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  *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原本要打開浴室燈的手懸在了半空。當時是凌晨四點多,由于昨晚聚餐時喝了半瓶燒酒,我在感受到尿意和口渴后醒了過來。

“嗯?我問你在做什么?”

我忍受著陣陣寒意,望著妻子所在的方向。頓時,睡意和醉意全無了。妻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冰箱。黑暗中,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卻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懼。她披著一頭蓬松且從未染過色的黑發,穿著一條垂到腳踝的白色睡裙,裙邊還稍稍打著卷。

廚房比臥室冷很多。如果是平時,怕冷的妻子肯定會找來一件開衫披在身上,然后再找出絨毛拖鞋穿上。但不知她從何時光著腳,穿著春秋款的單薄睡衣,跟聽不見我講話似的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冰箱那里站著一個我看不見的人,又或者是鬼。

搞什么?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夢游癥?

妻子跟石像一樣固定在原地,我走到她身邊。

“你怎么了?這是做什么呢……”

當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時,她居然一點也不驚訝。她不是沒有意識,她知道我走出臥室,向她發問,并且靠近她。她只是無視我的存在罷了。就像有時,她沉浸在深夜的電視劇里,即使聽到我走進家門的動靜也會裝作看不見我一樣。但眼下是在凌晨四點漆黑一片的廚房,面對四百升冰箱泛白的冰箱門,到底有什么能讓她如此出神呢?

“老婆!”

我看到黑暗中她的側臉,她緊閉著雙唇,眼中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冷光。

“……我做了一個夢。”

她的聲音清晰。

“夢?說什么呢?你看看這都幾點了?”

她轉過身來,緩慢地朝敞著門的臥室走去。她跨過門檻的同時,伸手輕輕地帶上了門。我獨自留在黑暗的廚房里,望著那扇吞噬了她白色背影的房門。

我打開燈,走進了浴室。連日來氣溫一直處在零下十幾攝氏度,幾個小時前我剛洗過澡,所以濺了水的拖鞋還是冰冷潮濕的。我從浴缸上方黑色的換氣口、地面和墻壁上的白瓷磚,感受到了一種殘酷季節的寂寞感。

當我回到臥室時,妻子一聲不響地蜷縮在床上,就跟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似的。當然,這不過是我的錯覺。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便會聽到非常微弱的呼吸聲,但這一點都不像熟睡的人發出的聲音。只要我伸手就能觸碰到妻子帶有溫度的身體,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碰她。甚至連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講。

*  *  *


我躺在被子里悵然若失,迷茫地望著冬日晨光透過灰色的窗簾照進房間里。我抬頭看了一眼掛鐘,慌忙爬起來,奪門而出。妻子站在廚房的冰箱前。

“你瘋了嗎?怎么不叫醒我?現在都幾點了……”

我踩到了什么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妻子穿著昨晚那條睡裙,披著蓬松的頭發蹲坐在地上。以她的身體為中心,整個廚房的地面上都是黑色、白色的塑膠袋和密封容器,連一處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吃火鍋用的牛肉、五花豬肉、兩塊碩大的牛腱、裝在保鮮袋里的魷魚、住在鄉下的岳母前陣子寄來的處理好的鰻魚、用黃繩捆成串的黃花魚、未拆封的冷凍水餃和一堆根本不知道裝著什么的袋子。妻子正在把這些東西一個接一個地倒進大容量的垃圾袋。

“你這是在做什么?”

我終于失去理智,大喊起來。但她跟昨晚一樣,依然無視我的存在,只顧忙著把那些牛肉、豬肉、切成塊的雞肉和少說也值二十萬韓元的鰻魚倒進垃圾袋。

“你瘋了嗎?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都扔掉?”

我扒開塑料袋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她的腕力大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使出渾身力氣才逼她放下了袋子。妻子用左手揉著被我掐紅的右手腕,用一如既往沉穩的語氣說:

“我做了一個夢。”

又是那句話。妻子面不改色地看著我。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慌忙地去拿昨晚丟在客廳沙發上的外套,在內側口袋里摸到了正在發出刺耳鈴聲的手機。

“對不起,家里出了點急事……真是對不起。我會盡快趕到的。不,我馬上就能趕到。只要一會兒……不,您別這樣,請再給我一點時間。真是對不起。是,我無話可說……”

我掛掉電話,立刻沖進浴室。由于一時手忙腳亂,刮胡子時劃出了兩道傷口。

“有沒有熨好的襯衫?”

