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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閣樓上的椅子

  • 晚菊
  • (日)林芙美子
  • 15229字
  • 2023-12-14 17:59:22

在彎彎曲曲的樓梯上我碰到一個女人,她手里拿著一個很舊、很大的國際象棋棋盤,從閣樓上下來。是我經常碰見的那個女人。樓梯只有一人寬,我緊貼著墻,等她下來。發亮的圓圓的鞋尖蹣跚著一點一點靠近我的眼前。女人從帽檐下露出一只眼睛,說了聲“對不起!”,并沒有露出笑容,帶著一臉寂寞繼續下樓梯。當時,從一大早我腦子里就擠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頭像冰袋一樣沉重,所以也只是茫然地看了一眼對方,然后一步步登上高高的木頭樓梯。升降機像個鳥籠一樣吊在七樓的頂棚上,已經有近兩個月動彈不得了。門上貼著的“近日開通”的通知也裂開了口子,在風中呼呼作響。

日復一日,整個旅館的人都被迫在這座狹窄的樓梯上上下下。細細的木樓梯就像一個向上伸展的彈簧,靠在欄桿上往下看,滿眼盡是正在上樓的人們的肩膀和手。我的朋友們把這座令人氣喘吁吁的樓梯稱作“人生軌跡”,屢屢勸我搬出這里。樓梯下面傳來“哈啰!哈啰!”的聲音,好像是叫我,很可能是剛才那個擦肩而過的女人。她急切地跑上來,手里的國際象棋棋盤撞在墻上咔嗒咔嗒直響。我站在樓梯半中間,靠在欄桿上往下看,只見她的肩和雪白的手背像在水上飛舞的飛蟲一樣一圈圈飛上來。我正好站在一扇窗戶底下,一尺見方的窗戶開在黃色的墻上,因為高,從半開的窗戶里只能看見天上的云像煙霧一樣向北方飄去。

“你是日本人嗎?”樓梯上光線很暗,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宛若海芋花般雪白的、被放大的臉。我從樓梯上俯瞰著只露出一個頭的女人,點點頭。女人走上樓梯,連頭帶身體一起靠近我問:“啊,你真是日本人!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Shinazo的日本紳士?”她的眼睫毛非常美麗,隨著表情的變化,它們有時候像鐘表的指針,有時候像秋天的雨,有時候在云彩的遮擋下還像遠處的林蔭樹。

“Matsushita Shinazo,你不認識嗎?他是一位非常熱心的紳士。”我在腦海里搜索了所有朋友的名字,沒有一個叫Shinazo的。看到我的表情漸漸變得無力松弛,女人很失望,她笑了一下說:“如果有他的消息請告訴我一聲。”然后十分寂寞地抬頭看著窗外。

“你到這家旅館多長時間了?”

“快兩個月了……”

“是嗎?”

多美的睫毛啊!藏在眼睫毛陰影下的一雙大眼睛像樹木的果實一樣誠實。

女人哼著歌,拿著咔嗒作響的國際象棋棋盤下樓了。我站在樓梯上,一動不動地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

樓梯還有兩圈才能到頂。

從窗口飄過的云開始變得暗淡,樓下的大馬路上傳來叫賣的聲音:“《巴黎晚報》!《巴黎晚報》!”報販子沙啞的聲音回響在狹窄的樓梯上。

我聽到了很多有關她的流言蜚語。

流言這種東西到底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它就像載滿貨物的船或者火車源源不斷地開來。傳到我耳朵里的流言多半是有關隔壁女人的。

我已經聽膩了有關她的流言蜚語。

不知不覺中,巴黎這座城市的冬天過去了。我躺在藍色的床上,日復一日地進行著心靈上的漫游。我的日記本里“想回故鄉,心情悲傷”的文字越來越多。我覺得好像無意間走進了死胡同,記憶力銳減,考慮問題也是有頭無尾,驢唇不對馬嘴。

我的生活就像反卷的卷尺。橫躺著往鏡子里一看,自己的嘴竟在嘟囔著什么。有時候時針就像被撥回到昨天一樣,我反復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見著同樣的人,持續著同樣的動作,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

在這樣無所事事的每一天里,雖然我的身體常常被封閉在房間里,但是就像偶然被風刮進房間里的廣告紙一樣,時不時地,真正是時不時地,有關她的流言蜚語仍然會飄進我的耳朵里。

“她給日本人當過模特。”

這種流言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了。最近流傳的是“她站在十字路口,見男人就拉人家的胳膊”,要不就是“我看見她跟男人進了飯店”等等。世人的嘴真是閑不住。

我對她的事情并不感興趣,只不過她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當這一事實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時候,我也就糊里糊涂地將流言信以為真了。

盡管如此,在樓梯上和我交談時她的眼睫毛是多么漂亮啊!看著埋在那對眼睫毛下的誠實的雙眼,那些不能暴露在近距離之下的、源源不斷傳來的不光彩的流言蜚語,那些所有的“惡”都即刻消失了。

那時候我整日埋頭于植物研究。說是植物研究,也只不過是隨心所欲地摘些野草回來。最近,我莫名其妙地對樹葉著了迷,其程度遠遠超過對草、對花的興趣。我的書里夾滿了山毛櫸、白樺、冷杉等樹葉,就像落在書里的落葉一樣。說起落葉,那陣子我很喜歡讓·莫雷亞斯的詩,享受著他詩中無為的寂靜。

沉浸在思考中 我寂寞一人

行進在大路上

把快樂向空中拋棄

如今余熱已盡

只要心中充滿戀情

走進白楊樹蔭下

將一片片秋天的落葉

捧在掌心

疲勞,就像詩中寫的那樣。當在旅行途中發生異常時,嘴里就生出像苔蘚一樣潮熱的語言。這種潮熱的語言,在無心間變成一首歌中的一段,變成口頭禪。身體和靈魂一定都已化為虛空。這句成為讓·莫雷亞斯口頭禪的詩句,現在變成了我的眼淚。

