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主與政黨組織(全兩冊)
- (俄)莫伊塞·奧斯特羅果爾斯基
- 12414字
- 2023-12-01 17:25:45
第一章
舊的統一體
一
獨一無二的領導階級。其權力的來源。鄉紳 (squires)擁有的土地財富,他們由此獲得的影響力和行使的公共權威。他們通過士紳(gentleman)這個概念所包含的情感因素聯系在一起,組建了屬于自己的社會。這個社會雖然排外,卻并不封閉。以此為基礎,他們獨享統治權。無論是在力量尚且薄弱且缺乏自我意識的城市資產階級中,在淪落到只能靠貴族恩主供養的法律顧問中,還是在喪失生命力的市鎮自治政府 (self-government)中,都找不到可以與之抗衡的聲音。至于教會,無論其就血統、意愿還是成員的習性而言,本質上都不過是這個領導階級的附庸。
英國社會的政治形態,在其變革前夕,可以用一句話概括:貴族階層是絕對主導。他們不依仗階層特權來行使權力,與其他人群也沒有法律地位上的差異。其權力幾乎完全建立在物質資源和社會力量的基礎之上。當時,動產還未取得日后的重要性,18世紀后半葉發明的蒸汽機和其他發明,在一開始不過是鞏固了鄉紳的經濟霸權,制造工廠的盈利飛漲。這些錢財最初都用于購買一些小地產,而小地產最終又消失在大地產之中。土地貴族由于掌握了大量財富,也就掌控了通向權力的一切途徑。絕大多數公職,都是純粹名譽性和無償的。此外,他們為了能夠選上這些職位,還需要自證財力雄厚。為了獲得參選議員的資格,在議院鉆營一個席位,乃至被提名為治安法官 (juge de paix)、死因裁判官 (coroner)、治安官 (sheriff),入選陪審團,在軍隊或民兵中擁有自己的代表,需要繳納很高的稅款作為門檻,從幾英鎊到幾百英鎊不等。因此,立法權、地方行政、武裝力量都是富裕清閑的人才能享有的。
當時的城市為數不多,且居民以商販、手工業者為主。富裕清閑的人主要是鄉間的大地主,即所謂的鄉紳。與舊制度下的法國紳士不同的是,首都和王宮對他們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一年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里,他們都待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然也不會像法國貴族那樣,因為種種原因便迫于窮困。根據法律,地產可以免于抵債,限定繼承權 (entail)的通行也避免了所有者的一時沖動,地產因而得以完整地代代相傳。財富上的穩定性對地主而言,既保有了安逸,又提升了威嚴,使其成為左鄰右舍擁護的對象。他們分割土地租給數量不等的佃農,而且一般情況下沒有租約,可以隨時退租;但實際上這些佃戶往往一生都會為同一位地主效力,乃至子承父業;一座農場的管理者也可能五十年不變。于是在地主和佃戶之間就結成了一種類似家庭成員的關系:一方是父輩的愛、照拂和專斷,另一方則是敬意和忠誠。
鄉紳們享有地方貴族的尊稱,以榮譽頭銜參與地方政府和郡自治政府。除去私人影響力以外,他們還常常在公共秩序中享有廣泛權威。維護社會治安、下達逮捕令、審判輕重罪犯人、享有重罪法庭的預審權、督察監獄和管教所、管理稅收、受理稅賦方面的爭端、裁決稅收違法行為、道路監管、公共健康、救濟窮人、資助教堂——在自治政府的框架內和地方法官的身份里,鄉紳們行使和提供一切職權和服務。為共同裁決行政事宜,地區法官每兩周組織一次會議,稱為即決法庭 (petty sessions)1或特別開庭期 (special sessions)2。每三個月他們會在郡首府召開參與人數更多的季審法庭,屆時自治政府的所有公職人員都會出席:郡長、副郡長、郡督、數百位高級治安官(high constables)、區鎮執行官 (bailiff)3、典獄長和管教所長,以及大小陪審團的成員。這對領導階級來說是一次正式會面,更是他們認識自身身份、角色和在集體中位置的時機。
