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崔鈞凝望遠處的漢長安皇宮，那巍峨的輪廓像是巨獸一般等待著某天蘇醒。屋檐末端雕刻著的神獸俯瞰四方，像極了曾經在這里執政的先漢十二帝王。

若是朝陽升起，那巨大的宮殿，金絲繡錦綴的帷幕以及那巨燭高聳的殿堂都會活過來，為回蕩在長安城中的天子之氣更添一分威勢。

可崔鈞明白，這里并不存在雕金琉璃瓦，也沒有鑲玉長回廊，那隱藏在黑暗中的宮殿其實處處破損。陽光灑落在宮城上，無法喚醒名為大漢的沉睡的巨獸，而是將這個龐然大物的灰敗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如今的天子氣……哪怕是在這漢城長安都沒法出皇宮，若是某天遷去了其他城市，恐怕漢朝最后的天子氣都要逸散開來。

入夜皇宮是重點宵禁區域，但是如今朝臣想要拜謁天子竟然要穿過黑燈瞎火，簡直和幽會一般……

走過宮城回廊，淡淡的花香傳入崔鈞的鼻孔，天氣已經微微入秋了，早小菊成了宮城之中唯一的點綴。

崔鈞跟隨著楊彪行走于偏殿小巷之中，在二人身前引路的是宮里的小黃門，沒有平日里皇族百官行走于殿前，讓這個暮年的皇宮顯得有些蕭瑟。

跟隨著宮人的指引，楊彪與崔鈞二人在小路穿行了五六個彎才抵達皇宮深處。

不同于皇宮其他角落的恢宏大氣，這里彩色帷帳遍布，淡淡熏香繚繞，顯然是后宮女眷的小院……

感嘆堂堂大漢天子，竟然要借助后宮才敢會面重臣。

崔鈞走進內堂，一路上這些外圍房間的燈火熒燭全部熄滅，從外面看去，這間小院子已經沒有了一絲兒生氣，像是已經棄置了多年一般。

“臣楊彪拜見陛下！”

看著那個在宮城的偏僻校園中最深處的房間里借助著最昏暗的燭火坐在軟榻上的年輕人，楊彪眼角閃過淚花，隨后面向那個小小的黑影，長揖一禮。

“臣崔鈞拜見陛下！”

楊彪不可能在自己面前拜一個假天子，所以不管現在的場合多么離譜，那個燈火只能映照出輪廓的小小人影便是當今天子。

這位天子如今才十二歲，未登大位便眼見十常侍之亂，后來成了董卓彰顯權勢的工具人，從陳留王一躍成為天子，也聽聞自己的兄長遭受國賊毒害。

董卓隕落，司徒王允輔政還沒幾天就被去而復返的西涼軍閥殺死，名為大漢的火苗才剛開始燃燒便被無情掐滅。

從如今往前追溯到中平六年，自先帝病重之日起，眼前的少年天子便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

或者說再往前追溯到記事起，他的生活就是伴隨著白眼冷視度過的，從他發現自己在深宮里是何家、是兄長的絆腳石那一刻起，這位帝王便是郁郁寡歡的。

現在，他只是從郁郁寡歡變得朝不保夕，更不知未來會如何。

“司空快快請起，你可是朕之肱骨，這一路上沒有惹人懷疑吧。”

十二歲的人影走出了黑暗，和楊彪、崔鈞一起站在了燭火搖曳出的光芒之中。

明明還是個孩子，臉上還寫著稚氣未脫，那一雙眼睛卻像已經經歷過了半生宦海沉浮的中年人。

赤黑兩色為主調的帝袍鉆入崔鈞眼中，金線繡成的金烏在燈火之下搖曳，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把五十歲的老人攙扶了起來，兩人對視之間眼底都是說不出的酸楚。

他們是真情流露也好，是逢場作戲也罷，崔鈞很自然的低頭瞪了瞪雙眼，直到眼睛酸澀才眨眨眼繼而抬頭。

雖然沒能像老戲骨楊彪一樣噙滿淚花，但火光下的晶瑩與眼底隱約可見的血絲也已經能夠為表演加分。

“陛下，此乃威考兄之子，此次從河北一路而來，為的便是獻上誅除國賊之策！”

楊彪攙扶著天子，側身將崔鈞介紹給這個十二歲的孩子。

“我大漢忠良終至矣！”

雖然不是未央宮大殿，但劉協眼中的光芒卻比未央宮朝會上更加明亮。

“多謝陛下厚愛……”崔鈞對于劉協的熱情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也明白這是如今的天子唯一能拿來籠絡群臣的手段了。

授予官職會引起李傕郭汜的警覺，而在二人攻破長安正面對抗殉國的太常種拂、太仆魯旭、大鴻臚周奐以及崔鈞之父崔烈都是李傕認定的仇人。

拋去了官職之外，失去權勢的天子被迫只能用熱情來籠絡君臣之義。

“文先公，如今面對李傕郭汜二賊可有定計？”

劉協無論從態度還是稱呼上，都將楊彪看作了自己的老師，曾經朝堂之上那么多老臣，連續兩位國賊清洗之后，能擔大任者已經是鳳毛麟角。

“得州平獻計，欲以離間之法令李傕郭汜二人生隙，陛下則居中講和，令其空耗兵力，最后令關東諸侯領兵破賊，如此朝廷可救，漢室可興！”

楊彪給劉協畫了很大一個餅，完全沒有講述離間二賊的難度，也沒有去訴說整個過程中李傕郭汜會不會狗急跳墻劫掠天子朝臣，更沒有告訴天子關東諸侯早就各自為戰，一個個都被野心霸業蒙蔽了雙眼。

就算是除國賊振朝綱，那關東諸侯前來或許不是朝賀天子，而是一群群的“楚莊王問九鼎”。

臣強而君弱，就算沒有了國賊，九鼎也有了易主之危。

“朕九歲繼位，未曾想連遇董卓李傕，若是卿等能攘除奸兇重興漢室，名可留于竹帛也！萬望諸公戮力同心，協必不負諸位之功！”

“陛下！臣雖初定離間之計，但如今長安，我等勢微，諸侯遠在關東難以救急，縱然李傕郭汜憤而交兵，也難保宮城之安危。臣鈞愿持陛下手諭，勸說董承、楊定等人棄暗投明，再請河東楊奉以白波賊為主力，在二賊交兵之時保陛下安泰！”

楊定、董承之輩均是董卓舊部，在李傕掌權之后，這一部分將領卻未得多少封賞，只是屯兵于三輔之地長安之外拱衛關中。

楊奉這些人號稱白波軍，乃是流竄于河東的黃巾余部，在歷史上，這些人也曾為了洗白而迎接天子東歸。

原本在楊彪看來，這些人都是與李傕郭汜沆瀣一氣之輩。

但崔鈞多日的勸說讓楊彪漸漸放下了自己的固執，若是這些零星分布于關中的軍隊可以集合一處，便足以短暫抵御李傕郭汜交兵帶來的紛亂。

整個離間計里最關鍵的一環，便是李傕郭汜放下道德底線之后產生的破壞。歷史上楊彪的離間計本可以成功，但沒想到這二人竟敢膽大到劫持天子與百官，每日刀兵對峙的同時讓朝廷淪陷。

若是能把未來選擇救駕天子的軍閥提前拉攏到己方陣營，那么李傕郭汜就會失去攻入皇宮的能力。

只要能撐到曹操等諸侯來援，那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