那時候,我還沉醉于一場戀愛中。

我連身子都懶得動一下,連話都不想說一句,但是指尖卻無意識地給一支接著一支的香煙點上火,送到自己的唇邊。我大口吞吐著最新鮮的空氣,但是有頭無尾的思緒卻慌慌忙忙地要把一支煙吸到頭。我常常一邊驚訝于由火傳遞的香煙的苦澀,一邊用舌尖咀嚼著苦澀,除了顰蹙雙眉,別無他法。

香煙是薩蘭博的,我每天像吃飯一樣消滅掉四盒。還有廉價的科涅克白蘭地,兩天就喝光一大瓶。結果,我的胸部和腹部火燒火燎地難受,各種莫名其妙的雜音就像大炮一樣在我被煙熏黑的耳孔邊轟鳴。母親給我寄來一箱草藥,說:“肚子疼的時候,當藥這種草藥比西醫管用。”我幾乎是爬著從草藥箱里拿出當藥,煎好后服用。當藥啊,你一定在嘲笑我吧?從遙遠的故鄉寄來的草藥箱里充滿了一股東方的氣味,打開箱蓋,淫羊藿桿、白當藥、紅花、玄草等的氣味撲鼻而來。

雨天里,這些草藥的氣味讓我感受到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旅愁,催人淚下。

我的一天從香煙到酒,從酒到當藥,幾乎不吃東西。我就像是空氣,但是空氣中煙草的苦澀似乎有一種把我從夢境中拉回到現實的力量,一種無形的東西常常變成金星映在我眼中。

大朵大朵的云彩低垂著,飄浮著,正像是夏天的云。

天空沒有日本的清澈,富于悲劇色彩。大概是這座城市有很多石頭建筑的緣故。

在這座石頭建筑的城市一隅,我擁有一個有著二尺見方的傾斜窗戶的房間。它看上去是如此孤獨寂寞。不到十平方米的四四方方的房間,天花板像被刀砍了一樣,形成一個三角形的斜面。如果我想在房間里筆直地行走,就必須把腦袋從那扇傾斜的窗戶伸向天空。

在這樣一個生硬的房間里,有一個鮮活的、放射著柔和色彩的物件,就是我那張藍色的床。將升降機擱置近兩個月不修理的旅館女主人,對客人的床鋪卻一絲不茍。潔白的床單,湛藍的床罩,到了晚上總給人一種清潔感。除了床以外,房間里的家具就是一個低矮的衣櫥和一張桌子,一把套著綴著穗子的舊式椅套的椅子。

那把椅子不僅比床還沉默,而且和我一樣是個重度孤獨癥患者,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看上去很苦悶,這也許是因為它的四條腿太長。我曾幾次想把它們鋸掉一截,可是最終矮小的我還是坐在那把椅子上,雙腿懸在半空中。

我躺在床上像住進了宮殿,貪戀著夢中的懶惰;靠在椅子上唾棄著有頭無尾的生活。

我、我、我、我、我,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我?我就是在這里把“我”字寫千遍萬遍,也無法表露深藏在我心底的真正的我。

天空每天都很晴朗,我呼吸著清澄的空氣,無法把握自己,就像尋找早已忘卻的兒歌一樣,朗誦著讓·莫雷亞斯詩中的一節度日。我的靈魂一定已經坐上前往東方的飛艇,回到了日本。我想象著,回到日本的我束起衣袖,快樂地在廚房的一角生起炭火。然后切好白蔥,做好醬湯,和丈夫一邊贊美著院子里青草的長勢,一邊吃早飯,這曾經是我每天的習慣。但是我已經近一個月沒給丈夫寫信了。我忘記了。不,不是忘記,是寫不出來。

“現在,從那些灰色的建筑背后開出了白色或淺紅色的七葉樹花,它們開滿了巴黎這座城市。夏天終于來了!”這樣開了頭又被我撕毀的信不止一封。

以我現在的心情給他寫信是很痛苦的。我的這種心情也許像電波一樣傳遞到了丈夫心間,他的信沒有以前頻繁了,信中文字很少,但有很多畫得很細致的關于我們家的畫。從他的畫里我看到,去年種鳳仙花的地方現在種上了草莓,合歡樹下有兩三盆無精打采的康乃馨,廁所旁邊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清爽的金雀花。這些畫幾乎占據了他來信的所有紙面。也難為他,看不到我的信,除了畫些畫他還能寫些什么呢?

漫長的黃昏。

朦朧的月亮已經遠遠升上了天空,但是,巴黎的夜空卻透著陰雨天時淡灰色的光亮。

我整日靠在椅子上,像個老人,手拿放大鏡觀察著榆樹、橡樹、丁香、含羞草等植物的葉子,充滿熱情地把它們畫在紙片上,以此為樂。桌子上有一塊昨天剩下的硬邦邦的面包,我不時揪一塊放進嘴里,它的口感頗似年糕。我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一段時間。我的書包里一法郎也沒有了。但是,我并不感到特別凄慘,與精神上的空虛相比,對物質上的空虛我多少可以保持沉著冷靜,心像孩子般寧靜透徹。

沒有指望的錢,想它也沒用。我對植物少年般的崇敬在這種時候能夠挽救我。

當我厭倦了放大鏡后面的空想時,又開始埋頭讀起孟德爾有關雜交植物生殖細胞的著作來。由植物的變種和原種交配而產生的雜交植物子孫的譜系,就像填字游戲一樣,讓我歡天喜地。

我忘記了自己還在異國的天空下。當我抬起疲憊的眼睛時,窗戶上的玻璃總是灰蒙蒙的。為了迎接明天,我“啪”的一聲合上書。夾在里面的栗子樹葉散發著茶葉般的清香,像一片落葉飄落到地板上。

一切都是為了瘀結的冬天所做的準備。

流言蜚語的主人公——隔壁的女人大概又要上街去了。我聽見她一邊哼著阿爾勒地區的歌,一邊鎖上門。

女人從七層上的天堂走進地上的地獄,她的腳步聲帶著一種快樂,輕輕傳入我的耳中。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被映在白色墻壁上的自己大大的影子嚇了一跳,我大聲朗誦起“把快樂向空中拋棄/如今余熱已盡”的詩句。

我打開玻璃門,用頂門栓支住,讓新鮮空氣流進房間。這時我第一次感到我現在是在巴黎。

我點著酒精燈,燒開水,泡了一杯只有一點兒渣的咖啡,又把那塊干面包塞進嘴里。咖啡、面包都沒滋沒味,但是身心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種滿足。

“女士!”