對士紳而言,這種身在其位的感情會伴隨終生;他們對政治和社會秩序的概念以及大小事務的行為規范均來源于此。秉持和遵守相同的理念和規則,既是成為一名士紳的條件,也是進入該階層的通行證,換言之,它們提供了作為士紳的身份認同。由于缺乏確切的定義,士紳這一概念不過是領導階級的社會特許權,同王國憲法一樣是不成文的章程。如果憑借出身就能獲得莊嚴的頭銜,那么財富和“尊貴”的職位則是成為士紳的首要條件。他們的資源來自土地,取得收入不依靠投機或薪酬。因此,也只有他們被認為是真正關心國家利益,為國家投下了賭注,與之利益相關4的人。而那些沒有財產或只有動產,可以隨時拍屁股走人,拋棄住所、家鄉和長久利益的人,不過是些冒險家。同樣地,自詡為唯一士紳的地主們組成了一個完整的社會,或者說沒有人妨礙他們組成“全社會”;而反觀生意人,即便是銀行家,也并不見容于主流社會。在鄉村,人們不會像招待鄰居那樣歡迎他;城市里,俱樂部對他大門緊閉。甚至連自由職業者也面臨相同的處境,只有行業內頂尖人士才能例外。文人和藝術家無法在這個社會里暢行無阻。但由于階層之間不存在法律上的隔閡,所以如果一個普通人憑借才智、工作或親屬關系嶄露頭角,只要生活方式“像一名紳士”,他就可以毫無阻礙地進入領導階級。然而那扇曾經向他敞開的大門會立即在其身后關閉,以保證其他領導層成員們不受侵擾。
其他階層則不會如此門禁森嚴。中產階級以及當時的英國市民階層還不曾受到法國式傲慢的荼毒,也從未感受過“第三等級”蒙受的侮辱。他們無法在明面上與士紳并駕齊驅,更遑論像法國的第三等級那樣,在財富上超越后者。他們的生活也不如法國18世紀的市民階層那樣光鮮;他們有的只是毫不精致的品味,以及毫無趣味甚至粗野的生活方式。他們勤勞、精力充沛、專注家庭,與世無爭地享受著微薄的快樂,不抱有過高的期望。在這個社會中前進一步,“成為更好的自己”,這個夢想是受到廣泛認可的,是可以通過努力工作,通過不懈的堅持來實現的,但妄想躋身士紳階層就純屬浪費時間了。對于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貴族和士紳,他們只能表以敬意和仰慕。早在我們本世紀之初,每年冬天郡里舉辦晚宴,當地鄉紳和城市貴族們匯聚一堂,競相共舞,其他人待在各自的角落,但后者依舊以能與這些貴人同處一室,乃至有身體接觸為榮,他們的妻子更是沉醉于觀賞貴婦人華麗的衣飾和她們高貴的舞伴。
此類念頭,連同啟蒙的缺位,妨礙市民們意識到,他們作為社會群體,無論就利益還是就所追求而言,他們都與士紳階層站在對立面。類似法國司法界人士那樣的動蕩因素也無處可尋。在英國,法律人士缺乏政治方面的影響力。土地貴族組成議會,中央立法和行政管理工作都是由議會成員執行的:又是由同一個階級的同一群人,無償地承擔著地方行政和司法的重要職責。法律顧問因此更難進入公共事務的領域。在私人層面,也就是法律人士的職業范圍,他們甚至需要依靠士紳階層為生,因為后者掌握財富,有財富才有紛爭,有紛爭才有調解和法律咨詢的需求。起草不動產的代理繼承證明、婚姻契約,限定佃農租賃土地的條件并解決其間產生的爭議,等等——代理人律師 (attorney)5和事務律師 (solicitor)6要對以上所有工作做足準備。在重要的場合里,更著名的法學家以及辯護律師也會加入。因此在英國,法律界人士實際上擴充了地主階級的梯隊。他們從未想過像法國的同僚那樣,逐步瓦解地主的特權地位、懷著新仇舊怨反對其構建的秩序,并將這一切付諸實踐。
社區自治政府也無法為這種反擊提供動力,因為長久以來自治政府都形同虛設。在那些擁有行業憲章的市鎮里,市政府只為一小撮世襲寡頭所有。在未被“行會化”的地方,在農村地區,當地的自治政府面臨的困境是土地向士紳階級集中,以及由此導致的小地產主的消亡,而后者才是自由社會的主力軍。士紳階級嚴防死守,不讓公共精神在國家的中下層覺醒,他們緊握著自己的權力。
教會團體仍然存續,但他們最沒可能擊敗領導階級。英國的教會僅僅是作為領導階級的附庸存在的。教士和鄉紳同宗同族,他們的父母或監護人往往是富貴人家的幼子。教士們以法官的身份混跡于自治政府,與士紳階層不分彼此。不僅如此,他們還意圖在社會生活中,在娛樂方式上極力向地主靠近。教士之中不乏堅定的賽馬愛好者、英勇的騎兵、執著的獵人、耐心的釣手、精細的老饕、豪爽的酒鬼。
至此,領導階級不僅就社會力量,而且就內部的協調一致性而言,都達到了非常完善的地步。
二