妻子沒有回答。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在浴室門口盛放臟衣服的桶里翻出了昨天穿過的襯衫。還好沒有太多折痕。就在我把領帶像圍巾一樣掛在脖子上、穿上襪子、裝好筆記本和錢包的時候,妻子仍待在廚房沒有出來。這是結婚五年來,我第一次在沒有妻子的照料和送別下出門上班。

“她這是瘋了,徹底瘋了。”

我穿上不久前新買的皮鞋。新鞋夾腳,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腳塞了進去。等我沖出玄關,看到電梯停在頂樓時,只好從三樓走樓梯下樓。當我跑進即將關上車門的地鐵后,這才看到陰暗的車窗上映照出的臉。我理順頭發,系好領帶,用手掌抹平襯衫上的皺褶。做完這些,我腦海中浮現出了妻子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面無表情的臉,以及僵硬的語氣。

我做了一個夢。同樣的話,妻子說了兩遍。透過飛馳的車窗,我看到妻子的臉在黑暗的隧道里一閃而過。那張臉是如此陌生,就跟初次見面的人一樣。然而,我必須在三十分鐘內想好應該如何向客戶辯解,以及修改好今天要介紹的方案。因此,我根本無暇去思考妻子異常的舉動。我心想,無論如何今天都要早點回家,自從換了部門之后,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在十二點前下過班了。

*  *  *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無人。我一邊扒開長著細尖葉子的樹枝,一邊往前走去。我的臉和胳膊都被劃破了。我記得明明是跟同伴在一起的,現在卻一個人迷了路。恐懼與寒冷包圍著我,我穿過凍結的溪谷,發現了一處亮著燈、像是倉庫的建筑物。我走上前,扒開草簾走進去,只見數百塊碩大的、紅彤彤的肉塊吊在長長的竹竿上。有的肉塊還在滴著鮮紅的血。我扒開眼前數不盡的肉塊向前走去,卻怎么也找不到對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鮮血浸濕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那里逃出來的。我逆流而上,跑了好一陣子。忽然,森林變得一片明亮,春日的樹木郁郁蔥蔥。孩子成群結隊,一股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我眼前出現了難以形容的燦爛光景,流淌著溪水的岸邊,很多出來野餐的家庭圍坐在地上,有的人吃著紫菜卷飯,有的人在一旁烤著肉。歌聲和歡笑聲不絕于耳。

我卻感到很害怕,因為我渾身是血。趁沒有人看到,我趕快躲到了一棵樹的后面。我的雙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為剛剛在倉庫的時候,我吃了一塊掉在地上的肉。我咀嚼著那塊軟乎乎的肉,咽下肉汁與血水。那時,我看到了倉庫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我無法忘記用牙齒咀嚼生肉時的口感,還有我那張臉和眼神。猶如初次見到這張臉,但那的確是我的臉。不,應該反過來講,那是我見過無數次的臉,但那不是我的臉。我無法解釋這種似曾相識又倍感陌生的感覺……也無法講明那種既清晰又怪異和恐怖的感覺。

*  *  *


妻子準備的晚餐只有生菜、大醬、泡菜和沒有放牛肉或是蛤蜊的海帶湯。

“搞什么?因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就把肉都扔了?你知道那些肉值多少錢嗎?”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冰箱冷凍室的門。果真都被清空了,里面只有多谷茶粉、辣椒粉、冷凍青椒和一袋蒜泥。

“至少給我煎個雞蛋吧。我今天累壞了,連午飯都沒好好吃。”

“雞蛋也扔了。”

“什么?”

“牛奶也不會送來了。”

“真是荒唐無稽。你的意思是連我也不能吃肉了嗎?”

“那些東西不能放在冰箱里,我受不了。”

她也太以自我為中心了吧。我盯著妻子的臉,她垂著眼皮,表情比平時還要平靜。一切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會有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面。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她會是一個這么不理智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從今往后家里都不吃肉了?”

“反正你只在家吃早餐,中午和晚上都能吃到肉……一頓不吃肉死不了人的。”

妻子應對得有條不紊,似乎認為自己的決定很理性、很妥當。

“好吧。就算我不吃,那你呢?從今天開始,你再也不吃肉了嗎?”

她點了點頭。

“哦?那到什么時候?”

“……永遠不吃。”

我啞口無言。我知道最近流行吃素,人們為了健康長壽、改善過敏體質,或是為了保護環境而成為素食主義者。當然,還有遁入空門的僧人是為了遵守不殺生的戒律。但妻子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她既不是為了減肥,也不是為了改善體質,更不可能是撞了邪。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就要改變飲食習慣?而且她還徹底無視我的勸阻,固執得讓人不可理喻!

如果一開始她就討厭吃肉的話,我還可以理解,但結婚前她的胃口就很好。這也是我特別滿意的一點。妻子烤肉的技術非常嫻熟,她一手拿著鉗子,一手拿著大剪子,剪排骨肉的架勢相當穩重。婚后每逢周日,她都會大顯身手做一桌美味佳肴,油炸用生姜末和糖漿腌制過的五花肉,香甜可口極了。她的獨門絕技是在涮火鍋用的牛肉上涂抹好胡椒、竹鹽和芝麻油,再裹上一層糯米粉煎烤。她還會在碎牛肉和泡過水的白米里加入芝麻油,然后在上面鋪一層豆芽,煮一鍋香噴噴的豆芽拌飯。加入大塊土豆的辣雞肉湯也好吃得不得了,雞肉十分入味,嫩肉里吸飽了辣汁湯頭,我一頓飯就能吃下三大盤。

可是現在妻子準備的這桌飯菜都是些什么啊!她斜坐在椅子上,往嘴里送著令人食欲全無的海帶湯。我把米飯和大醬包在生菜里,不滿地咀嚼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對眼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

“你不吃了?”

