧不上喝一口，朝著屋外奔去。

楊氏望著夫君的背影，竟也感同身受到了一股難言的愉悅，夫君仿佛不再是每日郁郁寡歡的朝廷官員，而是當年那個剛成親時，胸有宏圖大志的年輕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