旅館值班室的女孩子咚咚敲了兩下我的房門。我慌忙找了一張報紙,蓋在窮困的餐桌上,朗聲說道:“請進!”

身穿淺藍色衣服的少女手拿白色的特快郵件站在我面前。

是他的來信嗎?

我就像一條第一次嘗到喜悅的母狗,不由自主地在屋子里轉了四五圈。

今天天氣很好,晚上出去散散步,對你身體有好處。

只有這短短的幾句話。我卻像一個被久關在家里、終于見到母親的孩子一樣,抽泣著靠在椅子上,久久捂著眼瞼。雖然我用力捂著眼瞼,但是滾燙的淚水還是透過襯衫滲到我的胳膊上,流了下來。

十字街頭有人賣唱,一個在小提琴伴奏下的女人的歌聲傳入我的耳膜。一時間,我為那些字跡感到茫然若失,它們就像虛妄的愛情一樣凄慘和幼稚。

我滿二十八歲了。少女的優雅很久以前就被軋成粉末,血、泥、砂弄得我渾身臟透,我一心急切地盼望成功。但是,最終我長成了一團有頭無尾的蔓草。“今天天氣很好,晚上出去散散步。”我又展開男人給我的來信,想從短短的文字里找到更深厚的溫情。

探照燈像一根藍色的針射向夜晚的天空。

夜空繁星點點。

他所在的公寓的每個窗戶里都閃爍著燈光,像一個螢火蟲籠子,很壯觀。因為有很多草木,我住的附近看上去非常貧賤,就連我的心也經常因此悲觀失望。

我的木屐踩在碎石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從大開著的三樓的一扇窗戶里“噓,噓”地沖我吹口哨。我勉強舉起一只手回應他的口哨聲。

在兩個人的友情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月的短短的日子里,我從未像那天晚上那樣,從他的身影中感受到一種酣暢美麗的神圣的暴力。

他穿著一件絨袍,腰里系著一條像哥薩克騎兵身上的帶金屬扣的皮帶,向我跑來。他的濃發在風中向后飄揚著。

穿過雜草叢生的小路,離他那像螢火蟲籠子一樣的公寓越來越遠,回頭看看,那座樓好像在很遠的地方,很小。

這里的路也是用碎石頭鋪成的,頗有古典情調。

路旁有星星點點用木板圍起來的農田。也不知是從哪里流出來的水,下水道里傳出嘩嘩的水聲。路旁小徑偶爾竄出一條狗,使二人驚魂不定。我們保持著一定距離,步調一致地往前走。

“你什么時候回國?”

“還沒有定。”

走到路燈下,他停住腳步看著我。這種場合,除了沉默,還能做什么?我們拐過一棟用天竺牡丹墻圍起來的白房子,走上小路,一股花香撲鼻而來。兩個人站住了,彼此靠近對方。

天上閃爍著無數顆星星。

這條小路上散落著一些小房屋,走近房屋可以聽到有人在里面唱歌。房子和房子之間可能種著花,白色的花浮現在黑暗中。

他把我像孩子一樣高高地抱起來,大聲喊道:“回日本以后你也要好好的啊!”我急忙擠出一個笑容,沉默不語。一個醉漢小聲唱著歌,走過來。

“晚上好!”

他大概錯把我們當鄰居了。醉漢消失在一間快要坍塌的小屋里,很快,百葉窗式的門上泄出一絲微光,里面傳出他被老婆狠狠訓斥的聲音。

多少次,我們往返于這條路上。酣睡著的花匠的陳列架上擺滿了花瓣厚實的桃紅色繡球花、大紅的罌粟、潔白的丁香,透過昏暗的玻璃,這些花卉顯得格外鮮艷嬌美。那扇如同黑暗的水底般的玻璃門就像白天的一面鏡子,清晰地映出我瘦小的身影。

這種場合,一般是我們剛為一件無聊的事情吵過架,映在玻璃門上的只有我一個人。

并肩漫步,人總是想這種時候應該一邊走一邊說點兒什么。但實際上,對我們兩個人來說,不說話反倒比說話更需要做出努力。

他什么都對我講,包括將他家人的情況都坦誠地告訴了我。而我呢,也把自己與女學生的答案相差無幾的極其簡單的經歷講給他聽。兩人開口,并不需要說出什么甜言蜜語。如果兩人之間有過甜言蜜語的話,那就是相互慶祝這場不可思議的驚人遭遇。

我終于回到了七層上的天堂,身穿和服躺倒在藍色的床上,耳邊還回響著他那朗誦漢詩般的聲音。關了燈,透過玻璃窗看著夜空,小路上的那種強烈的感情化作細細的眼淚,流進我的耳朵里。

盡管如此,我卻想給在故鄉的丈夫寫一封充滿深情的信。打!打!我要痛打自己,讓自己遍體鱗傷。

“并非謙恭善良的妻子”,這好像是哪出戲里的一句臺詞,我凄慘地笑了。

但是,我必須從異國給我的丈夫寫一封誠懇的信。

我已經精疲力盡,如果我現在死了,先不提你自己的生活,你有精力贍養我的養父和母親嗎?六年來我用拙劣的文章,照看著你和我父母的生活。偶爾,我也想從你的信中得到溫暖。也許你會笑話我,但是,對我來說這一點兒都不好笑。這種狀況還要持續幾年嗎?畫出好畫不等于過好生活。寫出好文章,又能給作者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榮譽?如果你認為去鄉下開畫展是件好事,今年你就應該努力去做。在國外工作,往國內寄錢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請求一個朋友給我母親寄去了三十圓[1]。這十天來,我沒有吃過一頓正經飯。但是,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別無他法。