政治團體的結構呈現出類似的統一性;任何機構和職務之間等級的建立,其目的都是令地方行政機構、中央政府和教會為相同的一群人所把持;各公權力運作的模式和精神更能說明,這種統一性已經深植于政治和社會秩序之中——王權、最高政府、地方行政、教會,在他們繁多的特權和職能中,不分畛域地代表著統一而不可分割的國家,國家又等價于作為單一存在的社會。
這個階層所統領的政治團體的結構還呈現出另一種統一性。鄉村與首都相連,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相連。維持這種聯系的是一條鮮活的連續紐帶,而非集權化官僚機構的鎖鏈。在鄉間鄰里,作為自治政府的主要公職人員的治安法官,身兼行政和司法兩職。其管轄領域涵蓋當地公共生活的各個方面。自治政府獨立于中央官僚機構,它們有自己的等級結構。但上級組織與基層組織的社會構成是相同的,前者是后者的增強版。盡管存在層層向上的階梯,但每一層級都統轄著同一范圍內的人和物。因而,以此種模式組建的權力階梯可以直接通往國家的權力中心。議會成員中有四分之三都來自郡自治政府或仍舊在自治政府任職。王國中的貴族院議員、在國王身邊組成上議院的貴族首領們,同時也是郡的郡長 (Lord-Lieutenant)7,他們可以調配民兵,或行使自治政府的其他名譽職能。對教會的管理也被納入這樣環環相扣的結構里。神職人員首領、地區主教進入上議院,并與貴族們一起制定決策,世俗生活與宗教生活隨之合流。
因此,不管從什么角度看,政治秩序都是一個龐然的整體,就像一根由整塊石頭雕刻而成的基柱,支撐著領導階級。
對于這種統一性的思考極大地打開了我們的視野,不僅如此,我們還將看到,這種統一性一直還延伸到了政治建筑的“內部秩序”之中。政治結構的每一組成部分,其主導思想都是相同的,處于最高位置的王權最早反映了這種思想。議會制度的勝利宣告了國王實權的沒落。政府的軸心從“國王會同樞密院”(King in Council)8轉移到了“國王會同議會”(King in Parliament).由上議院選出的部長是他的“私人顧問”。在地方行政機構,所有作為社會代表的名譽公職人員都由他,而非由人民授權。王權似乎成為唯一的政治中心,所有政治部門都圍繞在其身邊。而且國王的權力在不喪失它僅有的特權的前提下,實際上越是式微,就越顯得普遍和客觀,變成一種象征意義上的存在,代表著最高權力統而不治的精神特質,將所有政治生活的內容都引向一個統一的目標,而該目標正是政治社會存在的理由。議會才是權力的實際擁有者,且決議默認享受王權的批準。議會直接代表國家,以自身的名義行使絕對的統治權。立法權和執法權在此合而為一。我們稱之為內閣的不過是上議院的下屬委員會。法律、條例、政令并不按權責劃分界限。上至上議院貴族,下至各級市鎮,公共權威的來源不會超過這個范疇。國王會同議會,也就是會同社會、會同國家,它們指向同一個存在。地方行政機構,連同它的自治政府一起,不過是這種存在的新的表現形式。如今,除了一些當地事務仍舊由選舉產生的市鎮委員會負責,司法和行政,換言之也就是政治統治權,歸郡自治政府掌管。大地主們集眾多的職權于一身,這些權力既非世襲,也非作為管轄者理應受到的委任。他們在社會中有特定的身份,或多或少地忠實反映著這個社會的習慣、需求和期許。但他們又被王權提名,而王權代表國家。他們的職權因而由王權委任,他們的公共權威則由作為國家最高權力擁有者的國王來承諾。
國家是一體的、不可見的,不管政治機構距離中央有多遙遠,都無一例外地體現出這種特質,政治秩序所及之處無不充斥著國家的常理,而且為了實現世俗與精神層面的一致,國家還將宗教變成國家的宗教,使政治和宗教秩序結合在一起。國家采納了宗教的教義,承認后者是唯一和全部的真理;把是否認同教義變成衡量一個人的品性正直與否的標準,將不承認教義的人從內部驅逐。不管在議會還是在地方機構,公共職能、選舉委任都只能通過教會成員才能實現。大學只對宣稱信奉國教的人開放。即便是初級教育,也拒絕接收天主教和其他信仰的孩子,因為所有提供普通教育的公立學校,以及所有文法學校 (grammar school)都掌握在國教信徒手里。國家至此也與教會一體同心,政治社會擁有了對精神世界的最高裁決權。
三
