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學解[117]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118]，招諸生立館下[119]，誨之曰：“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120]。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121]。拔去兇邪，登崇畯良[122]。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123]。爬羅剔抉[124]，刮垢磨光[125]。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126]；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p>

言未既[127]，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128]。記事者必提其要[129]，纂言者必鉤其玄[130]。貪多務得[131]，細大不捐[132]。焚膏油以繼晷[133]，恒兀兀以窮年[134]。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抵排異端[135]，攘斥佛老[136]。補苴罅漏[137]，張皇幽眇[138]。尋墜緒之茫茫[139]，獨旁搜而遠紹[140]。障百川而東之[141]，回狂瀾于既倒[142]。先生之于儒，可謂有勞矣。沉浸郁[143]，含英咀華[144]。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145]，渾渾無涯[146]。周誥殷盤[147]，佶屈聱牙[148]。《春秋》謹嚴[149]，《左氏》浮夸[150]?！兑住菲娑?a id="w151">[151]，《詩》正而葩[152]。下逮《莊》、《騷》[153]，太史所錄[154]；子云、相如[155]，同工異曲[156]。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157]。少始知學，勇于敢為；長通于方[158]，左右具宜[159]。先生之于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躓后[160]，動輒得咎[161]。暫為御史，遂竄南夷[162]。三年博士，冗不見治[163]。命與仇謀[164]，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165]，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166]，細木為桷[167]，欂櫨侏儒[168]，椳扂楔[169]，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170]。玉札丹砂[171]，赤箭青芝[172]，牛溲馬勃[173]，敗鼓之皮[174]，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175]。登明選公[176]，雜進巧拙[177]，紆馀為妍[178]，卓犖為杰[179]，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180]。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181]，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182]。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183]，絕類離倫[184]，優入圣域[185]，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186]，言雖多而不要其中[187]，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188]。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189]，窺陳編以盜竊[190]。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191]。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192]，計班資之崇庳[193]，忘己量之所稱[194]，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195]，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196]”。

【評析】

“進學解”就是對如何增進學業的辯析。這篇文章是散體賦，采用了問答體的形式，托以自嘲。文章開宗明義：“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闭f明勤奮對于學業增進、品行涵養的重要性，如此，在仕途上得到重用的機會就會增多。

文章主要是由兩大部分組成：一是學生對老師的責難，二是老師為自己的辯解。責難部分詳細地論述了老師如何勤于學業，因此學問廣博、品行高尚，結果卻是有志不能施展。借學生之口，傾訴了自己仕途的坎坷和生活的悲慘，處處不順，事事難成，動輒得咎之感，令人寒心。不僅是仕途的坎坷，生計也是拙劣，以至于“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生存的艱難，處境的凄苦，嘆老嗟卑，幾多辛酸，盡在不言中。辯解部分意在說明人各有命，如同建筑房屋，需要多種木料，至于如何搭建，使得每塊木料處在應有的位置上，發揮各自的作用，這是工匠的職責。又如配制中藥，每種草藥都有各自治病的功效，至于合成一副藥，如何配制，以達到治病的最佳效果，這是醫生的職責。而士大夫在官場中，能承擔何種職位，這是宰相智慧的體現。表面上是說目前的處境，是自己能力本該如此，是命中注定的，各安本分，這沒什么不妥的。

文中責難部分句句是駁，辯解部分句句是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表面上是責備自己，實際上贊譽自己。骨子里卻也滿是埋怨，自己的能力與職位不匹配，大材小用，不得盡其才?！缎绿茣繁緜髟茍陶咦x了這篇文章后，“奇其才”，因而提拔了他，升職為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進而為考功知制誥、中書舍人。說明了這篇文章寫作技巧的高妙，以退為進，揚人抑己，正話反說，行文很是得體。文中駢散結合，對偶排比，整飭華美，然不流于古板，而是氣韻貫注，滿是生機。又用語精警，其中不少已為成語，如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貪多務得、細大不捐、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跋前躓后、動輒得咎、頭童齒豁、絕類離倫等，至今仍為世人所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