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小郡主,為什么你的眉心偏有一顆胭脂痣呢?”乳媼纖娘拍著她哄她入睡時(shí),常常這樣低聲感慨,“老人們都說,眉心長有胭脂痣的人,身邊通常會有血光之災(zāi),此話看來并非訛傳,你娘是王爺最寵愛的姬妾,可紅顏命薄,因生你而血崩,撒手西歸,你一出生便沒了娘,都是這顆痣害得啊!”
“希望災(zāi)禍就到你娘為止吧,可憐的孩子,希望從此后天神保佑,你能平平安安的長大,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
她在纖娘的嘮叨聲中,沉沉地睡去,果然平平安安,后來不知何時(shí),纖娘已不再嘮叨,她亦忘了眉心這顆紅痣的所謂不吉利。
“我知道了,我終于知道了!”大她三歲的二哥奚策,像小狗一樣把她渾身上下嗅了個(gè)遍,然后笑嘻嘻地盯著她的眉心,“我知道你身上為何總是香噴噴的了,就是這顆胭脂痣,唔,好香,真的好香!”
“閃開!”她伸手拍開二哥朝她眉心探出的手指,“誰像你們,成天泥灰里打滾兒,臟兮兮的還一身的汗臭,爹也不管管你們,討厭死了!”
“爹才不會管這些呢。”奚策不以為然道,“爹只會管我和奚昂誰的劍法練得好,誰的馬騎得棒,對了,香餑餑,哪天二哥帶你騎馬去兜風(fēng)怎么樣?”
她悻悻地瞪著二哥,“什么香餑餑?誰稀罕你帶,趕明兒我也要練劍,我也要騎馬。”
“嘁,你這么香,又白白胖胖的,不是香餑餑是啥,你有劍么,有自個(gè)兒的馬么,沒有就得求二哥,快求二哥我吧!”奚策笑得越發(fā)樂不可支。
她不吭聲了,因?yàn)樗€遠(yuǎn)沒到能擁有自己坐騎的年紀(jì),而且爹景王爺也不喜歡女孩子舞刀弄?jiǎng)Α?
但即使什么都沒有,她也不想開口相求,她的脾氣倔強(qiáng)其實(shí)跟景王很像,與生俱來的不肯輕易屈首。
所以她一聲不吭,最后還是被奚策抱上了馬背,奚策喜歡逗她,卻絕對是全家最護(hù)著她的人,有時(shí)候甚至比纖娘還寵她。
她窩在奚策的懷里,在馬背上顛得七葷八素,盤花辮都散了,可仍是開心的不得了,原來在綠樹成蔭四季如春的隴景城中策馬飛奔是如此痛快酣暢,她興奮的好像要飛起來。
奚策那時(shí)的騎術(shù)實(shí)在不怎么樣,不單是騎術(shù),他似乎在很多方面都不如大哥奚昂,然而樂簪十六歲之前的諸多快樂時(shí)光,倒八九不離十都和奚策有關(guān)。
十歲那年,她終于擁有了一匹屬于自己的通體雪白的小馬駒,看著它的白毛在陽光下透亮生輝,她給它取了個(gè)和自己一樣的名字,“雪香。”
隴景盡管四季如春,但她出生在冬月,景王爺說,要換作是他們的故鄉(xiāng),一定早就風(fēng)雪漫天寒梅獨(dú)香了,故而奏請圣上,冊封她為雪香郡主,以示對故土的思念之情。
她和她的雪香,春秋為伴,時(shí)常于隴景附近的山川湖畔閑云野鶴般逍遙自在,快活愜意自不必說,被捧在手心里一枝獨(dú)嬌的幸福更不在話下,如果不是北方出現(xiàn)了義軍,她本可以一輩子就這樣無憂無慮生活下去的。
首先不過是一支數(shù)千人馬的叛民,朝廷并沒有放在眼中,連出兵圍剿的氣力都懶得用,只下令讓地方官員及時(shí)殲匪,孰料,幾乎是一夜之間,北方十余省,忽然就冒出來大大小小十余支人數(shù)不等的義軍,并逐漸匯聚成了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和擁有一個(gè)響亮的旗號,天元軍。
“愛妃在想什么呢?”明湛風(fēng)放下碗盞,夾了一塊紫露糕放在樂簪面前的小碟中,看似不經(jīng)意地說道,“多吃一點(diǎn)罷,是為要去向太后問安而緊張么,放心罷,天塌下來,都還有朕替你頂著呢。”
樂簪笑笑,“皇上誤會了,臣妾并非緊張,只是胃口一向不好罷了,倒是皇上又要處理國務(wù),又要修武練兵,還要眷顧后宮,千斤重?fù)?dān)挑在一人肩上,才真的該多吃一點(diǎn)呢。”
明湛風(fēng)看著樂簪,“朕今天不去校場了,等給太后請過安,你就陪朕一起去挽霜樓聽?wèi)虬伞!?
樂簪的柳眉輕輕挑動了一下,“又要去聽?wèi)颍客焖獦堑膽蚰恳膊贿^十來種,皇上百聽不厭么?”
明湛風(fēng)緩緩搖首,臉部線條忽然變得柔和許多,“怎么,愛妃不喜歡挽霜樓?那可是朕第一次見到愛妃的地方啊,朕還記得,那日青川溪畔,細(xì)雨迷離,愛妃一襲青碧衣衫,手中撐著一柄百合玲瓏傘,佇立在海棠花樹下,對著滿溪的落花逐流水兀自出神,從那天,一眼看見愛妃后,朕的目光可就再也離不開愛妃了。”
樂簪愣了愣,略顯嬌羞道,“皇上……是說笑吧?臣妾那日心緒不佳,只是想去溪畔走走。”
“心緒不佳?”明湛風(fēng)意味深長地笑了,但并未多說什么,唯淡淡叮囑樂簪道,“快吃吧,粥該涼了!”
那個(gè)神情恍惚而憂傷的倩影何止心緒不佳?隔著雨色空蒙,和一條寬闊的花溪,明湛風(fēng)看見的分明是撕心裂肺卻又拼命壓抑著的疼痛,是的,只有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的劫難,或者人性慘烈背叛的人,身上才會帶著揮之不去的憂傷與迷惘,以及如孤魂般的飄忽感,好像在下一秒時(shí)間,生命就會隨風(fēng)吹散。
他沉浮三十余載,看盡了榮辱冷暖世態(tài)炎涼,對樂簪身上的悲涼有些感同身受,仿佛自己的得到與失去又在一幕幕回現(xiàn),強(qiáng)烈的本能告訴他,這個(gè)女子的出現(xiàn)并不像她自己說的那么簡單!
然而不簡單又能怎樣,生逢亂世,有多少人身上都深深背負(fù)著難以言述的秘密?
明湛風(fēng)后來讓人去查過青川溪畔的女子——據(jù)說逃難而來,身邊帶著一個(gè)十二歲的弟弟,在浣衣巷靠替人縫洗為生,落腳在一處苦力和浣衣娘混居的大雜院內(nèi)。
于是他用一頂小轎將這對姐弟接入了宮中,哪怕他對查證結(jié)果并不盡信。