寫到這里,我想起契訶夫信中有關錢的描寫,覺得很沒出息,就把寫好的信揉成一團,從天窗拋向空中。我像孩子一樣一屁股坐在床上,嘭嘭地彈跳著,還不停地吐舌頭做鬼臉。昏暗的墻上映出那把高椅子的影子,仿佛有個人蹲在那里。

我是一個多么露骨、多不像話的女人啊!我用胳膊擦著眼睛,正要吟誦莫雷亞斯“如今余熱已盡”的詩句,突然隔壁房間傳來女人痛哭的聲音。

她在說什么、哭什么,我一點兒都不明白。

我把耳朵貼到墻上,聽見隔壁有家具被推倒的聲音,一個男人正在大聲訓斥女人。

我對著鏡子赤裸著雙肩,一下一下地往身上灑潤膚水,紫丁香的芳香反而使我陷入更深的孤獨。我和那個男人只有一個月的歷史。我們二人用我從未見過、從未聽過的優雅的舉止、文雅的談吐,贊美愛撫,贊美人類,贊美自然,一路走過來。

但是,這些并沒有給我帶來什么。我也曾隱約想知道這個男人真實的心理,想用更明確、更好懂的話和他交談。如果我們就此分手,就此回到各自的故鄉,那我們終將成為陌路人。

鏡子里的我正凝視著墻上一張老派法國軍官的照片。隔壁房間的人似乎已經熟睡,女人的哭泣聲也消失了。

我真切地感受到夜已很深。馬路上清潔車發出瀑布般的水聲,從我的窗前經過。

放咖啡杯、盤子和蔬菜的木箱底上墊著一塊有些骯臟的紅布,上面寫著一首兒歌。十有八九是請Shinazo先生寫的。

蒲公英 蒲公英 黃色的小花

被馬踩了一腳 踩壞了

可是 花開時的蒲公英

在向陽地開了九天

除了這首兒歌,低矮的衣櫥上還有一個魚缸,里面養著兩條瘦小的金魚。柔和的陽光從天窗射進來,兩條金魚吐著若有若無的水泡和睦地游來游去。

墻上貼著各色男人的照片。

年輕女人一邊用咖啡機嘎嘣嘎嘣地攪著咖啡豆,一邊給我講述有關金魚的故事。

“你有過一整天看著金魚游泳的時候嗎?我的Shinazo有一個月一直看著這兩條金魚。”

她把面包揉碎扔進魚缸里。兩條金魚好像根本不餓,它們只是在陽光下游來游去,不時像生氣的孩子似的張開嘴吸口氣。

“Shinazo先生叫你什么……”

“他叫我Junchian,我的真名叫朱莉。”

這種女人大概一刻也閑不住,她一邊在洗臉池洗沙拉菜葉,一邊不停地說話。

但是在她無意識的話語里,流淌著一股暖流,甚至還很安詳。

她的床比我的小,也沒有我的干凈,緊靠著墻,上面還留著昨晚睡過的痕跡。

她的房間里有兩張用麥秸編的椅子,看上去很涼爽。

“你為什么不早點兒過來玩呢?”

朱莉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著客套話。

我看著墻上那些像標本一樣的一個個男人的照片,不知道他們是這個年輕女人肌膚的歷程,還是她靈魂的歷程。昨天那個訓斥朱莉的男人是哪一個?朱莉微笑著追隨著我看照片的目光,嘴里唱著阿爾勒民歌。在那些歌的間隙,她還哼了幾句日本歌,臉上露出“很懷念”的表情。

我們彼此都有話想說,但是語言不通,給我們帶來一種無法言說的遺憾。我們只有彼此向對方露出笑容,用虛無縹緲的表情交談。

厚厚的云層在天上飄蕩。

這個房間里沒有花草,只有朱莉腳上穿的一雙枯葉色皮鞋,緊繃繃的,非常美麗。

她把沙拉裝在小盤子里,一邊剝煮得發紅的雞蛋,一邊坦率地說著現在沒有收入途徑之類的話。

她還說她曾經在假花工廠做過工。

我問她為什么不去做假花了,她皺皺鼻子說,每天一到下午她小腹就疼,無法承受那種工作量。紙箱子里放著她謀生的工具——當模特穿的服裝,還有一個熱水袋。

“一個月,還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個星期的工作。”

她說著,無聊地碾碎蛋黃。

陽光照在魚缸上,兩條金魚不時撞擊著玻璃,發出水聲,放大它們的身影。

“Shinazo最后把一條金魚的尾巴剪掉了……”

說著她把魚缸拿到我面前,歪著從花邊里露出的雪白的脖子看著魚缸。

就像櫻花的花瓣被揪下一片一樣,一條金魚的尾巴被無情地剪斷了。我想象著手拿剪刀的Shinazo的模樣,突然覺得眼前這條當時一定很痛苦的可憐的金魚很滑稽,不由得笑出了聲。朱莉猛地抬起頭來,說了句“很可笑吧”,也笑了起來。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嘗試散步了。一天,從日本寄來一筆錢,夠我生活一星期。這大概是我的一篇小作品的酬金。現在我開始覺得從日本寄錢來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也許是因為相距遙遠,現在我覺得自己出生的國家竟像童話世界一樣。

雖然錢的數目不大,但是對極度貧困的我來說畢竟是件高興的事。我把椅子搬到可以照見陽光的天窗底下,在上面坐了一會兒。然后從剛能伸出腦袋的天窗眺望巴黎街頭紅色小煙囪的隊列。再不然就是用目光追逐麻雀的影子。我變得完全像個孩子。