個人在國家和社會中的處境。無論涉及名譽還是公共義務,個人還是公民權利的行使,個人都始終只能作為整體中的一小部分,作為集體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存在。“人類本性”是“天賦自由”,這一觀念對英國造成的影響。個人正當的自我表達是如何克制人性,不正當的自我表達是如何毀滅人性的。相比較在法律秩序中,個人在社會生活中更難實現“自我”。
在這個國家和社會中,個人能成為什么?就我們目前所見,個人無足輕重。實際上,從始至終,舊英國的社會秩序都以個人對集體的依從為標志。下議院 (Chambre des Communes)議員“為議會服務”,在法定任期結束前無權辭職,即使健康狀況欠佳也不能例外;退休需要通過專門途徑——申請齊爾滕百戶 (Chiltern Hundred)的職位。9市鎮里,治安官作為公權的即時代表,不能拒絕提名。在教區的行政機構中,職位由選舉選出,而當選者必須接受該職位。其他公職人員也常常聲明,自己不過是集體中的無名小卒。稅收體制對待納稅人的態度同樣傳達了這一理念。政府忽視個人,從不給后者發聲的機會。征稅的對象并不是人,而是不動產。人與財產之間的關系不屬于稅法考慮的范疇;征稅的對象不是所有者而是使用者 (occupier),是首先在場的人。納稅人的精神特質也不再作為影響因素:教會對虔誠的國教徒和持不同信仰者要求相同的稅額。個人信這個教或那個教有什么關系呢?在教區有財產,這就足以成為要求他們為教會納捐(church rates)、繳納教會稅的理由,就像其他分攤到教區的稅種一樣。
個人在集體利益面前被傾軋,這一點并不僅僅體現在履行義務上。個人權利的行使也不免要打上社會與政治構成的印記。首要的義務行使在家庭中。一個士紳家庭的男子一旦成年,就擁有了對財產的自由支配權,為了保障長子的利益,他會借與繼承相關的法案拒絕這份權益。這個孩子也許尚未出世,但無關緊要,因為牽涉的是他將要代表的年輕一輩,而非他自身。新一輩總是要以相同的方式放棄權益,目的是維護財富的完整無缺,幾個世紀之后,家族仍然興盛,而每一位長子都只在這種傳承中扮演很小的角色。
個人在行使公民權利時,也不是以自身的名義。代議制大會管理下的國家自然是自由的,但國家中的個人不是大會首要代表的對象。眾議院不是“議員的眾議院”,而是“市鎮的眾議院”,是郡、鄉鎮這些國家有機肢體的眾議院。政治上的人格只屬于它們。它們的代表性與人口多少無關。它們就像人體一樣,無論大小,都發揮著同樣的生命功能。在議會中,個人想要成為代表,只有成為選民群體的組成部分這一途徑。誠然,選舉活動必須依靠居住在郡和鄉鎮中的個人的參與,但個人在完成投票的那一刻,就與自己的個人意志分離了,因為投票和表決采取公開和記名的方式,在自己所屬階層的監督下進行,換言之,個人被委任了代表所屬階層的職責。
在個人層面,個人依然難免受到支配。這一點似乎不符合既有觀念,難道英國人不正是在個人生活中才享有完全的自由嗎?如布萊克斯通 (Blackstone)用18世紀的口吻所說“個人享有的天賦自由權”,原本是全體人類的遺產;但在世界上的大多數國家或多或少地貶值或毀損,如今只以一種特殊的、偏激的方式殘存著,例如英國人民的權利。這些權利可以概括為三個要點:人身安全、個人自由和私人財產不受侵犯的權利。查塔姆 (Chatham)用精妙的語言描述了同一情況:“風暴雨雪可以進入英國工人的茅屋,但是國王不可以。”毫無疑問,個人的“天賦自由權利”存在,并且只要不與集體發生或遠或近距離的沖突,這一自由權是受到尊重的。而一旦出現利益的沖突,個人就會被摧毀,且時常是以極度殘忍的方式。根據《住所法》(Settlement Act)10的規定,教區居民終其一生都不能離開生活的土地,必須留下來,和耕地相依為命;畢竟他們如果享有地理自由就有可能搬往別的村莊,從而因為沒有收入成為所在教區的負擔。貧民在到達其他教區后,為了躲避憲兵的追捕,不得不像罪犯一樣躲藏起來。一旦被發現,就算因身染重病而無法撐過漫長的行程,就算有生命危險,也要立即被遣返至法定的原住所。一位沒有工作的貧民會被強制工作,因為幫助人們脫離苦難是教區的義務。人們單憑濟貧助理(overseer of the poor)的命令就可以把貧民終生監禁在濟貧院(work-house),讓他們親子分離,把孩子運往另一個教區,甚至也許是國家的另一端充當學徒,這就無異于生離死別。被選為學徒監管人的家庭必須接受和養育他們。如果工人離開本國,他倒是無須擔心被教區追責,但由于他把專業知識帶到了外國,因此也就背叛了更大的集體——祖國英國。正因如此,法律也禁止手工業者離開王國。法律還不承認工人享有結盟的權利。締結契約的自由受到限制,工資則由公共部門決定。