她心不在焉地問道,口氣跟撫養著四個小孩的中年女人一樣。我怒瞪著她,她卻毫不在意,嘎吱嘎吱地嚼了半天嘴巴里的泡菜。

*  *  *


直到春天,妻子也沒有任何改變。雖然每天早上只吃蔬菜,但我已經不再抱怨了。如果一個人徹頭徹尾地改變了,那么另一個人也只能隨之改變。

妻子日漸消瘦,原本就突出的顴骨顯得更加高聳了。如果不化妝,皮膚就跟病人一樣蒼白憔悴。大家若是都能像她這樣戒掉肉的話,那世上就沒有人為減肥苦惱了。但我知道,妻子消瘦的原因不是吃素,而是因為她做的夢。事實上,她幾乎不睡覺了。

妻子并不是一個勤快的人。之前我深夜回到家,很多時候她都上床入睡了。但現在,就算我凌晨到家洗漱上床后,她也不會進臥室。她沒有看書,也不會上網跟人聊天,更不要說看電視了,那份給漫畫加對白的工作也不可能占用這么多的時間。

直到凌晨五點左右,她才會上床睡覺,但也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一個小時,然后很快地在短促的呻吟聲中起床。每天早晨,她都是皮膚粗糙、披頭散發、瞪著充血的眼睛為我準備早餐,而她連筷子也不動一下。


更讓我頭疼的是,她再也不肯跟我做愛了。從前,妻子總是二話不說地滿足我,有時還會主動撫摩我的身體。可現在,連我的手碰到她的肩膀,她都會悄悄地躲閃。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了她理由:

“這到底是為什么?”

“我累。”

“所以我才讓你吃肉啊。不吃肉哪有力氣,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其實……”

“嗯?”

“……其實是因為有味道。”

“味道?”

“肉味。你身上有肉味。”

我失聲大笑起來。

“你剛才不是也看到了嗎?我洗過澡了,哪兒來的味道啊?”

妻子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你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著那股味道。”

有時,我會萌生不祥的預感。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初期癥狀嗎?如果妻子得了初期偏執癥或妄想癥,進而嚴重到神經衰弱的話……

可是我很難判斷她是不是真的瘋了。她跟往常一樣少言寡語,也會做好家務。每逢周末,她會拌兩樣野菜,或是用蘑菇代替肉做一盤炒雜菜。如果考慮到當下流行吃素的話,她這么做也就不足為奇了。但奇怪的是,她一直徹夜難眠,每天早晨面對她呆滯的表情,總會讓人覺得她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似的。如果我問她怎么了,她也只會回答說:“我做了一個夢。”但我沒有追問夢到了什么,因為我不想再聽她說什么黑暗森林中的倉庫和映射在血泊中的臉了。

妻子在我無法進入、無從得知,也不想了解的夢境中漸漸消瘦著。最初她像舞者一樣纖細苗條,但到了后來則變得跟病人一樣骨瘦如柴了。每當我萌生不祥的預感時,就會想方設法地安慰自己。在小城鎮經營木材廠和小商店的岳父岳母、為人善良的大姨子和小舅子一家人,誰都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人。

想起妻子的家人,自然會想到生火煮飯的場景和柴米油鹽的味道。男人們圍坐在客廳喝酒、烤肉的時候,女人們則聚在廚房里熱熱鬧鬧地聊天。一家人,特別是岳父最愛吃的就是涼拌牛肉,岳母還會切生魚片,妻子和大姨子都能嫻熟地揮舞四方形的專業切肉刀把生雞大卸八塊。最令我滿意的是妻子的生活能力,因為她可以從容不迫地空手拍死幾只蟑螂。她可是我在這世上挑了又挑的、再平凡不過的女子了。

就算她的狀態實在令人起疑,我也不會考慮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或是接受任何治療。雖然我可以對別人說“心理疾病不過是疾病中的一種,沒什么大不了的”,但這種事當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可就另當別論了。坦白講,我對莫名其妙的事一點耐性也沒有。

主站蜘蛛池模板: 金川县| 呼图壁县| 扶余县| 泸西县| 桃园市| 遂宁市| 嘉祥县| 女性| 河池市| 舟曲县| 新巴尔虎右旗| 鹤岗市| 天全县| 驻马店市| 通州市| 遂川县| 武隆县| 新龙县| 合川市| 哈密市| 介休市| 新晃| 昌图县| 宁城县| 海兴县| 新平| 阜新| 理塘县| 炎陵县| 余庆县| 靖远县| 安乡县| 会同县| 鄂伦春自治旗| 和龙市| 右玉县| 横山县| 东莞市| 建平县| 蓬溪县| 淮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