安靜下來想想,明天就想回日本的心情油然而生。距離也好什么也好,只要有錢,任何問題都能解決。“只要心中充滿戀情”——這句背得滾瓜爛熟的詩句此刻在心中也減輕了分量。

我走下好久沒有下過的七層木樓梯,覺得頭都快暈了。不用雙手按住眉心,我竟無法行走。

街道兩旁的歐洲七葉樹的花謝了,咖啡館的露臺呈現出海濱沙灘上的擁擠。空中一架銀色的飛機飛過,留下一道尾跡。

法國大革命紀念日快到了,蔥郁的林蔭樹下地攤一個挨著一個,有雞蛋攪拌器,也有玩具手表,攤販們扯著嗓子高聲叫賣。

這是一派和平的城市景象,沒有恐怖。

從我住的地方到銀行,坐地鐵有八站路。

通往銀行的路上有一座名叫馬德萊娜的女性味十足的灰色教堂。教堂前面經常有花市。走進由紅色帳篷搭起的通道,里面擺滿了價格不菲的珍貴品種的花卉。這就是歐洲的花卉市場。

從銀行回去的時候我也要買一盆花,懷著這樣的野心我穿過鮮花的通道,走進銀行的大門。因為金額很小,我背對著柜臺看報紙,好奇地看著故鄉的文字。

眼睛雖然看著報紙,一種無法排遣的憂愁卻深深地侵蝕著我的心。趁有錢的時候走,能離日本多近算多近,這樣一種執著的念頭占據了我的心。

我已經有一個月沒有給家里寄錢了,他們靠什么度日?銀行里像冰室一樣涼快,就連在桌子上閃閃發光的筆筒,都讓現在的我心生嫉妒。

四十天來我不讀書不看報,一心沉溺于戀愛中,對任何事情都變得極敏感。我的眼里充斥著“炸彈”“暗殺”等字眼,使我不寒而栗。一位被捕入獄的某某派朋友的名字好像正在露出潔白的牙齒嘲笑我,撞擊著我的心扉。

一切的一切都在誘發恐怖,誘發嫉妒,焦慮的齒輪發出“咯咯”的響聲。

我放棄了買花的念頭,將不多的一點兒錢塞進口袋,出了銀行。我的胃空空如也,此時正渴求著食物。

但是,路邊沒有一家我想走進去喝一杯的咖啡館。

“你是日本人嗎?”

一個個子不高、面色蒼白的男人站在我面前。那是在一家百貨商店門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微弱。眼前這個男人大概是日本人,他有一張戰戰兢兢的東方人的面孔。看見他就像看見自己站在那里,我急忙行了一個禮。

“昨天到現在我一口東西都沒吃,您能不能借點兒錢給我?”

我感到很為難,看著男人發亮的皮鞋尖說:“我也是個窮學生,你需要多少……”

男人突然滿臉堆笑,像奴隸一樣點頭哈腰,伸出一只手說:“多少都行。”

他突變的態度讓我心中大為不快,我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不工作嗎?”

“旅行簽證不允許工作。”

我本來想說“那你就打算這么混下去?”,可是又懶得開口,就給了他五法郎。他大概沒想到只要到這點兒錢,很不滿,一轉身就走了。我一邊繼續郁悶地散步,一天仰望著天空。

“你也是沒有尾巴的金魚嗎?”我突然想起朱莉房間里的金魚,邊走邊想著剛才那個可憐的同族流浪漢。

總的來說,我是一個有很多過失的女人。

我是一個能從牛嘴里看到牛尾巴的女人。不會想到會被牛咬,一心只想從牛嘴里把牛尾巴拽出來,我就是這樣一個富于滑稽幻想的女人。我的朋友大都了解我的性情,對我不予理睬。但是,從牛嘴里拽牛尾巴絕不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椅子落滿灰塵,站在我的枕邊不肯離去。

有時候他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有時候朱莉坐在那把椅子上,減輕一下小腹的疼痛。除了這兩位愉快的客人,我已經不需要給我帶來快樂的好朋友了。

我頭痛難忍,躺在床上,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在那把椅子上坐過了。

人類的誕生為什么充滿苦澀。

我把靈魂驅散到了遙遠的故鄉,以至于不得不請情人來給我剪指甲。

雨點打在天窗上,聲音很大,像冰雹一樣。

我悄然坐在床上,關掉燈,用香煙裊裊的煙霧溫暖著房間。我害怕肉體和靈魂分離,便開始活動赤裸的身體。陰森森的雷聲轟鳴而過。

很久沒有聽到風聲了。

打開玻璃天窗,夜風呼嘯著吹進來,神清氣爽的“青春”打在我的肩上。啊!我也許就是一片落葉。

在這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朱莉醉醺醺地回來了。

“我很寂寞,今晚可以住在你這兒嗎?”

朱莉褐色的頭發濕淋淋地貼在臉上,她一口氣上了七樓,微微張開雙唇,喘息著。她打開鎳鋼水龍頭,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水。

喝完水,她忽閃著長長的眼睫毛,把頭伸出天窗,在涼風中愜意地撫摸著自己的頭發。

眼睫毛深處的一雙眼睛仍舊像孩童一樣清澈,因為喝了酒,她身上散發著一股糖醋肉的氣味。

朱莉披著的一件男式外套還在啪嗒啪嗒往下滴水。

“我可能要離開這里了。”

朱莉叉著腿坐在椅子上,把一塊手帕搭在我赤裸的肩上說。

我連睜開眼的勇氣都沒有。

朱莉關上天窗,熄滅燈。狹窄的房間頃刻間變得像大海一樣寬闊。睡覺前我的確“啊啊”地叫著活動了身體,可是在夢中為何又在故鄉的土地上奔走?

院子里的樸樹伸展著枝葉,我正在井臺邊洗菜,好像是菠菜。洗過后的蔬菜色澤鮮艷耀眼。我的一雙像孩子一樣帶著小酒窩的手背上沾滿了泥土。

“我回來是對的!”

“是嗎?”