個人進行正當的自我表達時,在集體中所占的分量已經相當微薄,一旦觸犯了法律,更會喪失所有人格尊嚴和權利。依據《破產法》(bankruptcy law),只要債權人提出要求,無清償能力的債務人就將被判入獄。導致少女懷孕的人也會遭到同樣的處置。11而被法律判定為流氓和乞丐的人——此類人為數眾多12——根據舊卷宗的記載,會在廣場上被當眾鞭笞,直至血肉模糊13。如果此后還是沒有返回本教區,他們就會在各村莊被連續鞭打,直到返回原住所為止。14如果有人偷了5先令就意味著死刑。為了將生命的價格提升到40先令然后再提升到5鎊,慈善家們付出了漫長的努力。在關于保護人身和人格的問題上,法律處罰則顯得溫和很多;刑法 (Le Code pénale)中最嚴峻的部分針對的是侵犯財產,而非侵犯人。
這是法律層面的情況。在社交層面,個人受到的壓抑更甚。這里的人從來不能“做自己”。社會強加給他數以千計的要求,如果違抗就意味著拋棄自己士紳的頭銜與權利。士紳或紳士的概念是不可見的,可又遍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服從普遍統一的規則,將全體社會成員都禁錮在冰冷的紀律之中;從宗教信仰到發型發式,不允許任何個性的存在。持其他信仰的人“不像位紳士”,戴白色帽子的人也“不像位紳士”,一些激進分子因此沉迷于此類打扮。
在英國,對個人的禮贊和對抽象意義上的人的推崇還遠未成為現實。
四
然而,這種制度給了個人展現權力的機會。它通過暗示或強制施行公民合作運動,來發展出一種社會精神潮流。這股精神潮流脫離了法律的桎梏,貫穿整個英國社會。一定程度上,即便組成社會的元素復雜多變,沒有在精神思想上實現完全一致,它依然能借助對領導者的擁護和對權威的認同,成功地將這些元素整合到一起。社會和國家在通往領導地位的過程中,又一次合并了。
雖然在英國政治社會中,個人僅僅是集體中的一個原子,但沒有任何原子是孤立的。許多英國人并不談論代議制,卻依舊在日常生活中以地方自治政府為紐帶,與為了大眾福祉的共同事業聯系在一起。這種持續性的合作機制以解決全體居民的迫切需求為基礎,參與此類合作的人們彼此逐漸了解、認同,并且能夠朝向一個超越自身的目標,協調一致地行動。郡自治政府中的法官擁有獨立的財富和地位,當法官是他們的公共活動,更像是某種榮譽和社會義務。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他們常常乃至幾乎總能摒除自己的階級偏見和統治欲,依靠自身的人力和財力為公眾服務。因此,他們日復一日地言傳身教,證明個人屬于集體,個人不允許與集體分離。陪審機構——大陪審團、特別陪審團——常常為社會下層階級的公民提供會面和團結的場所。此外,各郡的不動產稅制度使教區居民之間維持了緊密的聯系。每個教區的總金額需要一次性確定,然后由教區居民自行分配。
如此,便在政治群體和普通人民之間,自上而下形成了一股社會精神潮流;但議會政府自治權力的有限,市鎮政府的獨裁和教區自治政府的軟弱又導致了這種精神潮流的枯竭和消亡。這種社會精神潮流的力量和范圍或許被那些舊英國的歌功頌德者——格耐斯特15之流——夸大了。他們很自然地將社會的有機統一,將各社會成員之間的長期協作,都說成是社會精神的功勞。他們所說的有機統一并非全社會的有機統一,真正的有機統一體尚未達成。如前文所述,即便是社會中的個人的處境天然要求他與整個社會相適配,他依舊受到超額壓制;而集體的精神實質,則頻繁地與某個階層的精神混為一談,以至于除它之外整個國家都要根據它來調整,在某些地區,這種調整甚至只能以鉸接的方式來實現。但舊英國的社會精神潮流無論多么狹隘,也沒有像法國那樣用鼓勵小團體的特權撕裂國家,沒有在障礙面前停步。與之相反,它可以不受阻礙地跨越英國的共同體,逐步地將它們聯系到一起。通過這一過程,它掩蓋了政治社會的裂痕,并且營造出一種社會的有機統一完整無缺的幻覺。有時是意識到公共利益,自愿為之服務,不過其中不是沒有一點私心;有時是對整體利益懷有責任感,但這種感覺是模糊和自發的;有時并且經常是與領導者保持步調一致的需求或社會規范;有時或者更通常意義上,是長期和無意識地跟從身居高位的人。