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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本里的宋明

失而復得的“三言”“二拍”

明清是小說戲曲的黃金時代。《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還有偉大到有些寂寞的《儒林外史》、百科全書式的《紅樓夢》。這些個鴻篇巨制雖然在幾百年的流傳過程中,同樣逃不過被禁毀、謾罵、詛咒的命運,但作為小說至少它們沒有被忘記。而明清最著名的白話短篇小說集“三言”“二拍”的命運則更為不濟。“三言”“二拍”最早出版的時候,也曾轟動一時,在市井坊間頗為走俏:“不翼而飛、不脛而走。”暢銷的結果是惹得書商紛紛翻刻。不久就有更精明的書商來摘桃子:“想看官之所想”,出了“濃縮精華本”——這就是明末抱甕老人從近二百篇的作品中選輯了四十篇小說而成書的《今古奇觀》。這個本子對“三言”“二拍”的影響,就像打著振興京劇的旗號,在舞臺上大搞名家名段薈萃的演出一樣,須眉生動的一個整體,愣被好事者摳鼻剜眼,重新組合,取而代之。結果《今古奇觀》一出,“三言”“二拍”就黯淡無聞、乏人問津,甚至最終在國內失傳。

到了1918年胡適作《論短篇小說》時,明清白話短篇小說部分論的就是《今古奇觀》。1930年魯迅著《中國小說史略》仍說:“‘三言’云者,一曰《喻世明言》,二曰《警世通言》,今皆未見,僅知其序目。”就更不要說“二拍”了。所幸稗官小說一類的書籍在鄰國日本、韓國等地得到了較完整的保存,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陸續由我國學者翻拍、影印回來出版。稗官小說歷來不是人們珍藏敬惜的對象,加之卷帙繁浩,歷經兵火饑荒,留存下來頗為不易。“三言”“二拍”的失而復得,應該感謝我們的東鄰,這是國際文化交流對保存文化遺產的重要意義,就如同印度學者要寫古印度史,不得不依賴法顯、玄奘等西去求法者的著作;研究佛教要求助于我國對印度佛教典籍的保留一樣。

最近一次重大的海外發現是1987年在韓國發現明末陸人龍的擬話本集《型世言》。有人說《型世言》的發現將帶來人們對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認知和研究格局的改變,由所謂“三言”“二拍”,變成“三言”“二拍”“一型”,這個結論目前看來有些興奮得過頭,《型世言》的規模、成就和對后世的影響遠不及“三言”“二拍”,否則本書的題目就不是諸位看官見到的樣子了。

所謂“三言”,是馮夢龍應書坊主的約請,編輯整理的宋元明三代的話本、擬話本小說集。開始總名為《古今小說》,一百二十篇,分三集,每集四十篇。后來想到些微言大義,要擔些教化世人的責任的意思,就將三集分別名之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這也算是地位卑賤的通俗小說自抬身價、重新包裝的手段。馮夢龍對所選話本作了較多的刪改增飾,其中《老門生三世報恩》一篇可以確知為其自創的小說。“二拍”則是書坊主看到“三言”暢銷之后,力邀另一位在書坊中頗為活躍的文化人凌濛初,照方抓藥,編纂出來的。只是馮夢龍的“三言”幾乎把當時能見到的優秀作品一網打盡,凌濛初無奈之下只好另起爐灶,根據《夷堅志》《太平廣記》一類文人筆記和明代的社會新聞,創作了擬話本“二拍”。

馮夢龍和凌濛初的出身背景和生平經歷大致相仿,都是功名不得意,筆頭極勁健便給的才子型文人,而且自家也是開書坊經營圖書的。馮夢龍曾極力攛掇書商重價購刻手抄本的《金瓶梅》,不單是發現了該書巨大的文學價值,也是出自坊間人物對市場流行趨勢的敏感,這一點與同樣對抄本《金瓶梅》很感興趣的袁宏道、沈德符又不完全相同。馮夢龍和凌濛初一生編著的書幾乎算得上著作等身了——戲曲小說、考試指南、整理民間文學等等。當然,成就最大、影響最巨的還是“三言”“二拍”。

“三言”“二拍”加起來有198篇(名目是二百篇,“二拍”里一篇重復;一篇是凌濛初的戲曲作品),拉拉雜雜,卷帙浩繁,人物眾多。生活在各個地域、各個朝代角角落落的人物,喜怒悲歡、生老病死、祈愿紛紛、南腔北調,一片聒噪喧嘩。不同于四大奇書、《儒林外史》、《紅樓夢》這樣的長篇小說,要漫談短篇小說集“三言”“二拍”,一時間還真有不知從何說起的躊躇。好在話本小說古來就有所謂“門庭”一說,到了“三言”“二拍”里,細尋起來還是不脫愛情、公案、佛道神魔、倫理、發跡變泰幾大類故事。魯迅先生曾經把短篇小說比作一座大伽藍里的“一雕闌”“一畫礎”,雖然細小,但卻更分明、感受更切實。那宏麗耀目、令人心神飛越的莊嚴崔嵬,正是由細部的精工雕飾組成的。一滴水可以折射世界,眾多的水滴則能聚出那個世界的倒影。所以我們不妨興之所至,掬起其中璀璨耀眼的一捧仔細端詳。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曾把她的藝術創作比作在“兩寸象牙”上“細細地描畫”。宋元說話藝人和馮夢龍、凌濛初們雖沒有奧斯丁那樣的細膩敏感,卻也深曉在幾千字的篇幅里翻波涌浪、輾轉騰挪之道。

往往是話本里一段生動的對話、幾筆貼切的心理摹寫,一個精彩的場景,立時使文字生動起來,拉你穿過時空,嗅到鉛字背后撲來的鮮腥氣味:

女孩兒眉頭一縱,計上心來,便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里,遞與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范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里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做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這范二自思量道:“這言語蹊蹺,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里有條草。”……對面范二郎道:“他既暗遞與我,如何不回他?”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范二郎。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你這個人真個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作范大郎,我便喚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賣水的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作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里,也有一根草葉。”女孩兒聽得,心里好歡喜。

這是《醒世恒言》第十四卷《鬧樊樓多情周勝仙》里,一對少男少女一見鐘情、言語傳情的場景。現代的讀者看到這種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連嚷帶吵的戀愛方式想必不太陌生。比如瓊瑤女士的“你是風(瘋)兒我是沙(傻)兒”式的愛、用高分貝的吵吵嚷嚷言情的什么影視劇。宋元說話藝人似乎比現代同行幽默些。他們明白有趣的場景,不必青筋畢露,使出吃奶的力氣嚷嚷,也不必把人物搞成神經兮兮的樣子。你看他的閑閑的筆墨,輕松俏皮,讓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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