“是嗎?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嗯,你別老讓我擔驚受怕的。其實我是想到鄉下去,養養雞養養狗,優哉游哉地過日子。”

“是啊……”

“那樣挺好。反正現在這個世道……什么都干不成。”

丈夫站在楓樹下的陰涼地,正在篩給西紅柿上肥用的雞糞。

但是,這樣的情景,這種長期以來夫妻生活的回憶,都只不過是在我夢中經過發酵的產物。當回到現實,我的夢又無意識地點燃了香煙。

“哎,我的肚子疼得受不了,有沒有什么藥?”

在我背后滾來滾去的朱莉把手放到我的小腹上,告訴我哪兒疼。

我用腳從床底下鉤出草藥箱,擰亮燈,打開箱蓋。

那些草藥在雨夜里散發著清香。我點上酒精爐,往陶壺里倒上水,放到火上。這種陶壺在日本的車站隨處都能買到,卻是母親的一番心意,它被裹在一團破棉絮里,千里迢迢地運到巴黎,是難得的珍品。

朱莉說躺著難受,裹著一件斗篷,叉著雙腿靠在椅子上。酒醒之后的朱莉,在灰色墻壁的映襯下臉色蒼白,在燈光的陰影里顯得非常神秘,像一幅畫。

我們兩人以奇妙的姿勢淺淺睡到天亮。房間里像佛堂一樣彌漫著草藥味,這是一股安詳溫和的氣味,能讓我們安然入睡。

屋外雨過天晴,颯颯作響的風更加涼爽,浸入肌膚。

這是什么聲音?簡直就像“早起協會”的樂隊,一列吹喇叭敲鼓的隊伍經過我們房前。我們兩個人都被這個聲音吵醒了。

朱莉說既然起了個大早,不如順便去醫院看看。她披上那件男式外套,也不回自己房間,徑直順著長長的樓梯下樓了。

我從小就起得很早。可是,現在不管起得早還是起得晚,小窩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就撐著沉重的眼瞼看起書來。但是,不論看了些什么,一概進入不了大腦。我的腦海里縈繞著一個問題。

我很明白縈繞在腦海里的是什么,所以我老老實實地把書放在肚子上,安靜地讓那縈繞在我腦海里的東西發酵,沉湎于其中。

腦子里翻來覆去考慮的只有一件事。沒辦法,我只好起身,把腳伸進有破洞的襪子里。

把腳尖放到鼻子前聞一聞、皺一皺眉頭是我多年的習慣。穿好襪子后,我戴上文胸,穿好內衣。

我這個慢性孤獨癥患者就這樣一身打扮,開始把意大利產的圓滾滾的大米倒進鍋里,煮飯。衣櫥上有咸菜、酸黃瓜。一雙掉了漆的紅色漆筷擺出一副很符合角色的面孔,陪伴著我這個閣樓里的孤獨者。

這些東西非常緊密地、純熟地貼在我的肌膚上。正因為純熟反而很乏味。

飯好了。我面對鏡子,確認自己的年齡。這是一張沒有正經樣子、柔弱天真的臉龐。因為近視,下眼瞼上有兩三道細細的皺紋,但這并沒有讓這張臉帶上可憐相。

我刷了牙,穿好衣服。煮咖啡的熱氣在陽光照耀下裊裊蒸騰。我在這股熱氣中坐下來,茫然地環視著自己的房間。孤獨者的房間就像蟬的空殼,通風很好,但是那風刮在心上很痛很痛。雖然天天如此,但是我仍對自己驚訝到了極點,佩服到了極點。因為我能夠在這個閣樓安居。

我從來沒有從窗戶眺望過巴黎這座城市,我總是看著煙囪或天空。

我吃完一個人的早飯,點上醒來后的第十支香煙,又開始虛度新的一天。

“你已經回不來了吧!”自從收到丈夫這張明信片以后,故鄉的音信就斷了。

既然知道我困難到無法回去的地步,為什么不表現出一點兒熱情來,幫我籌些款,讓我回去?看了丈夫的明信片,我兀自生了兩三天氣,但是最終還是歸結到自己不好這個結論上。想象著變得冷漠的丈夫臉上“活該!”的表情,我的感情無依無靠地流動著。

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工作了,對我來說這是最大的懲罰。一想到無法回去,歸心就更加強烈。一分錢都不想伸手向人借的我,變成了一個荒唐的空想家,時常動著走回日本去的念頭。

現在,還是一大早,我就去街上走走吧!什么都不要想。丈夫會責怪我這次旅行是一大過失……?

我吟誦著莫雷亞斯的詩句,沿著樓梯下了樓,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照在臺階上。不知道哪層樓上有人在家教音樂,這么早就傳來了樂器聲。我把鑰匙放在門口,和傳達室穿淺藍色衣服的少女說了幾句閑話,然后出了旅館。

蒙帕納斯墓地就在旅館附近。雖然是墓地,但是并不荒涼,有點兒像谷中[2]附近的墓地,不過在墓地周圍圍起了一道白墻。從墓地邊上飯店的房間里一定能把墓地里面一覽無余,但是沿著那道圍墻一路走過,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所小學,或是一個富豪的宅第。

從閣樓上的椅子上解放出來,走在城市的人行道上,有一瞬間,我心中充滿了快樂。我特別喜歡蒙帕納斯墓地里的林蔭樹,所以一走上大街,就選擇了這條路。

林蔭樹像一條隧道,在綠色樹蔭下,過往行人的面孔顯得異常美麗。我終日只看著天空,現在滿目綠葉滋潤著我干渴的心,撫慰著我千瘡百孔的心。

十一

早晨清醒的頭腦到了晚上,就像迎來衰竭到極點的臨終,開始為城市的靈魂急促喘息。對此,那個三角形的房間固然有責任,但是那把永遠孤獨沉默的、套著藍色椅套的椅子也有不可逃脫的罪過。

我的情人一定認真思考過充滿這個房間的寂寥到底來自何方,他曾對我說過:“你最好讓旅館把裝飾在你床頭的那張照片拿掉。”

我床頭的墻上掛著一張很久以前的士兵的照片,從他身上的軍裝無從判斷是哪個時代的。

我的情人曾帶來一個搞美學的朋友,指著照片說:“你看,這張照片是不是很瘆人?”