這種社會精神潮流在其所到之處,不斷地將政治體中的成員驅趕到特定的方向,令他們彼此在剛剛提到的心理層面上,也能夠形成十分密切的聯系。這是一個持續的進程,就如同海浪之下的堅固地層是不斷成形的一樣;它確保了政體對成員的凝聚力,也為具備領導力的組織脫穎而出提供了條件。這些組織既是社會的領導者,也是國家的掌舵者。它們的政治權威只不過是建立在人際關系基礎之上的社會力量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自中世紀早期以來,領主和忠君封臣出現,生活中的各種關系就變得十分復雜,但各種關系之間沒有出現大的對立,這部分得益于驅動英國社會的社會精神的重大分量。社會角色不斷增加,但對職能進行合適的劃分,意識到這種劃分的重要性的過程很緩慢。一直到改革時代的前夕,社會不僅提供參與政治的機會,而且人們同時行使政治權力和履行社會職責,而這種社會職責甚至可以純粹是社交意義的。切斯特菲爾德伯爵 (Lord Chesterfield)既是“潮流引領者”,也是政治領袖16。在領導地位(leadership)的問題上,政治和社會生活再一次合而為一,社會完全落在了它的領導者的手中。
五
這種情況為議會政府帶來的便利。貴族總能以某種方式掌握議會的大多數,議員們都屬于同一個士紳階層,因而貴族的領導地位不斷強化,社會性的規則則鞏固了社會中的紀律。政黨的劃分只是更強化了這種現象。來自外部的影響十分弱勢,無法將其瓦解,政黨始終保持同質和穩定,這對政府的穩固是最為有利的。
在這種情況下,政治機構的運行機制變得非常簡單。對于議會選舉,郡內最有聲望的士紳會組成小委員會推選出候選人。士紳階層的其他成員或出于信任,或出于禮節,采納前者的一切決議。高昂的稅額限制了其他選民的人數。他們習慣了全部生活都以地主為中心,在議會中也只能如此。城市選民團也無法擺脫來自土地貴族的影響。很多市鎮的城市聚落都建造在地主的土地上,因此直接成為地主的財產。市屬法團壟斷了特權,地主們讓自己的佃戶進入市屬法團,以此為代價,換取對其他市鎮的掌控。地主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憑借財力戰勝城市選民。他們可以隨意收買自由民的選票,更不用說在腐敗選區(bourgs de poche或bourgs pourris)17通過單次交易就能購得議院席位。貴族階層例如地主的兒子、近親,以及其他通過與貴族進行利益交換,敲開議會大門的人,利用各種手段占據了幾乎全部當選者的位置。一張1815年擬定的圖表顯示,眾議院中有471名議員的席位來自144位貴族和123位平民的喜好;16人由政府提名;只有171位議員由民眾投票產生。18
這些人幾乎全部來自同一社會階層,憑借相同的支持因素進入議會。他們懷著同樣的精神情感,準備好接受同一種聲音的激勵:在領袖的指引下,盡快團結起來。社會組織的精神要求每位成員必須服從團體和黨派。但凡片刻脫離了組織的人,都會被視作叛徒,更嚴重的,甚至會被逐出士紳的行列。一個人為什么要另立門戶?是良知的聲音指示他這么做的嗎?但另一個建立在社會地位和派別基礎之上的更加強有力的聲音,難道沒有命令他服從組織嗎?部分可以凌駕于整體之上嗎?“不,先生,您代表您的家庭投票,不應該像哲學家或冒險家一樣考慮個人觀點。”在迪斯雷利的一部小說中,蒙茅斯公爵對他的孫輩們這樣說道。19議院中的獨立成員同樣極少。社會規則塑造了議會規則。就像沙龍對討厭的人下逐客令一樣,議院作為“士紳的第一俱樂部”,驅逐那些膽敢擾亂局面的成員。指責一位議員有此類行為,就相當于否認他的教養。皮特 (Pitt)作為首相,1798年就曾經因為批評蒂爾尼 (Tierney)阻礙議事,不得不為自己的攻擊性言論向后者道歉。成員對領袖的情感,不只類似于士兵對長官在職業上的忠誠,還尤其接近重視名譽的人應有的那種絕對尊敬和信任。是否相信領袖們的智慧和處世經驗,這一點反而是次要的。這種情感直到1832年之后還左右著議院的氛圍。有一天議會正在討論改革法案,克羅克 (Croker)提出一個修正案,并就此發表了一段流暢完整的演講。奧爾索普爵士 (Lord Althorp)隨后起身說,自己計算得到的一些數據與該提案相背,但很不巧丟失了,如果議院能找來這些數據,他就可以否決克羅克的提案。