“嗯,就像愛倫·坡筆下的世界。”

我發現男人只注視空間,卻從來不把目光投到地板上。他們似乎一點兒都沒注意到,這間屋子里,最能代表這里氣氛的就是那把帶著藍穗子的椅子。

三天一換的潔白床單可以讓人感覺到床的存在,只有那把椅子,一天天陳舊下去,默默地咀嚼著苦澀。

當時,搞美學的青年坐在那把椅子上,突然對我說:“你和我說不定在工作上還是敵人呢。”

我那位像孩子一樣坐在床沿的情人露出吃驚的眼神,笑著說:“你怎么這么說?”

當時我大概心情不太好,強硬地回應道:“敵人?好啊!”

所幸的是,那位美學青年沒有看過一篇我的文章,他知道的都是流傳在坊間的有關我的流言蜚語。

流言蜚語中的我,簡直就是一個擦鞋匠的老婆,整日酩酊大醉,在男人間放浪,行為古怪,還很有可能賣過淫。我被塑造成了一個頗為熱鬧、極具商業性的人物。

這種流言蜚語的源頭,大抵來自我自以為是好友的一個女友之口。因為我有從牛嘴里揪住牛尾巴拽出來的野心,所以她就如此塑造了一個有趣的、別樣的我,并且拍手喝彩。

這個流言蜚語中的我,在我看來,就像在頂著兩個腦袋走路,有時候伴隨著痛苦,有時候又很礙眼。

“哎,明天你一定得讓他們把那張照片拿掉!”

我的這位情人很幸福,他既沒有讀過我的作品,也沒有聽到有關我的流言蜚語,所以只想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我。

很少受人照顧的我總是閑著無事,變得像病人一樣脆弱。看到我這脆弱的樣子,我的情人又說:“你呀,就像個小女孩!”

夜深了,我的情人和美學青年開始了無休止的爭論。那都是些高級的爭論,我只有默默聽著,腦子里不時產生混亂,有時候血還直往上涌。

美學青年大概是因為坐在一把頗有歷史的椅子上,他的話很有文學色彩,充滿了超俗的理想主義。

而我的情人則靠墻站著,一條腿搭在床上,大談奮進的革命論。

位置能如此影響到人的心情。我躺在床上,頂著一顆混亂的腦袋瓜,試圖和遠在故鄉的丈夫悄然對話。

“我給你按摩按摩吧,你的脖子好像很疼。”

六年夫妻間的愛情,像小河的流水一樣沉靜溫暖。我感受著充滿整個心房的丈夫的雙手,很不應該地,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夢鄉。

十二

我的情人還有一個無產階級文學家好朋友。據說他是九州人,卻是個穿燈籠褲非常好看的小個子男人。在三個男人里,他的靈魂最空洞,卻最正直、最純潔。

純潔正直,稍不留神往往會被世人誤以為“壞”。

我像愛自己的兄弟一樣愛他。

他經常貧嘴滑舌地說:“我們這四個人,完全是巴黎的無為黨。”然后露出潔白的虎牙大笑。

這四人的無為黨疏遠了自然、忘卻了季節,經常待在屋子里爭論不休。

最終,我受夠了有關無產階級的爭論,不得不做出十分討厭這個燈籠褲青年的樣子給他看。

“你怎么老把自己關在家里?你去塞納河看看,那兒的樹木特別綠,河上還可以跑蒸汽船呢!”

他明明知道我在想什么,卻佯作不知,把話題轉移到風景上,好讓自己的高談闊論有個不至于尷尬的收場。這一舉動很高明。

我知道塞納河畔樹木繁茂,也知道有去上游的白色蒸汽船。但是,我連去洗澡的錢都拿不出來……

“噢?錢還沒有到?出去也沒有意思,所以你就老在家待著?”

“你真的沒錢?女人一分錢也沒有,那可太不像話了。首先讓人覺得不干凈……”

他還能毫不客氣地說出這種話來。

正因為他如此,我也就可以毫不客氣地對待他。但是那種毫不客氣也只是表面上的,我無法將心中的痛苦向這三個青年述說。

我的情人也有很長時間沒有收到錢了。

如此這般,四人的無為黨常常湊在一起,吃著我用意大利大米做的飯,感受著鄉愁。

隔壁的朱莉不知什么時候也成了我們當中的一員。她在那個名叫谷的燈籠褲青年面前撒嬌,跟他玩著感情游戲。

“Shinazo先生呢……?”

每當谷這樣戲弄朱莉的時候,朱莉就用指頭輕輕敲著國際象棋棋盤,說:“No,No,No……我也很喜歡Shinazo先生。可是,因為喜歡第二個,就讓我討厭第一個,那不可能。”這個有著美麗的眼睫毛的女人,環視著每一個人,露出高傲的笑容。

從來不喜歡輸贏的我離開在床上下國際象棋的幾個人,坐在沉默的椅子上,構思一篇短文。

回鄉心切,請寄旅費。

——真知子

這時,我的情人看著與這把椅子最般配的我,溫柔地對我說:“再過幾天錢就寄來了,我們一起去柏林吧。”

“我現在正在寫這樣的電文呢。我特別想回去……”

“想起你丈夫了?”

“想起很多事。就算用你的錢去了柏林,一切不還是都要破滅嗎?”

香煙熏得我頭疼。情人打開窗戶,奪過我手中的香煙,說:“你不是答應我戒煙的嗎?當然還有酒。你這個人真不懂文明,你想用當藥消除尼古丁,你真覺得這個辦法有效?”

我戴著一個很硬的襯領,情人的聲音像鐵一樣敲打在我的耳朵上。

我的財政狀況窘迫到了極點,但是在故鄉我有一家可以求救的大出版社。明天我就把這份電報發過去。這樣想著,我覺得日本一下子離我近了,心里感到一絲快樂。

十三

拍了“回鄉心切”的電報以后,一周來我的身體變得像玻璃一樣透明,冰涼僵硬。

每天,呈“弓”形的日本都要放大、縮小好幾個回合,使我倍感心寒。

隔壁的朱莉經常跟一個大塊頭男人外出,一去兩三天不回來。回來后就趁著酒勁大罵,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我掙不正當的錢?我礙著誰的事了?保護人?保護人怎么了?問住宿的人要住宿費,有什么可說的……?”

她醉成這個樣子的時候,我并不去安慰她。有一次人們以為住在七樓閣樓上的朋友那里出了人命,排著隊來看。

朱莉見什么就往墻上扔什么,令旅館老板大為光火,有一次還當場倒地。

哭夠了,她就端起魚缸,大口大口地喝里面發綠的水,發瘋似的撕墻上的照片。強烈的風暴正經過她心靈的上空。

不管朱莉那邊鬧成什么樣子,我都默不作聲地躺在自己床上。

第二天早晨,朱莉便一反昨天的狀態,像少女一樣害羞地走進我的房間。

“昨天晚上我鬧得很厲害吧?我把魚缸也打碎了,還死了一條魚。”

十分悲慘殘酷的日子持續著。我的閣樓不再是天堂,而是像地獄中的洗衣室一樣,一天天急劇地荒涼下去。

也不知道是拍了電報的幾天以后,在我早已經把電報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的那么一天,天上下著雨,我靠在椅子上靜靜地唱著歌。

那是一首什么歌?我想不起歌的內容,只是放聲像風一樣唱著。

“您好,女士!”

我被一個男人敲門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郵遞員手里拿著一封掛號信站在門口。大概是他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我的胸膛像卷起一陣季風般凄涼。

我連給郵遞員的五生丁[3]都沒有!我摘下胸前的一枚胸針遞給郵遞員。好心的郵遞員急忙把手縮回去,說了聲:“下次我一起收吧。”就嗵嗵嗵地下了樓梯。

我為自己的幸運蒼白了臉。椅子啊!床啊!桌子啊!墻啊!

來吧,閣樓上的演員們,一個都不能少的演員們,排成一列,向著天空吹響慶祝的號角吧!

當回到故鄉后,這個閣樓上的房間一定會像伐木歌一樣令我感到心酸。這把沉默的椅子,我不會再把手搭在它的背上了。

信封里的錢超出了旅費所需的金額。我把那個信封放到胸口上,手觸摸到自己的肌膚,上面起了一層歡喜的小顆粒,我的心臟興奮得咚咚直跳。

“哎,朱莉,我要回日本了!”

朱莉房間的天窗上掛著厚厚的窗簾。

朱莉正在和一個聲音高鼻子大的男人吃通心粉,那個男人看樣子是交通巡警。

洗臉池上放著一個杯子,那條沒有尾巴的金魚泛著白肚皮,死了。

“真的?太好了!那你也能見到Shinazo先生了。我是最近才聽說的,他在神戶……”

我做出一定踐約的樣子,把寫著Shinazo的小紙條拿給朱莉看。

聲音很高的男人一直抱著朱莉的肩,當著我的面毫不含糊地抱著朱莉,吻她。朱莉皺著眉頭做出笑臉。

十四

房間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所有的行李都寄走了,只剩下歪斜的酒精爐、碗筷和盤子之類的東西。

沉浸在思考中 我寂寞一人

行進在大路上

把快樂向空中拋棄

如今余熱已盡

只要心中充滿戀情

走進白楊樹蔭下

將一片片秋天的落葉

捧在掌心

我吟誦著這首詩,心情十分舒暢。但是這種舒暢對我的情人來說卻格外地冷酷。如果不強迫自己感到心情舒暢,那我將無法踏上歸程。情人靠在椅子上,用手遮住額頭。

“我沒想到,今天這個快樂的日子會變成和你訣別的日子。今天早晨錢寄來了,我來找你,是想帶你去看你早就想看的電影,買了花,買了水果點心,我還想讓你吃從來沒吃過的好吃的東西……怎么會這樣?”

我停止了歌唱,從沒寄走的一個旅行箱里抽出植物標本冊,想揪下他為我買來的玫瑰花的花瓣,制成充滿美好回憶的壓花。

熟透了的花蕊撒下黃色的花粉,像金粉一樣沾在我的指頭上。玫瑰的水分被吸紙漸漸吸收,儲存著美好回憶的花香變成壓花,使我心頭發熱。

“原來你在收集這些標本?”

我那些像片假名的植物標本似乎打動了他的心,他說:“船上熱,路上你要多加小心。我把你送走以后,就用這筆錢去柏林。”

我極不善于掩飾自己的眼淚。

我警告自己不要在這甜蜜面前倒下。可是,丈夫、故鄉、父母此刻像火星一樣消失了,我大把大把的眼淚只灑在這個男人身上。他靠在孤獨的椅子上,用雙手遮住額頭。

“可以進來嗎?”

是美學青年和燈籠褲谷。

“唉,巴黎的無為黨終于到了分裂的時候了!”

可是,我無法像往日一樣若無其事。

我把大米倒進紅色的鍋里,開始煮飯。

三個男人入迷地下著從朱莉那兒借來的國際象棋。

我背對著三個青年,一邊嘩啦啦地淘米,一邊用袖口擦著臉上的淚水。

不知什么時候,國際象棋的聲音消失了。

三個男人像小鳥一樣并排坐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孤零零的寂寞的椅子。

注釋

[1]日本舊時貨幣基本單位。一圓等于一百錢。——本書注釋皆為譯注。

[2]東京臺東區谷中,以寺院多著稱。而日本的墓地均在寺院領地里。

[3]生丁,法國貨幣單位,一百生丁為一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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