議院最終因為奧爾索普的發言投票否決了克羅克的修正案。盡管連奧爾索普自己都不知道論據的內容,他仍然取得了想要的結果。20據羅伯特·勞 (Robert Lowe)在1867年的回憶,某位大臣僅僅是宣稱“我不想同意這樣一個委員會”,就撤銷了建立某個議會委員會 (commission parlementaire)的提案。21“當我走進議會”,皮爾 (Peel)和巴麥尊 (Palmerston)政府的內閣大臣西德尼·赫伯特 (Sidney Herbert)說,所有議員都毫無例外地接受了新的議會領導人,并且在決議宣布的五分鐘之后,他們紛紛聲情并茂地高呼,這是唯一合適的方案。22
劃分政治黨派絲毫沒有改變整體的同質性;它只不過讓組合變得更加容易,更好地維持了社會集團內部的凝聚力。從同一社會階層劃分出的輝格黨人 (Whigs)和托利黨人 (Tories)屬于競爭與敵對關系,它們的原則略有差異,但兩黨黨員在議會中的精神和激情并無二致。這就像是卡普萊和蒙太古兩個家族之間的對抗。社會規則讓每個政黨都變成了具有生命力的鎖鏈結構,什么都打不碎它:觀點的匯集、輿論的壓力、個體的斗爭這些都打不碎它。議院中,有相當數量的成員已經徹底變成了“哲學家”。包括貴族在內的年輕人尤其鐘情沙龍和俱樂部里的游樂消遣。鄉紳之所以擔任議員,也不過是因為,每年在倫敦逗留數月有助于提升其作為士紳的聲名。他們缺乏討論法案的興趣,極少參與議院議事,除非是到了要在議會中大戰的時刻,意欲動員全部人馬的政黨會清點人頭,那時他們才會出現在戰場,而且往往是最后關頭,不多不少地留一點時間,用于詢問自己需要去往哪個走廊。23在更為嚴肅的議員中間,這種做法并不會造成十分嚴重的后果。引起爭論的問題并不多,而且往往不是新出現的問題,人們提出和解決問題的時間都很長。24一個人從政之后,有一生的時間來組織自己的方針綱領,基本不可能因為某一個問題而驟然改變政治傾向。
除特殊情況以外,輿論對政治家造成的壓力,比起議會內部的論戰更加微不足道。外界聲音幾乎不可能進入議會或沙龍。這些外部的聲音缺乏喉舌:政治講臺 (platform)25和集會尚不存在,信息流通十分困難,報刊在稅法的重壓之下傳播范圍也極其有限。1815年印花稅再度提高之后,每一份報紙的價格上漲到了70分。19世紀初,人均每年的報刊消費量還不足1.5份,這個數字在經歷幾次波動之后,一直保持到1835年。26公眾極不關心政治,對他們來說,那是精英的激情和貴族的運動。但又正是借助后者的名頭,政治才得以觸達英國民眾,因為他們總是恭順地崇敬貴族的一舉一動。在審視和商討國家事務的大方向時,只有非常少的參考原型;就像是坐鎮辦公室的戰略家,對軍隊指揮官的行動指手畫腳。議會里發生的事情,人們了解得很少:會議報告極其簡略;投票結果從來不會公開——除非是在一些重大場合,它只會以私密名單的形式流出。選民即使想要了解自己選出的議員在議會中的表現,往往也難以如愿。這些議員拒絕接受考察或透露選票,他們將保密看作保持獨立的必要條件。
他們越是擺脫了輿論的控制,就越受到政黨和政黨領袖的支配。個人抗爭的朦朧愿望自己消失了。反抗者除了進入敵人的陣營,他們還能怎樣?當發表意見的大門關閉時,他們還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哪怕是道義上的支持呢?不僅如此,在古老的兩黨之間,始終沒有形成第三個平衡勢力,而這兩個黨派始終關系緊密、紀律嚴明。一個以多數黨為基礎的內閣的未來是有保障的,政府行使權力時往往能夠立足長遠,國家處在穩定之中。
注釋
1.petty session(s),或譯作小治安裁判法庭、簡易法庭,由2人或2人以上的治安法官進行即決審判的法庭。——譯者注
2.special sessions(s),指治安官主持下召開,有時亦稱為“特別小治安法庭”的法院。——譯者注
3.bailiff,歷史上是在特定區域內執行法律的人,法律管事。——譯者注
4.“唯一有資格被代表的就是土地利益;那些只有動產的下等人,國家與他們又有什么干系呢?”——愛丁堡高等法院副院長在1793年那場著名的繆爾案里,對評審團這樣說。(Collection of State Trials,by Howel.L.,1817,XXII,231.)
5.attorney,或譯作法律事務代理人,原先指較高級別的普通法法院執業者,后成為單獨的律師種類,在實踐中相當于參與普通法正式訴訟程序的事務律師。——譯者注
6.solicitor,普通法傳統中對于不出庭的主要從事非訴訟業務的律師的稱呼。——譯者注
7.Lord-Lieutenant是一種特殊的職位,指王室在每個郡的代表,通常屬于名譽職位。——譯者注
8.Queen-in-Council或King-in-Council,英聯邦王國憲法術語,指國家的最高行政機構行使國家行政權。——譯者注
9.幾個世紀以前,白金漢郡的齊爾滕百戶地區受到盜賊的侵擾,人們因此任命了一位警官保護當地居民的安全。盜賊很快消失,但是警官的職位依舊保留著。由于“在王權下獲得金錢和榮譽”,議會成員一旦擔任該職便視作自動放棄在議會中的席位。自那以后,想要辭職的議員會獲得齊爾滕百戶的頭銜,并于獲任的當晚再辭去頭銜,為下一位想要辭職的議員留出位置。
10.參1662年查理二世14年第12號法令。1895年法案 (喬治三世35年第101號法令)和1809年法案 (喬治三世49年第124號法令)對該法令進行了調整,嚴酷程度有所減輕。
11.Bastardy Acts de 1733(6 Geo.II,c.31)et de 1809(49 Geo.III,c.68).
12.The Vagrant Act de 1744(17 Geo.II,c.5).
13.“直到他的身體因為鞭打變得鮮血淋漓”。(22 Hen.VIII,c.12,an.1530- 34.)
14.“被當眾鞭打直到他/她的身體鮮血淋漓……每經過一個地方都被鞭打,直到這樣的人被運回指定地點。”(39 Eliz.,c.4,an.1597- 98.)
15.即Rudolf von Gneist(1816—1895),德國法學家、政治家,德國柏林大學教授。知名著作有《英國憲法史》。——譯者注
16.威靈頓公爵在1837年談論托利黨執政的可能性時,強調了由于領導人的問題導致政黨處于劣勢地位:“皮爾不懂禮貌,而我不會寒暄。”
17.腐敗選區 (rotten borough或decayed borough),指1688年至1830年間,因英國下議院未修改選舉制所導致的選區腐敗問題,當時的英國權貴通過贊助選區的方式,以達到在下議院中獲取席位的目的。——譯者注
18.T.H.B.Oldfield,The representative histor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818,vol.VI,Appendix:Correct tables of parliamentary patronage.
19.Coninysby or the new generation,liv.VIII,ch.3.
20.Memoir of J.C.Viscount Althorp,by Sir Denis le Marchant.L.,1876,p.400.
21.Speech and letters on Reform.L.,1867,p.91.
22.Times du 29 octobre 1858,Discours au Warminster Athenaeum.
23.下議院表決并不通過投票的方式,而是所有成員離開議事廳進入投票走廊,支持提案者靠右側站立,反對者靠左側站立,一張打印出來的名單用來核實每一位進入走廊的成員。
24.約翰·羅素爵士在下院的一次會議上指出,作為18世紀最有權勢的大臣,查塔姆爵士從未為議會貢獻過法案。1832年改革法案通過之后,二十年間出臺的重要法律比過去一百二十年都要多。(citépar Bagehot,Essays on Reform.L.,1883 p.169.)
25.platform一詞今天一般用于表示在議會之外發表政治言論的機會。——譯者注
26.然而,與此同時,美國平均報刊消費量從人均每年2.5份上漲到5或5.3份。因此,除去統計數據所涵蓋的納稅刊物,英國在某些時期也流通著大量的走私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